作者:荆柯守
祁周氏听了,心一酸,眼圈一红。
自己丈夫是倔强的人,以前说到辞官,是坚决不肯,说要报效皇恩,今日一提,却没了这话——果然,就算是铁铸的人,也经不起日夜消磨么?
却听着祁弘新说话:“可只是要干事,就得要钱,可恨的是郡内已空空,根本拿不出钱财了。”
“不如,上禀?”妻子心疼,想了下,出谋说。
祁弘新摇摇头,因着接连喝了几杯,虽平时酒量很好,此时似乎有些醉了:“哪有那么容易?当初我背叛太子,就想着会有今日,上官不信我,虽用我,但始终防备……事到现在,竟是我拖累了这一方百姓……”
一向温和的祁周氏变了色,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些尖锐。
“你这话我不爱听,你去太子府任职,也不过是吏部的派遣,又不是太子的私臣!”
“当时太子已倾,大祸就在旦夕,你有母亲要奉养,若不脱离了太子,只怕连奉养都不能,举家都可能入罪。”
“而且你也没有告发,只是为了保全家族,联名附签罢了,有没有你,结果都一样,怎么能怪到你身上?”
“当时皇上一口气杀了上百人,株连数十家,难道就因吏部派了你去,你就得举家殉葬?”
“就连是我,我也不服,何况当时我还怀了身子。”
祁弘新苦笑。
“官场的事,不是这样说的,做臣子的,忠义乃是第一,我受太子恩惠……”祁弘新后面还想说什么,悲从中来,声音哽咽,眼泪更无声地流淌下来。
见他竟然哭了,与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疼得心都揪了起来,一把将抱住,也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是怎么样,可你这样多年都没有忘记他,我都心里嫉妒,你已偿还赎罪了二十年了,够了,已经够了啊!”
不,怎么可能够?
太子那样的人,竟死得这样冤枉,这样憋屈,而自己这个昔日臣子,不仅没有去以死相报,反苟延残喘,活到今日,实在是每每想起,都痛苦不已。
但他又害怕去到下面,该如何面对太子,更是连死都不敢,只能这样活着,将心思都投到民生上去。
只盼着自己苟延残喘的这条老命,能多做一些事,为了昔日背叛赎罪。
可这是自己想法,却拖累了妻子和儿子,现在听到妻子的哭声,他更是难受非常,轻轻拍着妻子瘦弱的后背,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咚咚很急,将两人的悲酸都打断,两人连忙分开,各擦了眼泪,祁周氏更快速取了毛巾,给他擦了,才是开门。
进来的人是祁庄,是自己族人,也是跟久的人,见两人神色,就知道哭过,一时间诧异,但这时顾不得了,急急说:“老爷,不好了,野外已经出现成群蝗虫,而有人还在闹事,说要率人大祭蝗神,还要拆了原本水祠!”
祁弘新把毛巾拿开,原本一脸倦容满是忧郁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威严和镇静,直起身对妻子说:“我去去就回,你在府里待着,不必担心我!”
祁弘新疾步走出,一股风扑面而来,再不犹豫,厉声:“给我备油衣、备马,立刻叫起衙门内的全班差役,带上武器,跟我前去。”
“还有,用我的印信,立刻命郡尉点兵,在半个时辰内跟上,我至少要三百可战郡兵,不要用厢兵糊弄我,要不,我革了他的职。”
“是!”祁庄大声应着,神色严肃。
顺安府的郡尉,是从六品的官阶,作一郡的郡兵长官,掌一千五百郡兵。
这是就驻扎在府城外大营,而各县还有县尉,一般掌几百郡兵,也都是驻扎在县城附近。
郡兵本与驻守京城的精兵同源,都是历朝历代正规军,是打仗主力,虽不如禁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也是保护各郡府的最大力量。
一旦出现叛乱,一般都是郡兵出动。
第442章 淫祀无福
虽大魏后期,因政治腐败,郡兵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到了兵器都摆个样子,稍稍拍打就可能折断的可笑程度,取代的是私兵,但本朝刚建国三十余年,正是兵强马壮时,郡兵还十分有战斗力和威慑力。
祁弘新不再说话,起身就走,一般情况下用牛车是没有错,但情况紧张,自然可用马,几个衙役拉过马来,随祁弘新翻身上骑,穿街直出城门。
距离闹事的水祠,有着十几里的路程,带着人一路奔驰,抵达了水神祠时,已是入夜。
祁弘新下马,但见虽有农民集中,人数也不多,只有数十人,略觉心安,就见一个里正急匆匆过来迎接,神情惶恐行礼。
“情况怎么样,怎么不见人?”
