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柯守
“难得我姬家,也出了一个诗人。”
“今日设宴,殿外飘雪,乃是盛事,不如,就让太孙作诗一首,就以这雪为题吧!”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味,什么叫“诗人”,对朝廷来说,不过是诗词娱臣罢了,别人有这名号还罢了,太孙有这帽子实在不是很好。
苏子籍早就知道,今日宴会上,皇帝怕就有所动作,当下果然就听到了这一番话。
于是立刻起身应了。
结果才应了,就听皇帝又说:“若只寻常作诗,实在没有意思,不如……太孙你七步作诗,作一段佳话,如何?”
这话一出,之前就隐隐心里不安的几个重臣,脸上神情都凝重了,而别的臣子亦不由皱眉,对皇帝这样的提议,既是诧异,又是不安。
七步成诗,可不是好话,七步诗最成名事例,乃兄欲杀弟,皇帝怎么糊涂了,居然让太孙七步成诗?
别说此事传出去,怕京城乃至地方都要暗流涌动,生出一些事端,就看眼前,齐王和蜀王,顿时眼里放光,不由都直起了身子,一扫原本典立太孙的颓势,就知道不妙了。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彼此震惊又沉重的眼神。
第1127章 世态炎凉
“原来如此!”
苏子籍听了皇帝的话,心一沉,又觉得预料之内。
说实际,诗不诗并不重要,自己哪怕随便弄首诗就可应对过去,皇帝的用意,看齐王和蜀王两眼放光,以及官员惊疑的眼神就清楚了。
这是释放政治信号。
这谈不上玩不起,相反,这是官员和上位者的最常用的手段,释放信号,然后就左右风向。
这风向一出,不仅仅齐王和蜀王又恢复信心,与自己打擂台,本来想靠拢自己的官员,可能也有很大部分迟疑了,观望了。
这就可以不耗吹灰之力,打断了自己滚雪球的大势。
可明明知道,却是无解,当然这也不是万能,这种情况,只要自己继续占有太孙名分,反会起了筛选的作用。
就算这样,自己也得应对,重要的是不能丢了气度和仪态。
态度从容,尚可投资,遇事失措,人人远避。
不过皇帝既然出这伎俩,那自己造谣煽动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想到这里,苏子籍起身,躬身:“皇上出题,孙臣自当承奏,就献丑了。”
说着,从容顶着百官复杂的目光,起身在中庭散步,不得不说,这立刻使许多人眼前一亮。
太孙身穿冕服,却没有压过个人,这一步顾盼生辉,令人一见忘俗,不少人心里都不禁暗想:“这样的太孙,皇上也太苛了些。”
没有走七步,而走了三步,就已停足诵诗: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最后一句落下,苏子籍朝着上面行礼:“孙臣不才,用此诗来贺今日雪景。”
在场的百官,鸦雀无声,都是进士出身,就算有不善于此,也能鉴赏,这此诗于常景中翻出新意,可以说是工巧奇警。
新年还没有鲜花,一个“都”字,流露出久盼春色旳焦急,而“惊”字,更有着摆脱冬寒后惊喜,一抑一扬,跌宕有致
而下面二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表面上说有雪而无花,实际雪花穿树飞落,却也能装点出春色,显示出了作者的旷达。
若是单独,也不失一流水准,要是用在此景,用在皇帝突然打压的情况下,这诗简直是妙不可言,令人回味无穷。
“更不要说仅仅三步,太孙此诗,简直是造化之作。”
“好诗!”
百官安静一瞬,有人却说着,顿时上座的人一齐看去,看谁那样不长眼,却见是一个五品官,看上去并不太熟,一半是陶醉于诗,一半是懵了,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众人这样看着自己。
“当到五品,还有这种官么?”
不等上面坐着皇帝看清是谁在说话。
“太孙有诗如此,我等为上元贺,为皇上贺。”这时,上座中,有人站起来说话,众人更惊,下面的官不懂,三品以上还不懂么?
面面相觑看了过去,立刻就理解了,这是罗裴,早早投靠太孙,并且身为太子少保,维护太孙,或是理所当然?
“我等为上元贺,为皇上贺。”有着这人带头,似乎打破了寂静,人群中陆续有人称颂,一时间,气氛热闹了起来。
“人心可用呐!”
苏子籍本以为皇帝发出信号,自己就被打压,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懵懂的微末小臣,竟突然说了这句话,打破了僵局,而罗裴更直接站了起来,支持着自己,顿时就使局面发生了变化。
“或者,皇帝已老迈,又立了太孙,朝野最重要的就是安稳过度,而皇帝在今日宴会上,突然来这一手,就让有识之士有些不满了。”
“皇帝平时玩弄权术不要紧,在这节骨眼上,却是不行。”
百官不敢对着皇帝发难质问,但当自己真在七步内完成了一首诗,诗意嫣然,又焉有不惊叹的道理?
