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柯守
哪怕是面对着自己,也能这样平静,难道就不恨自己么?
是自己举报了弊情,牵连了十八房考官。
杨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声音。
“恨,但想想,又不应该恨你。”
“又不是你在弄这舞弊,就算恨,也是自欺欺人,恨你能全身而退而已。”
“可惜的是,我妻我女,才过上几年好日子,现在又……”
话说到这里,说话的人又沉默了下来。
而问话的人也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
只能听到屋檐上的雨连同着庭院中的雨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平白令人生出苍凉之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传出的女人低低说话声,似惊醒了两人。
梁余荫想到自己的来意,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沉默着递给了身旁的人。
身旁的杨敏,没有推辞,也没有开口说什么,目光与梁余荫的对视了下,也沉默将银票接了过来。
低头一看,是一张百两的银票。
对于普通人来说,百两的银子,已足够返乡,并且在家乡置办薄田,过上还算殷实的生活了。
梁余荫低声说:“虽说皇上说了永不叙用,但这只是一时,这世上多得是变化,只要等得起。现在是这样,可以后却未必,你再熬几年,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样的话,听着的确是有道理,但除非发生什么巨变,便有新君继位,一般也不会为这种科举舞弊的事情翻案,这与别的案子还不同。
所以这样的话,也就是听听就罢,真当真了,往往会是失望的结局。
杨敏听了,也的确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自罢免,甚至加了“永不叙用”的定语后,本来还问候的亲朋故友,以及上下官员,都一轰而散,能不累落,就算是修养了。
梁余荫这时特意赶过来,还送了银票,杨敏望向梁余荫的目光就复杂起来。
“也许吧。”杨敏点点头,就将银票收了起来。
“你们继续忙,我要走了。”来的目的已经达成,梁余荫继续留下来,也只会让双方都尴尬,没必要,所以梁余荫直接就低声告辞,转身欲走。
见梁余荫要走,杨敏却有点迟疑,他忽然在梁余荫转身之时说:“你听说了流言吗?”
“什么?”
流言,什么流言?
梁余荫有点意外杨敏突然对自己说这样一句话,不仅是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有了八卦心思,还因他好歹也不是普通人,居然还能因流言而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京城流言多的是,一天没有一百道就不算事,这是什么流言,能使杨敏特别提了?
梁余荫诧异的神情,已是证实了他不知情。
杨敏上前两步,凑到梁余荫的耳侧,低声说:“是关于皇上、太子以及太孙的事。”
这话一听,梁余荫就心里一凛,自己经过科举这事,已经完全上了太孙的船,这话关系自己身家性命前途,不可不重视。
当下转身,杨敏临到事,却又有些迟疑,一时间没有说话,良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凑到了梁余荫耳侧,低声:“梁兄……”
“现在是夜禁,还好些,不久前外面都在传,说蜀王府的人醉酒说出了真相。”
说到这里,杨敏打个了寒战,话又止住了。
梁余荫刹那间,心中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也不由张皇四看,就听着杨敏继续说。
“谣言说,当年太子之所以会被灭满门,是因皇上寿数将尽,要用太子的心取了炼丹,因此得了近二十年的寿数。”
这话说的支离破碎,声音都带着颤。
“如今皇上寿数再次要尽了,所以才会册立了太孙,要如过去一样,将太孙的心取了炼丹,好博一个长生不死……”
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砸进了梁余荫的耳朵里,“轰”的一下,将梁余荫给轰了个彻底。
两人对视,都看见了对方异常苍白,满坏惊惧的脸色。
第1231章 世人尽为草芥矣
“此等谣言,实是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梁余荫目瞪口呆,脑袋“嗡”的一响,脸色煞白,身是朝廷命官,本该不信这种流言,但这流言的内容,却一下子让过去很多不合理一下变得合理了!
太子的死,太子府被灭,本是疑点重重。
太孙就算寻回来,有着这污点,其实能封代王,已经是皇恩浩大了。
可皇上明明对太孙好像不那么满意,却还是一意孤行册立太孙,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了一种违和感。
更奇怪的是,才立了太孙,转眼又打压,这真真让官员迷惑不解。
直到这一刻,杨敏所说的流言,真是醍醐灌顶,让梁余荫浑身一个寒战,所有的违和都解开了,一切琐碎线索都被串到了一起!
但这样的事,真的是自己君父干的?
