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柯守
“先不用,过一会再说。”苏子籍此刻不饿:“膳食可清淡一些。”
“是。”府官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立刻退了下去。
“曹卿且止步。”苏子籍见曹治要离开,伸手问着:“孤有点疑惑。”
苏子籍是君,曹治又是五品,可称卿,这样称呼没有问题。
“太孙有何疑惑?”曹治回首恭敬说着。
苏子籍发觉曹治态度有微妙改变,这时蹙眉:“今日参观,发觉梵教似乎有点……谄媚,不知何故?”
按照他的认识,哪怕自己是太孙,动梵教核心战略,似乎也不够资格,这态度很不对。
曹治却不觉得这奇怪,说着:“您是太孙,梵教礼敬,不是正常?”
“不这样,才是僭逆。”
“可是……”话是这样说,但苏子籍还是觉得有点不对,才沉吟着,就见曹治神色略正经些,说:“不过,梵教是外道,太孙不宜太过亲近。”
这带了点劝谏的意思了。
“哦?”苏子籍这不对感觉又深了些,感觉似乎自己忽视了什么,斟酌的问:“梵教是外道,你具体说说。”
“……”
曹治抬首看苏子籍,睁大了眼,过了会,突然明白了,太孙是状元,本按照朝廷制度,是翰林院修撰,然后自然有官学教导,可是太孙身份特殊,直接管理一方,又回京授爵国公,代王,太孙。
竟然无人知道太孙的学问虽精搏,却缺了一块。
“此是宰相之过也!”曹治沉默了,难怪他略有奇怪,太孙似乎有点亲近梵教,虽程度不大,但还是略有点使人诧异。
当下说着:“刚才,太孙在庙内所说,中土历朝尊天,以天为君父,以天子之名治于四海——见人言动皆奉天而行,非敢自专也——实是至道之论。”
“但道有,尚得有德,何谓德,恩泽为德。”
“有道无德,万物不生,百姓不附。”
“魏世祖的《天命福地论》,就论述其泽,是翰林教学首篇,以正祭祀人心。”
“等等,魏世祖的《天命福地论》?”苏子籍一怔,曹治已经明白了,就款款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篇就是论述正祀。”
“太孙聪惠,臣所难及,臣背诵下,太孙就自解其意了。”
说着,曹治就清了清口。
“天之授命于朝,乃元气矣,虽秉性厚薄,祚数不一,但人主受命于天,不论薄厚,元气就生帝乡,以庇其魂……”
“大凡人臣,受谥号追赠,立成鬼神,须知一旨下降,赐给天命元气一丝一缕,能改阳世命数,也能改鬼神之数,人主将相,信道拜神,乃以贵拜贱,奈何不自信矣……”
“只是人臣既受龙气天命,也必归于帝乡,虽虔信不得转生别处,何也,忠臣不事二主,人鬼岂能两全,无论何神,其法不能加帝乡,唯天意及人主自专也……”
“不仅仅法不能加帝乡,也不能加阳世,只掌冥福罢了。”
“只是元气有限,滥出亦有破家之嫌,故为人主者,当自强不休,增益元气,以延国祚,以膺天眷,为人臣者,当忠心效主,勤于王事,亦以元气以膺王眷,此法理一也”
这一篇文不长,但苏子籍四书五经已经到18级,一听就如中雷殛,心里轰然一声,顿时怔了,也醍醐灌顶一样豁然憬悟。
“原来是这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什么祀,扣掉了鬼神崇拜,其实就是精神文明,或者说,主流思想。
祀者,敬也,近也。
所以历代朝廷都祀的是天系(天地日月山川忠臣孝子),这就是朝廷的核心思想。
自古来,士大夫阶级,思想上总没有沦陷过,这就与这套分不开。
其中核心的核心,就是封赠。
第1249章 张岱清正,地薄三丈
所谓的封赠,是指五品以上官员可得到相应死后封阶,其目的是“令灵其不昧,誉永彰于奕世,励移孝作忠之风”!
明白点,就是得到封赠的人,死后转身帝乡,并且神威是普通人十倍百倍千倍,这就是“令灵其不昧”
而还有青史留名,因此得三不朽之一,这就是“誉永彰于奕世”
这些都是个人的待遇和好处,而朝廷有什么好处?
就是“励移孝作忠之风”,使人人孝忠,自然就民风清明,国祚绵长。
而且封赠除了本身,还可以向父母妻室推及,官品越大,驰封荫德越是隆盛。
再说明白点,信徒为什么信教,小半是求之阳世富贵,大半是死后能入净土天堂这些,或者转世得益。
朝廷封赠制度,就是使得册封的人,死后能转生帝乡,并且还庇佑父母妻子。
这就是“天堂(净土)许可令”
原本历朝,为什么经历无数种外来思想而同化,就来源于此——读书人,官员,都是天系信徒,死后入天系之土——帝乡。
传闻明朝宰相杨廷和也曾拜访庙,与和尚辩论,就说过:“阎罗但拘小民哉,与我等何司?”
意思是,有谥封的官员根本不入地府,阎罗地狱与之何干?