“这就是百官,只当不知道其中龌龊,按照常理朝贺——庆佳节,彩佳诗,贺太孙,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苏子籍若有所悟,目光扫过,只见群臣道贺,殿内一片喜气,就连几位平日老成持重的阁老,也对着自己露出赞叹之色。
这一刻,坐在上面皇帝,仿佛真就成了一个被隔离在众人外的孤家寡人。
这情况只是一瞬,赵旭已经立起身,大声着着:“今日佳节,不仅仅太孙作诗,百官也得对诗。”
“臣出一题,四海衣冠拜九重,圣君在位像飞龙。”
不仅仅是赵旭,钱圩应声接口:“遥瞻雉扇双开处,万岁齐呼瑞气浓。”
两诗接过,皇帝不由笑容可掬,举杯一呷,而百官似乎早有默契,一个个从上到下,各个吟句接对。
这是传统了,皇帝虽笑容满面,心中却是震怖。
以前,虽也感受到自己老迈带来的后果,可都没有现在这个明显。
皇帝年壮时,一言之间,就如雷霆,哪怕是亲王宰相,都是秋风扫落叶罢了,无人敢违背,可现在,自己还没有崩呢,就已经有些凉了。
人心转移,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这心中愤懑,一时间冲上心去,听着连连颂词,脸上肌肉都一抽,差点当场绷不住露出怒容来。
“不过,这本是常理,现在最要紧的是,朕能恢复青春。”
本来立这孙子当太孙,就只是为了长寿,为了龙气能强盛起来,太孙在皇帝的眼中,那就是“药材”,而立其太孙的过程,无非是“炮制”的过程。
结果现在情况很明显,就连是皇帝,都低估了太孙这名分对百官的影响,也高估了自己耐心和忍耐。
皇帝觉得自己已是快要忍不下去了,却也只能忍着。
因着皇帝看起来兴致不高,宴会哪怕歌舞很不错,皇帝也都懒得去看,又因是皇帝,不需要太过委屈自己,故态度淡淡坐着,而百官勋贵哪里会看不出这些?
自然而然,哪怕再是捧场,不知不觉中,整个气氛就有些尴尬和冷淡,细看着每個人,虽都满面是笑,神色都有些僵硬。
特别是蜀王和齐王,更是脸色微青,又有些不知所措,明显这局面不在预料之内。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散,包括苏子籍在内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臣等恭送皇上。”
连着苏子籍在内,众人齐齐向皇帝行礼,目送皇帝离开,接着,苏子籍含着笑,扫了四周一眼,施施然的转身而去。
皇帝太孙出去,齐王冷哼一声,展袖就走,而百官勋贵才敢往外去,才出去,一时“嗡嗡”声不绝。
起身的内阁宰相们,脚步缓慢,对视一眼,神情仍是凝重。
第1128章 何谓天子
几个宰相慢悠悠在后面,与前面拉开一段距离,彼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心里都沉甸甸。
今天宴上,皇帝对待太孙的态度不对,虽说诸位也有过类似担心,但真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这才过去多久?
皇上反悔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一些?
直到众人走远了,周围几乎没有人了,沉默良久没有说话的内阁重臣,才终于从闭口葫芦变成了能说话的人。
略一交换眼神,谢智就带着一点叹息,说:“不管怎么样,只有天家和睦,才是万民之福。”
“说的不错。”崔兆全兼兵部尚书,说话就直接了点:“今日一席话,怕就已经引起波澜大波,未必就是宗室之福。”
这是说天位传承,贵在“尘埃落地之后不争”,这样无论谁登基后,都会兄友弟恭,尚能维持着体面,可一旦齐王和蜀王本来快熄灭的野心又重新燃起,争斗激烈化,不管以后谁登基,都会举起屠刀,这是青史证明的事。
“是呀,溺子如杀子。”何钰端也表明了态度。
皇帝释放政治信号,挑起王爷的内斗,这大家都可以理解,但是却很难接受,毕竟皇帝走路都摇晃了,还想死抓着权?
为了这点私心,可是会坏了大局。
钱圩虽蒙皇帝召见,也是对皇帝没有二心,也不由蹙眉:“说的是,不过,太孙是不是也有些针锋相对了?为人孙,为人臣,还是要谦恭为上。”
大家都是明眼人,皇帝说七步,太孙行三步,固是大才,可这锋芒是看在眼中。
“太孙并无过错,这种局面,要是一退,怕就立刻难以收拾。”
赵旭是首辅,深受皇帝信任,冷眼旁观内阁议论,也是深深受到了触动,其实太孙与内阁大臣的关系并不是亲密,诸臣也没有多少私交和利益,可现在几乎一面倒,就是大局。
内阁其实到处是眼线,去私府商量更是扯谈,现在大殿出去,周围无人的环境非常难得,就说着:“内阁本是协理阴阳调和大局,大局不能坏,这是最要紧的一条,诸位要费心维持,务必不能让天家起间隙。”
“首辅说旳是!”诸人点首,眼见着抵达宫门,前面出现侍卫,以及太孙的乘舆,都是闭口不语,只是躬身示意,而苏子籍身姿如松挺拔,也是颌首还礼,并不多话,这节骨眼,还是别刺激皇帝了。
见着大臣远去,苏子籍更是若有所思,眸子深深,喃喃。
“故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欧阳修其实不懂多少政治,把它归于忧劳兴国逸豫亡身,可苏子籍想起刚才场景,却豁然明悟。
“以前,我误认为皇帝就是大局,这许多时,的确可以混淆,但终是不同,在刚才其实已表现的淋漓尽致。”
“皇帝壮年,大局就是皇帝,同呼吸共命运。”
“而皇帝会老会死,而大局还在,体制甚至还年青,这时就出现了分歧。”
“大局和体制的利益,与皇帝利益发生了矛盾冲突,故百官助我,非我有德有才,更非这一首诗。”
“而是我代表着了体制和大局的新生,更符合它的利益。”
“所以,才隐隐与气数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