这不是人,这是禽兽!
其实单是人伦,说实际,娶侄女姑姑的都有,也就是非议几句,但这性质不同,这事不但丧尽天良,更违背了天理。
一个长生的皇帝,会对整个官僚阶级,产生什么影响?
这是独夫呀!
一旦知道,百官会怎么样想,士林会怎么样想?
梁余荫隐隐感受到这点,又不敢细想下去,整个人都木了,连杨敏是什么时回去也不知道。
良久,噼啪的雨打在了脸上,静立在屋檐下的人才像活了一样,微微动了下,吐出了一口浊气。
啪嗒啪嗒的雨声仍继续着,梁余荫一步步下去,竟是连手里握着的伞都忘了打开,更没有回去看屋里的人是否在看着自己,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院落,走出胡同,走到了路边。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等候在路边车夫都被唬了一跳。
“大人?”车夫惊道,“您怎么没打伞啊?快上车吧!您衣服都被淋湿了!”
老车的牛用蹄子刨着地,显然这样的天气让牛也有点烦躁。
梁余荫是在车夫的呼唤中回神,他看到自己已是不知不觉中刚走到了牛车旁,忍不住回首望向了刚刚走出来的胡同。
胡同里黑漆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并不真实。
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心凉的和冰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
就算是已经上了太孙的船,可久读儒书的梁余荫其实心里不愿意去相信这个流言。
信了这个流言,虽很多违和的地方都有了解释,但这就代表着整个朝廷都会有一个大动荡。
更代表着心里理念的崩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竟至如此?
而且,连杨敏这个已经要返乡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流言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一些?
这会是真的么,是谁在推动这流言?
不知不觉,梁余荫觉得脸上有点凉,一摸,竟然全是泪。
“……”梁余荫怔了良久,才拿出一个手帕,给自己擦了下,就在这时,车一摇,梁余荫脾气不错,这时也忍不住:“怎么了?”
“老爷,有缇骑!”
梁余荫心里咯噔一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就见着从路的尽处飞驰而来了一群缇骑,发现路边有牛车,立刻喊着:“戒严!戒严!都不准出城!全部回去!回去!”
看着这些飞驰而过的缇骑,梁余荫脸色越发难看。
这么多缇骑出动,还要封锁道路跟城门,看到这样,他反而有点相信那个流言了。
“回府。”
“是。”
随着牛车慢慢回走,雨水打在顶上,发出的声音,却让车厢里的梁余荫陷入到了一种沉思中。
他身体向后靠去,整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疲惫,但脑海中思绪,却越发活跃了,是那种想要控制都无法压制下去的活跃。
他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有点恍然:“其实当年就有一些流言,只不过,不像是现在传开了,而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虽自己当年不在,可记录和人都有。
当年除了流言,还有蛛丝马迹,但凡是往这事上想了的人,想要去回忆当初的事,其实都能回忆起一些不对的地方。
之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无人往这方面想,只是因大家基本都想不到这么凶残,可一旦想到了,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莫非,太子真是这样死的?”
“太子不是因谋反?而是因这种理由而死?”
“现在,皇上要置太孙于死地,也是这逻辑么?”
是啊,这样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皇上那么仓促册立太孙,而在刚刚册立了太孙后,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表达对太孙的针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吱呀——”
一声近乎于无的关门声,在这个雨夜里显得并不明显。
有人在关门前,看了一眼远去的牛车,手微微有些颤抖将木门彻底关严,封锁住外面的一切声音。
门后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皇城司一直都没有找到的曹易颜,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待在了京城内,就在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而不是如皇城司的人所想的那般,早就已逃出了京城。
他将微微有点颤的手放下,转身问站在他面前一人:“刘达乃,此事绝非儿戏,你敢确定,果真有此谣言?”
刘达乃刚才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况,他点头:“是的,您看,皇城司缇骑都直接戒严了,现在封锁了街道跟城门,这样兴师动众,不可能只是普通流言,这流言怕是真的!”
“好,好太好了!”曹易颜脸上的肌肉跳了下,寒星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了火热。
“这真是天命在我魏,要使伪郑尽失人心!”
“你这就动用一切关系,立刻把这消息传闻天下!记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伪郑如何丧尽天良,丧心病狂!”
“君父,我倒要看看,一旦有这名声,谁还视伪郑的皇帝为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