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115章

作者:衣冠正伦

  这样的安排,说穿了就是坑大户、就是让你去送死。无论是宇文泰的北镇军团,还是追随孝武西迁的洛阳权贵,必然是都不希望关中仍然存在自主性这么强的本土势力,而且老巢就在距离长安一步之遥的渭北平原上。

  毛鸿宾死后,虽然毛鸿远仍在朝任职,但也已经不足为患,且毛鸿远在不久后便也去世。

  等到这兄弟俩去世后,风光一时的北地毛氏便快速衰落,无论在朝在野都没有一个头面人物代表这一股乡土势力。

  这也算是乱世豪强的通常宿命,强如贺拔氏兄弟尚且不免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正能够熬出头来、品尝到胜利果实的少之又少。

  毛世坚还有一个兄长,率领所部残存部曲在豫西李远麾下担任部将,但其乡土势力却已经几乎被一扫而空。否则凭毛世坚的家底势力,大不必到刚在霸府混出头来的李泰麾下任职,甚至自认为门生。

  眼下的建忠郡郡守名为王庆德,京兆王氏族人,即就是沙苑之战前在华州城堵得高欢没脾气的王罴族子。

  据毛世坚所言,两家之间应是有些陈年宿怨,因此王庆德到任后对毛氏族人也是诸多针对,使得其族处境更加艰难。

  不过就算彼此没有积怨,身为地方长官总也不希望治下存在过于强势的土豪家族。毛氏虽然乡势渐衰,但在地方上影响力还有,毕竟这个建忠郡都是为了旌扬其家功勋而设立的,当然要趁你病要你命。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瞧瞧前方并骑而行的毛世坚与张石奴,心中也是一叹,你两个还真是难兄难弟。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本身乡势大受打压,这两员并其各自宗族也未必就为自己所用。

  关中民风排外,李泰能在商原立足,一者华州作为霸府大本营、军头部曲云集,并不存在什么强势豪强,二者也是因为修造龙首渠大益乡土,才能获得当地乡人的认可与接纳。

  对此类乡情争斗,李泰听听也就算了,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或者没有什么明显的利益可图,他也懒得插手。

  毛氏虽然乡情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白鹿原上还拥有着上百顷的庄园土地,聚有几百户族人部曲,接待李泰所部一行倒也绰绰有余。

  不过李泰刚刚剿匪小发了一笔,再加上有柳敏这个财主托底报销,此行携带给养倒也充足,只需借住毛世坚庄上,倒也不需要调用太多物资。

  白鹿原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台塬,住户不唯毛氏一家,还分布着许多的庄园村邑,且还有许多窑炉正在滚滚冒烟。

  李泰对手工业生产比较敏感,见状后便微笑道:“三原百姓倒是颇乐治业,那些窑炉都在烧制什么器物?”

  毛世坚瞧着那些翻滚的烟气,神情中闪过一丝厌恶,垂首回答道:“这都是乡户礼佛、烧冶造像,每年开春元月,诸信徒家都会造像巡行,所以赶在年尾忙碌。”

  行佛像之礼,李泰倒是知道。北魏后期祸国乱政的灵太后胡氏她爸爸胡国珍就是虔诚的佛教徒,八十岁的高龄都要徒步参加此礼,回家后就累得病倒,过不多久就死了。

  可现在听到这件事,他心中却陡觉不妙,与柳敏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有忧虑。

  丢失的那一批物资,粮帛并诸杂类都是没有明显标识的,唯有那些收缴的金属佛像才算是确凿证据。可如果那些作案者趁着乡里铸造佛像之际,将那些器物重新熔铸,再想察辨追究那可就难了。

  他将自己的忧虑道出后,毛世坚便连忙说道:“乡里能作盛大熔铸造像者只在几处,仆即刻便往走访查探,如果货入此乡,绝不会任由凭空消失!”

