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柯守
伯夫人听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说:“别喊了,老爷,别喊了,他早就走了!走了!那是妖怪,不是咱们儿子!”
“卿儿……真卿……”
床上的人却睁着无神的眼睛,嘴里细念着他所谓儿子的名字,明显是受到了两次重大打击,脑袋都直接糊涂了。
“大夫,这是怎么了?”
“这是内风,一时糊涂,我开几贴清神降血的药,过几个时辰就清爽了。”张郎中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银子,又能不能去别家,口中却还说着。
他虽生了心思,却还没有懈怠,凝神开了药方,又命着去抓药,这个不用去外店,大部分府上都有,管家接过看了,立刻吩咐:“去药柜去抓药,快去!”
等到让人去煎药,镇南伯夫人看着丈夫,红着眼眶,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怨吗?
自然是怨的,镇南伯府素来是低调,并不怎么碍别人眼,怎么就被大妖相中,被大妖将儿子给替代了?
自己将大妖当儿子养了这些年,就算是此刻生了恨,可这些年感情,又岂是能立刻抹掉?
哎,事已至此,再去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爵位已是没了,如今人也病倒了,整个伯府就如大厦将倾,徒之奈何?
不光是伯夫人这样惶,仆人,哪怕是素来还算沉稳的管家,现在也是面色惶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这伯府就要大改,府邸不是御赐,所以还能留着,但有些院落不适合无爵之人住,就只能搬出来,将院子封起来。
而门匾及府内的一些陈设也要撤了,放到库房里。
还有一些建筑、装饰,也都要换,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却还要紧着去做这些,否则,被人再告到皇上那里,那就真是要了命了。
谢弘道就这么站在旁,看着仆从进进出出,看着小厮侍女服侍着亲生父亲喝药,看着母亲站在一旁,垂泪劝着。
又见父亲已老糊涂了,却还心心念念着“儿子”,这样父子深情,让谢弘道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们又需要自己现在做什么。
自己这些年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厮,纵然也识字,却根本没有认真读过书。
曾经做世子的那些年对自己来说已太遥远,很多事都只隐隐记得,而荒废了这些年的学业,也不可能立刻捡起来。
谢弘道默默走了出去,直到走到了外面,走到无人的庭院中,依旧没有人发现这一点,没有人来追,没有人来问,也没有人注意到。
他虽被认了回来,可这偌大府邸,却无一处是自己容身之处。
自己记忆中那些对他亲近的人,也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若说之前自己还心存一丝侥幸,那现在就已经确定了这一点。虽自己被认了回来,但实际上,也许谢真卿才是本来被寄予希望的世子。
谢弘道不敢去试探,是不是自己当时在大堂上什么都不说,只死扛着酷刑死在了那里,镇南伯府就依如往昔,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因重大变故而伤心绝望?
远处仍闹哄哄,而这无人过问,站在角落处沉默良久,原本颓丧突然被什么给点燃。
“混帐,凭什么?”谢弘道的眼底冒火,凭什么,自己凭什么要去想替那個妖孽去死?
凭什么父亲倒下了,自己根本无人问津。
凭什么伯府削爵,本是妖怪作的罪孽,却隐隐变成自己的原因。
想起夺走自己一切的大妖,谢弘道眼睛里,宛是鬼火一样生光:“不,凭什么?我才是镇南伯世子。”
这样说着,突然之间一阵响,抬头看去,竟是一只猫串过,本不以为意,可一转身,就不禁一惊,突然之间毛骨悚然。
“先前我是此妖仆人时,记得此人有驾御不少妖怪,有的就是动物。”
“莫非刚才,就是其中一只?”
“不好,我知道此妖许多秘密,要是继续留在府里,等他反应过来,我就必死无疑!”
“只有趁着现在,趁着他可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逃亡去太孙府,我倒可以求取一线生机!”
偌大镇南伯府,却完全不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谢弘道一警觉,就什么都没拿,四下看看,直接双脚一蹬上了墙,从上面一翻而下,落地无声。
若说在那大妖身边唯一得到了好处,大概就是自己不得不为大妖杀人,不得不学了一身足以自保以及杀人的本事。
出来后,谢弘道丝毫没有停留,直接就向太孙府奔去。
第1160章 殃及池鱼
一辆牛车正慢慢行着,却被拦了下来,京城不比府州,举手投足皆有制度,就连牛车都走得不疾不徐,讲究缓平稳适,因此停靠都徐徐而停,不会使车主难受。
此时春天,车外路侧树木显绿,池塘清波涟涌,回顾一望,便见天空滚上乌云,虽时而被风吹散,露出阳光,但眼下又聚拢,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其中,光线昏暗了许多。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打在地面上,变得湿润。
苏子籍看着出神了会,才问特赶来的仆人:“就在前面?”
仆人回话:“是,二人就等候在前面的客栈里。”
原来是余律和方惜早早去太孙府,结果没找到,府里的人得了地址,知道殿下现在对这二人很关心,就立刻赶过来,在半路上告知。
本来牛车就要拐路,既二人要见自己,苏子籍就说:“先不必回府,去见一见余律方惜再回。”
“路先生,你继续说。”
太孙府来的仆人说完了事就下车,牛车内除苏子籍,还坐了二人,一人是野道人,一人则是惠道。
因着去见余律方惜,一提到这二人,就必然无法避开目前要面对的难题。
一路上,气氛稍显沉闷,野道人也是上车没多久,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在禀报。
惠道旁坐,就听野道人继续说:“……主公,钱圩已在一天内结了案,当堂杖杀了王进忠。”
“首辅告老,但皇上不许,还派了人安抚。”
“哦?首辅倒是聪明人,可惜……”苏子籍点了下头轻叹。
野道人继续:“就在方才,官府还贴出告示,说是三日后再次进行春闱考试,既不耽误多少时日,很快就再次考试,赴京赶考的这些举人自然也就安了心。”
这真是每一个举措都仿佛天助皇帝。
只听着这些,惠道就怔怔想,本来预想的举人叩朝,以及舞弊大案,连连被赵旭和钱圩化解,果然是气数尚盛么?