有帝乡有待遇,才是二千年官员不变色的根本。
但是这些,终没有明文规定。
苏子籍也根本没有想到,可现在才知道,魏世祖这一篇用词浅简的文章,却完全成了天系的总纲。
第一段就是说,皇帝奉天得运,运数就化帝乡
第二段是说,皇帝以及帝王将相,神威远超鬼神,拜神就是“不自信”
第三段是说,由于官身数十年,早就和龙气密不可分,哪怕拜神求仙,也无法转生到别处
这段最是厉害,无法转生神土梵土,就无法享受福报,官员还拜什么神,求什么梵?
“难怪,根本没有高品官员会真的去信神求梵,有之多半是梵教伪造,基本上没有历史材料。”
“求仙是阳世长生,又不一样。”
苏子籍瞬间想明白了,原来这篇是刨了梵教的根,绝了梵教的种,乃至断绝一切外来文化影响的入侵。
并且,这还是事实,一旦点破,任是多方查实,反是铁证。
“魏世祖,实是可怖可畏。”苏子籍原本不怎么在意魏世祖,总觉得这千古一帝有水分,现在才知道真颜色。
脸上有点疼,似悲似喜站着,怔着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曹治小心翼翼问:“太孙可明了?”
“明了,只是孤还有疑问。”苏子籍暗舒了一口气。已回过神来,勉强笑着:“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广播帝乡恩泽?”
“帝乡虽大,难容万万之数,就算本朝把恩泽推广到九品,也难以人人承受雨露。”
“所以,民间宗教,乃至梵教,并无一概断绝。”
苏子籍听明白了,暗叹:“太实诚了。”
诸教信奉,本只有万分之一可入,别的推说不虔诚就可,现在因不能容纳,所以就不要,这难道不是老实人么?
不过苏子籍不管,他想明白了,徐步踱步,目光变得有些阴郁,良久才笑着点头摆手:“孤明白了,你且去罢。”
“是!”曹治本是下本心是严守中立,刚才苏子籍所作所为,实在深入他心,才多说几句,这时躬身退去。
苏子籍回转,将手里一直拿着梵经放在了桌上,只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夹在梵经中一封信。
信很薄,就只一张纸,上面内容言简意赅,毫无废话。
苏子籍快速扫过内容,饶早有猜测,刚才又有解释,此刻也不禁微微惊讶。
“梵门竟然在这情况下,还坚决支持我,还给我粮库和京城的情报?”
苏子籍再次将信上内容看了一遍,随手一弹指,一簇火苗出现在信的一角,这封信迅速被火焰吞没。
苏子籍就这么看着火焰从明亮到黯淡,最后连一丝灰烬,也被半开着的窗户外的风吹开,消散于船舱之中。
“我接不接受呢?”苏子籍焚掉了书信,陷入了沉思。
在之前,苏子籍肯定毫不迟疑接受,可现在,却有了迟疑,这有违朝廷治理的大政。
“唉,我再想想。”
但就在这时,文寻鹏就匆忙而来,苏子籍一眼看见,不由失笑:“怎么了,这样的神色?”
文寻鹏却是迅速靠近,耳语说了些,然后才退开一步:“张岱这是疯了么?”
“杖毙一个八品粮官就罢了,悍然用钦差关防,调兵封了七大库,不许进也不许出,是百万军民衣食所系,这就是泼天大事,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事。”
“哦,终于到这步了么?”
虽早有预料,苏子籍还是一怔,呆立了许久,才转脸说着:“唉,张岱此人,虽你有所不快,但是我本心,还是佩服的。”
“清丈田亩、平收赋税,打击贪官污吏,疏浚河道,过年只买二斤肉,就算是装,一辈子的装也是真的了。”
“气节的确有可取之处。”
文寻鹏见苏子籍神色黯然,却说着:“至公之论,问迹不问心。”
“淳兴郡原本知府黄仁廉,既不仁也不廉,六年搜刮白银十一万七千六百零八两,被下狱处死。”
“可虽搜刮了那样多,淳兴郡依旧繁茂。”
“等张岱上台,的确是清丈田亩、平收赋税,打击贪官污吏,疏浚河道,开垦河滩等一系列良政。”
“可等六年后离任,不但大户,百姓也困苦,接任的知府查帐,全郡产业和收入,下降三成!”
“乃至有歌谣——贪官上任,天高三尺,张岱清正,地薄三丈。”
“臣还是这意见,此人,虽名清正,与国实是巨蠹。”
“就拿这事来说,杖毙贪官,封锁粮仓,一追到底,看起来清正了,可数百万军民的粮饷供应,衣食所系,只要有一点点谬错,就可能使千百人受饥挨饿,要是有困苦士兵或小吏,或者依靠抚恤的战死家属收不到每月几斗米,饿死都可能。”
“这一点,就能使太孙你炸上天去。”
“怎可与他共情,为他惋惜呢?”
这事苏子籍懂,整个淳兴郡上百万人,经济规模上千万两,黄仁廉,既不仁也不廉,六年搜刮白银十一万七千六百零八两,其实对整个郡来说,只是毛毛雨,甚至本人可能还有促进经济之功。
但张岱号称清正,施政却使整郡经济大跌三成,损失的是数百万两银子,并且使百姓不堪赋税。
“贪官上任,天高三尺,张岱清正,地薄三丈”
这其实是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