  李泰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又让柳敏讲述了一下他那分部人事的特征细节,然后避开柳敏,示意毛世坚与张石奴到近前来,低声吩咐道:“访查之余,再看看何处有铸造诸邪佛像的模范,订购几尊。”

  霸府虽然毁禁淫祀,但眼下政策执行主要针对寺庙,下沉乡里还需要一段时间,乡里应该还有此类工艺。

  李泰做事向来两手准备,能追查到真凶并追回失货当然最好,可若是不能,他也不能白跑一趟。旧的没了那就找新的,反正佛爷们阔的很,他也不挑,钱粮入袋那才是真实在。

第0191章 渐露端倪

  在毛氏庄上驻营未久,李泰派往永安城的使者便赶了上来,并带来了一封建忠郡守王庆德的书信。

  李泰拆开书信扫了一眼,嘴角顿时便泛起了一丝冷笑。

  信中王庆德措辞很不客气,先是质问李泰既受行使之令、为何不让使员将书令入示郡府?接着又说即便他奉命巡视郑国渠,也没有道理入郡并在驻白鹿原。

  综合起来就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蛋!

  这两项质问倒也义正言辞、很有道理,行使书令本就是使员与地方官府接洽的重要凭证,若无此凭证,地方官府可以不作接待、乃至于直接拿捕。而郑国渠的干流距离白鹿原此地远在百十里开外,李泰行程再歪也的确溜达不到这里来。

  可是李泰作为方自小人得志的霸府新贵,是来讲道理的吗?

  看完这信,他也并不因为自己无理取闹而羞惭,只是觉得王庆德有点不懂事了。这种事大家含糊一下不就过去了么,你较真个屁啊?

  人家辛威那么大个防城大都督,也没要验看我的使命书令,管了顿饭还送一笔生意。老子又不来吃你喝你的,过路歇歇脚不行?你大爷把贺六浑堵得没脾气就牛逼,老子还有长辈给冯太后暖床呢!

  他直将这封信丢在一边,根本不把对方勒令自己限期离境的警告放在心上。

  西魏忠直纯臣也有,但在这样的情景下,对方如此不假辞色,要么是做贼心虚、与案事有涉,要么是误以为自己是来给毛氏撑腰的而心怀不满。

  真要两者皆不是,这王庆德当真就是一个忠公体国、一丝不苟的纯臣,大不了事后再道歉就是了,长了嘴干什么的?

  反正就是不走,老子虽然不要脸,但你不能不给面子,一番训斥这么的有道理,我怎么下台?查实罪案就发生在建忠郡内的话,饶不了你!

  毛世坚发动族人并亲善乡徒们于此境域周边察访,先将目标放在了比较好入手的佛像熔铸上,但一连过了两天,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发现,倒是搞回来几尊李泰打算用作栽赃的铜铸佛像。

  至于建忠郡城那里,除了那一封书信,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起码那郡守王庆德没敢直接派兵到白鹿原来驱逐李泰一行,鸿宾栅虽然也有乡兵驻扎,但也只有千余众,人数和战斗力都不是李泰所部对手。

  王庆德纵然心中不忿,也只能忍耐,可能已经跟长安朝廷和华州霸府打小报告了,但起码现在是管不到李泰。这不免让李泰越发感受到身为一个跋扈军头的快乐,老子真是发迹太晚了!

  一直到了第三天傍晚,事情总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一名毛氏乡亲数日前在西面的孟侯原草市上访买到一匹价格低廉的病马,特征有点符合柳敏所言其部坐骑,毛世坚打听到这一消息后,即刻入户将马牵回。

  “不错,这、这正是我家的马!既然出现此地,那所失踪的人物必然不远!”

  柳敏仔细查看了一下这病马耳后与足踝的印记,顿时一脸激动的说道,数日以来他寝食不安,万幸事情总算是有了一个眉目。

  毛世坚在一边指着这毛色黯淡、精神萎靡的马匹说道:“此马并非时疫劳病,而是被投喂了恶药毒草,腹泻痢血、惊厥不安并脱力难行。若是不得妙法缓解,很快就会消受至死。”

  柳敏闻言后又是心痛、又是咬牙切齿道:“是了,必然是行伍之中奸人暗算,先下毒害马,使我部曲失力难行,然后才围捕掳走,全无消息传出……”