“大人,之前这里闹事的人,被我赶走了。”里正说着,突然迟疑了下,还是继续说:“协助我说话的是一位苏公子,看样子是读书人。”
“谁知他们竟又去叫了人,现在已集了上千百姓,正朝着这里而来,大人,此处不安全了,不如您先避一避吧,他们要是知道您来,恐怕欲对您不利啊!”
祁弘新却是不理,只是皱眉:“这次闹事,带头的人是谁?可与他仔细说了利害关系?”
“说过了,但是他非要坚持!
祁弘新沉默了下,问:“这人是谁?”
他在官场呆的很长,很是清楚,眼前虽是不入品的里正,却也能横行乡里,煽动者要是没有后台或身份,早就擒下了,哪容得回去纠结人再来?
果然,里正苦笑:“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带头的是个年轻举人,名字叫段修文,先前就住在水神祠后面,我在那个供着蝗神的侧殿修起来后,就来过几趟,见他还算是知礼,又是个举人,就没有赶他走,谁知道这次竟然带头闹事!”
一般来说,到了举人的身份,都能混个县绅当当,不会缺钱,哪里就混到住在这祠宇里了?
就算是在外地,就凭举人,拜访些人打些秋风,也不至于住在祠庙里。
住在祠庙,一般是童生秀才才会遇到的为难事。
“哎,还是小人当时太心软,要是早点将这个段举人赶走,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事了!”完全没抓住事情核心问题的里正,哀叹着。
祁弘新在听了他的回答后,点了下头。
他很爱惜人才,但这时,实在没有心情去问为何一个年轻举人竟会落到在水神祠后面住下的境遇,又是为何现在要带头闹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并没有心情去探究。
他冷着一张脸,命着:“来人,速去见调查,府内举子,可有段修文。”
“再通知学政,预备革除功名。”
说着,看了看水神祠,竟大步走了进去。
没去看一旁的侧殿,而是在正殿外面,抬头看了看。
这水神祠供着的神像,与当日来顺安府路上时看到的水祠供的是同一尊水神,虽看着也破败了,看不清具体的长相,但穿着打扮及姿势还有手中握着的武器,连同着两侧的虾兵蟹将,都是一模一样,依稀能看出是一尊女神。
想到之前听到的消息,莫非是什么龙女?
祁弘新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当日的异象。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祁弘新盯着那神像看了片刻,走了进去,从桌上取了香,点烧了,稍一躬身,就插了上去。
因着没制止百姓进来,虽大多数人都在看到门口的差役不敢入内,匆匆路过就走,还真有人胆子大,也走了进来。
但此时的祁弘新并不知道,心情很是复杂,烧完了香,叹了一声:“不想我竟然也祭祀淫祀!”
有人忽然问:“水祠供的乃蟠龙湖龙女,而龙女继承前朝龙君,虽不是本朝册封,但据说朝廷已有了旨意,也要册封了,这算是祀典正神之列,怎么能算是淫祀呢?”
要知,淫祀指的是乡野间供的野神,没经过朝廷册封,一些愚夫愚妇可能因着石头奇特或一棵树长得年头久,或是种种原因,就建了小祠,烧香祭拜。
这类就是野神。
也有妖怪为求香火,装神弄鬼,让人祭祀,最后成了野神。
祁弘新心里苦闷,听到有人问,就说:“龙女虽得本朝恩典,不是野神,只是越境而祀,也属淫祀,这你也不知么?”
祁弘新说了这话,转身去看与自己说话的人,正与苏子籍四目相对,突连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定,又仔细打量,才发觉并不是,与自己说话的年轻人有些面熟,是在农田上见过的年轻公子?