胡思乱想间,牛车已经进胡同,乍见旅店了,此时已是暮色苍茫,这里靠北是坊市,最是热闹去处,街衢二侧星星点点已渐渐燃起一盏盏灯笼,虽有细雨,还是人来人往。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苏子籍怔怔出神,观赏街景,吟着一诗,才笑着:“赵旭和钱圩不愧是大臣,这样纷乱如麻的局面,这样一下就理出头绪了,看来这一局,竟是平了。”
“不过,与其说皇帝气数尚盛,不如说,本朝开国,本是如日东升,名臣辈出,逢凶化吉也是自然。”
苏子籍神色有点黯然,下令:“将谣言都撤回来吧,既是气数不绝,就只能暂时蛰伏,事不可为之。”
野道人跟着叹了口气,显然,这次没能一鼓作气将皇帝搞臭,让他也深感遗憾。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继续硬挺,就可能被人发觉痕迹,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对了,主公,还有一事,是关于镇南伯府。”野道人突然又说着。
“镇南伯府怎么了?”
野道人就将大妖替换世子,世子在大堂上公开喊冤的事说了一遍,又说着:“镇南伯已被削爵,可怜父辈出生入死,到了第二代就削去勋贵了。”
苏子籍静静听完,长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打草惊蛇这计不错,是大妖替换了世子?
“有意思,竟然连妖族也插手人间真龙。”
脸上闪过一丝阴冷旳笑容,苏子籍说着:“看来,皇帝一腔怒气无处可撒,还是迁怒了。”
才说着,就到了旅店门口了,就见着余律方惜等候在外面,看到到了,忙上前见礼。
“不必多礼,你们可还好?”苏子籍匆匆下车,仔细打量一眼,发觉两人并无事,只是脸色苍白,眼圈有点发暗,还有点红,方吁了一口气。
余律方惜对视一眼,方惜就说:“殿下,我们一切都好,只是邢业上吊了!”
余律也低沉的说着:“本来,这等小事,也不能打搅殿下,但官府说是畏罪自杀,还不许安葬,要等着仵作来检查,这也太作贱了,看情况似乎是故意为难,所以……”
“我明白了。”苏子籍点了点头,本是想着,就这么说话,免得进出引得一些麻烦,但听了这话,却打消了原本的打算,这种事情,或就是不敢针对自己却敢针对自己朋友,或者就是单纯的觉得这些举人惹麻烦要作贱,但不管有什么事,其实快刀斩乱麻就是。
两人进去,苏子籍听着。
邢业是两人认识的一个家境很一般的举子,虽说考到举人,比秀才要有钱得多。
但前提是不再继续奢望往上考,只要不往上考,谋一个小官,资产自然能慢慢丰盈起来。
可若继续往上考,光往来的旅费、住宿费等开销,就能拖垮一个殷实之家,就更不必说别的。
不过就算一两次没考中,回去也依旧有退路。
毕竟,有举人的功名,日子还是比大多数过得好。
可因着科举舞弊一事,邢业等人被削去功名,以后永不能再科举,野道人在刚上牛车时就想自己禀报过了。
没想到,邢业竟直接在客栈上吊了。
“进去看看罢!”苏子籍说着,目光看了余律方惜一眼,知道两人是心里有愧——我不杀邢业,邢业却因我而死!
苏子籍并不觉得两人因这点小事打搅自己是错,只是径自进去,由于穿着便服,进去时竟也没引起旁人注意。
毕竟这里是客栈,来往的人本就多,并且死了个举人,这可是大事,住在这里又大多是举人,物伤其类,都心情沉重,哪里还有人去管着外人?
余律方惜领着径直到了邢业的房间,门是虚掩着,才进去,就看到邢业脖子还挂在绳索上,一动不动。
方惜看着,眼就红了,沉重地说:“我们发现时,他已死多时,身体都僵了,客栈老板去报官,先是衙差来了,却不让人搬下来,说要等仵作来检查,可已经等了一个白天了,还没有见人,就由着他挂着,我等忍无可忍,才告诉您一声。”
苏子籍站住了脚,仔细看了看,就见着邢业伸着舌头,由于上吊死,膀胱括约肌丧失自控能力,尿液或粪会很快失去控制流了出来,又过了一天,因此臭味不小。
“有遗书吗?”苏子籍是知道这知识,其实不但邢业,任何人死前都会失禁,无论伟大还是卑贱,所以说,死亡其实没有任何人能体面,他不动声色,只是问着。
“有!有!”余律立刻说,在怀里取出一封拆开过的书信,递了过去。
“因这里乱哄哄的,怕有人进来拿走遗书,所以我们当时就告诉客栈老板,这遗书暂时由我二人保管,他也同意了,这就是……哎!”
苏子籍接过这封遗书,将信瓤儿抽出来,动作轻柔展开看了一遍,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