  李泰也认同柳敏这猜测,百数名骑兵如果不能将其坐骑脚力控制住,是很难在郊野中一起包圆的。之前稽胡万余追兵,李泰都能率员浪到西安州地界,可见机动力的重要性。

  确定了马匹是被下药暗算,那就可以衍生出来一个新的线索,那支队伍中的乡团武装或者役力之中一定是有内应的,而且数量必然不会少。

  马力乃是行途重中之重,草谷饲料都要精心准备,极少会发生野中误食的情况。发生这种情况,那必然就是饲料和饲养环节出现了问题。

  毛世坚乡人就市买马还在李泰一行到来之前,据其回忆卖马的也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行客,哪怕再作回想,也没能记起什么有效讯息。唯一可以确认的,那就是这一队人马必然行经三原而过。

  有了这一确凿的线索,便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大海捞针。于是毛世坚又共乡人们察访境域周边是否还有类似病马,甚至就连新近入市的马皮以及杀马的屠户都细访一番。

  当然,从随队的咸阳乡团和诸县发使的役力追查下去也是一个线索,毕竟发现柳敏部曲的病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一件监守自盗的罪事。

  但如此一来,又不免要前往咸阳去经公查问,但李泰他们也不清楚彼处官方人物涉事几深,贸然前往并不明智,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这一天,李泰等人还在白鹿原驻营中等待新的消息,一名跟随毛世坚外出打探消息的毛氏族人却慌忙冲入营中:“大都督,不好了!我家阿郎他被郡中使人捕走……”

  李泰闻言后顿时皱起眉头,一边下令营中部曲们披甲备战,一边沉声问道:“是不是你们追查罪迹涉及郡府?”

  那毛氏族人闻言后摇了摇头,又说道:“郡中捉人,应该于此无关。今日阿郎入永安城里访问故亲,街道之上恰好遇见郡守仪驾,召问大都督等几时离乡,阿郎因回话触怒而被捕……”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感情这还是自己的锅?

  “阿郎收捕之前,将这书信着我交付大都督,说是有了最新发现,已经大约可知贼踪去向。他临危仍然不忘嘱令,恳请大都督一定救出阿郎……”

  那毛氏族人将一份书信递上来,又一脸恳求的说道。

  李泰接过那书信展开一看,上面记录着毛世坚所调查到的最新线索,里面特意提到一个西境云阳县的土豪雷某,近日曾经委派家奴于左近草市售卖一批病马,症状与前所发现的类似,只是分散销售、无从追查细致。

  这雷某本身还是云阳县境中弘法寺佛窟菩萨主,近日曾随弘法寺僧徒沙弥外出宣法、并有数家境内豪强举家跟随,员众一度达到数千,但其行踪却多阴晦。而这雷某有一婿子便在咸阳郡担任乡团统军,境中别有一家在咸阳境北的甘泉县担任县尉。

  当李泰指出书信中所记录那名统军名字向柳敏展示的时候,柳敏脸色也顿时一变,沉声说道:“此员正是咸阳使派的乡团首领!这些地境乡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死不足惜!”

  这话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从柳敏嘴里说出来,李泰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地方豪强胆大妄为、诚然死不足惜,但你们河东豪强哪来的立场说这个?

  你们据地不臣,霸着盐池投降西魏,高欢也是恨不得活剐了你们啊,出来混总要还,怎么还有点接受不了?

  若无意外的话,那个位于云阳县境中的弘法寺应该就是此行的真正目标,当然就算有意外,李泰也能搞成没意外。

  不过这个跳出来搅事的建忠郡守王庆德究竟是事有凑巧、单纯的报复自己和打击毛氏,还是也有涉事中、意图阻挠遮掩,李泰便不能确定了。

  若是后者的话,说明对方已经有所警觉,怕会狗急跳墙。若是前者,就算李泰现在前往理论,没有实际证据在手也会理亏,只能扯皮斗势。

  李泰又向毛氏族人仔细询问了一番云阳县的乡情地势,决定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那弘法寺位于北境的辰头山、北接子午岭,若让这些贼众惊觉逃窜入山,单凭他所部人马再想追截围剿就难了。

  而且此事可能有许多地境豪强参与,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煽动民变,而李泰手中就掌握不到对方确凿的犯罪证据,那乐子可就真大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柳敏稍作沟通,柳敏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虽不确定王庆德是否有涉,眼下最重要的都是先掌握赃物罪实。

  “去告建忠郡守,我部入境调查台府资货遭劫事宜,已经掌握确凿罪证,即日便要剿平贼寇。着其严防境中,不要让贼情糜烂境中,若敢伤我门下属员,归后必以血偿!”