“你姓苏,刚才就是为那里正说话,可曾有功名?”本来遇到了个读书人也就遇到了,可祁弘新这时心神不宁,勉强镇静笑着,心乱如麻。
“学生是姓苏,一年前中得双叶府举人。”苏子籍并没有说谎,作了揖:“刚才为里正说话,原因很简单,那蝗神自是野神,自属淫祀,我辈读书人,自然要人人击之,才能弘发正道。”
“只是受朝廷册封的龙女,为何大人也说是淫祀,这越境而祀,又是何解?还请大人指教!”
“原来你也是举人。”祁弘新深深的看了一眼,神色还有些恍惚,答着:“这属于官体之政,等你中了进士,有观政一期,就可学习之。”
“本官姑且就说说罢。”
“大凡疆土划分省郡县,不仅仅是方便治理,也使臣下和地方各牧一方,不得僭越。”
“臣子如是,鬼神也不例外。”
“故淫祀是指不合礼制的祭祀,有未列入祀典之祭和越份之祭两种。”
“《祀法》曰: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这就是列入祀典的标准,而就算是列入祀典,各神有自己疆土,不许随意跨越,否则就是越境,越境而祭,就是越份之祭。”
“和官员越境夺土就有谋反嫌疑一样,神灵香火一旦跨越疆土,不但其神力无法遏止,信徒也无法遏制,就尾大不掉了,此不但无福,还是有祸,因此就是淫祀。”
苏子籍听了点首,暗想着:“果然古代法度,处处有章法,这个短短几句,就把淫祀的原理,说的清清楚楚,可所谓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并且不仅仅这样,目光垂下,就看见半片紫檀木钿带着淡淡青光在视野中漂浮:“祁弘新向你传授【为政之道】,是否接受?”
第443章 你是举人
“是,接受”
“【为政之道】已习得,+1500,并且发觉宿主原有的零星知识和感悟,是否合并?”
“是!”
“【为政之道】合并,获得领悟,+2758,4级,1258/4000”
瞬间种种知识流淌入内,苏子籍能感觉到,这些知识在自己原本体系里,被认为是老旧,可一旦翻译成自己能理解的概念,许多知识就焕发出了青春,醍醐灌顶一样在脑海里清晰展开来,拓宽出一片新的知识体系……
“原来是这样,知识当然有新旧,有进步。”
“但是古今的差异,主要是在生产力上,而不是管理知识的落后。”
“淫祀的说法,换成未来的说法,也是换汤不换药,只是把名词换成主流思想罢了,本质还一样。”
苏子籍正接受着信息,突然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互动,之前里正急匆匆到了祁弘新跟前,惊讶的看了一眼苏子籍,焦急的禀报:“乱民已到了,足足上千人,已经将水神祠给围了,要不然您还是从后门那里赶紧撤离吧!小人见他们气势汹汹,有的还手持武器,怕是这次不能达成目的,就不会善罢甘休!”
祁弘新从恍惚里醒来,才发觉自己刚才几乎入了梦魇中,说的话根本不似自己了,幸亏没有说出不应该说的话,仅仅是介绍了淫祀。
深深吸了口气,祁弘新渐渐变了脸色,恢复了威严和冷淡,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冷冷说:“撤离?本官乃顺安府知府,若这等阵势就能逼得本官逃走,岂不可笑?正好!本官倒要见识一下,一个蒙受皇恩却领着一群愚夫愚妇闹事的举人,是何等模样!”
说着,竟直接转身,大步流星朝着外面走去。
“大人,您真不能就这么出去冒险,现在还有人不断朝这汇集……领头的段修文要求将水祠改成蝗神祠,不如先由我们安抚着,您还是……”里正生怕祁弘新这个知府在这里出了事,跟着从正殿走出来,边走边劝。
祁弘新突然停下脚步,却不是因被他的话给说动了,而是一个校尉靴子踏着湿软的泥进来,对着祁弘新行礼:“下官拜见知府大人,郡营都已散了,郡尉大人匆忙点兵,让我等先行赶上,听从吩咐。”
兵终于到了,祁弘新心一安,问:“你们有多少人?”
“一百人,都是军中精壮。”
“一百人也足够了。”祁弘新狞笑,扭头看着侧处被人已打开了门的侧殿,因着院内有着士兵涌入,举着火把,虽是夜里却很明亮,他清楚看到了侧殿里丑陋狰狞的蝗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