  李泰略作沉吟后又下令道,并拿出一尊之前准备栽赃的佛像当作罪证,着员送往建忠郡城。

  既然已经决定即刻出击,事情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偌大建忠郡府总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话题挑明,即便有人涉事,必也投鼠忌器。

  那王庆德名门子弟,于关内不乏族属在事,哪怕最坏的情况他也涉事其中,也不敢公然的据郡造反、伤害毛世坚。

  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功劳自然是我的,如果做不好,我都告诉你了、你们这些地方官还搞得乱七八糟,真是庸官昏吏!

  交待完这些后,李泰便下令即刻拔营动身,直扑北境弘法寺。

  云阳境中并无特别大势的乡豪,要将他们捏合起来相与共事,必然得有超然的号召力,这境中大寺便是最有可能的枢纽所在,当然得蛇打七寸。即便猜错了,按照李泰的实操经验,搞佛寺也比搞豪强利益大得多。

第0192章 法相庄严

  弘法寺位于云阳县东境的辰头山,乃是境域之中名气颇著的一座名刹,山门宏大、占地广阔,囊括了左近大片的沟岭山头。

  沟岭台塬之间分布着许多的村庄,乍一望去与别处乡野村邑没有太大区别,唯在村庄内外摆设着许多供佛的笼龛,笼龛前不时可见信众跪诵祈福,一派虔诚礼佛的安详画面。

  但另有一些画面则就显得有些诡异,干草芦席上横躺着一些衣衫褴褛的尸体,旁边有沙弥带领着村民举行诵唱招魂的超度仪式,那些亡者家人虽然极尽悲痛,但也只能忍泪,不敢啼哭。

  这些村庄居住的都是依附于寺庙的僧祗户,更标准的称谓是寺奴。凡人眼所见,他们的房屋、土地、家当以及身体,甚至于感情,都要完全供于沙门,无一私己。

  在这寺庙范围内,除了那些山头上充满宗教色彩的庙宇建筑之外,沟壑山壁之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土石洞窟。

  有些洞窟为了免收人间各种污垢浸染,便要开凿在极高的山壁上,进行劳作的自然是这些僧祗户。一根绳索垂吊在崖壁上,即便失手掉落下来也不必惊慌,崖下就有法师当场诵经超度,亡魂可以得所福报。

  每年秋后到开春之前,都是凿窟礼佛的繁忙时节。那些僧祇户们秋收过后便要收拾工具,入山凿窟造像,经年从头到尾的劳碌,只为了积攒满满的福泽来生得享。

  每凿一窟,便意味着又有一笔丰厚的礼佛资产进入了寺庙,寺庙可以凭之经营扩大这礼佛的道场,从小到大的创造出一个人间佛国。

  弘法寺本身并不以精深佛法和大德高僧而著称,最拿手的本领乃是熔铸各种佛像。

  关西大大小小的寺庙几千所,就算遍地都是信徒,也得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才能在诸佛寺之中脱颖而出,获得更多的信徒拥戴与供奉。

  弘法寺铸造的佛像宝相庄严、风格各异,在北地郡乃至整个渭北都享有盛誉。每年的行佛像礼,都能在左近诸寺庙中名列前茅。

  所以每年也有许多僧徒信众慕名而来,希望能够恭请一尊佛像带回供奉。

  今天,求法礼佛的山道上又出现了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押运着足足五架大车,诸骑士们簇拥着一位貂裘华服的英俊少年郎君,向着弘法寺山门而去。

  李泰坐在马背上左右张望这寺庙规模与山景,心中也是感慨诸多。若是忽略那些宗教特征,说这里乃是一个豪强大族割据地方的势力也毫无违和感啊。

  他这里正自感慨,对面山道上有一队手持棍杖的沙弥僧兵正快步迎来,人数较之他们只多不少,且这些僧兵一个个生的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行走间甚至还有几分行伍气质。

  “来客止步!”

上一篇:赝太子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