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他们又在此境狩猎几日,比较彻底的肃清了一下左近区域的凶猛野兽,这一次行猎才暂告一段落。李穆带着一批猎获得来的物资与清剿诸胡部落所俘获的千余士伍,同李泰告别之后便率部自归东夏州的治所广武城。
李泰安排兵长吕川带领一百名骑兵部曲留守塬上,自己也引部折转返回了仍在建设的黑水防城。
黑水防城位处库利川的中段,即就是原郝仁王所部居住的那座城池。
李泰来到此境后便于原本的基础上更作扩建,如今这座防城背靠北边的羌原、南临库利川,城池规模较之前扩大了将近一倍,原本易守难攻的地势得以保留下来,城池则划分为内城与外城。
内城为城防兵驻地,外城所居住的便是军人家属与屯田民众。人口主要是从诸黑水胡部营救出来的汉胡奴隶,加上从境域周边所招募的游食难民,编户造籍在千数户之间,但也不乏单丁为户的情况,实际的居民只有三千多人。
人口虽然不多,但这座黑水防城管控的范围却大,库利川整段流域加上南北五十里的范围,可以说是将北华州与东夏州之间这一段宜于耕种的土地尽皆囊括其中。
此境地广人稀,受限于人口劳动力的不足,虽然防城周边已经开始进行屯田耕垦,但也只是烧荒粗耕。
短年之内亩产是很难有大幅度的提升,可是由于耕垦的面积足够广阔,在李泰不继续扩整部伍的情况下,今年之内就可以实现自给自足。
但不扩军是不可能的,以李泰现有的人马,要防控洛水到黄河之间这一段区域,人员分配下来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像是黑水防如今驻军只有五百余众加上五百多名屯田的乡兵,眼下正是盛夏,田野中资源物产尚算丰富,可以采猎以补生计,再加上李泰因为练兵的需要频频主动出击,可以压制的此境胡部不敢进犯。
但秋冬之后田野渐荒,生存压力因此增加,那些分散于野、记吃不记打的黑水胡部必然又会贼胆大炽、蠢蠢欲动,防守压力就会陡增。
为了避免今年的屯田成绩在秋冬遭到大肆破坏,李泰也在积极的扩编部伍。
今年盐引法初行,为了避免繁法扰人,开中法的实施还要留待明年且观盐引法成效才能决定是否推行,因此这里眼下对关中那些豪强大户的吸引力仍是不大。
李泰想要扩充军队,主要的途径还是就地招募,入伍即给授良田。这在时下而言也是一个创举,鲜卑一直以来所奉行的都是部落世兵制,包括初期的府兵也并不是藏甲于耕的兵农合一。
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如果没有需要誓死保护的产业与利益,哪怕一时之间招聚再多也是一触即散。李泰因甲授田、免其身役,也算是提前将府兵成熟时期的规令拿到现在来用,一时间倒也效果卓著,应募者络绎不绝。
第0213章 天时兴汉
李泰刚刚回到黑水防城,于此留守担任防主的朱猛便阔步迎了上来,手捧一份籍簿并面有喜色。
“郎君,此月防中又募得乡勇三百余、皆可担当阵列之用,并新造两戍,请郎君检阅!”
朱猛入前递上籍簿,李泰略作翻看便也满意的点点头。
孤城不守,险峻如潼关那样的黄河天险,也要在关城周边设立戍堡分扼要害、相互援应。黑水城即便修建的再怎么牢固,也需要分戍周边,才能形成一道完整周密的防线,从而有效震慑周边一众贼胡不敢轻犯。
此境郡县组织虽然荒废年久,但也并非全无人烟。诸如兵长吕川早年所隐居的那种小型坞壁聚居地仍然存量不少,若能加以有效整合,也是建立区域防守的重要基础。
这些坞壁往往人员不多,所守处也都是荒凉隐蔽的所在,维生艰难,一旦被游荡的稽胡部伍发现就是灭顶之灾。
去年李泰在此境中游荡多日,也从稽胡部族当中解救出许多的汉胡奴隶。当时实力所限并不能将这些人有效的统合起来,只能放诸荒野、由其各自谋生。
今年李泰去而复返,要在此境建立防区屯田,之前被解救的那些乡人们便成为了良好的乡土人事基础,纷纷再来投靠,并带来许多其他的乡人。
这些人能在恶劣的胡荒环境中挣扎求存,也都颇具勇力胆色,稍加统合集训、发给弓刀甲械,便是优秀的防戍乡兵。
“饮食要足备、田亩要速给,务必要让筋骨有所犒养、人心有所寄托!防中人物若有不及,即向洛川求告!”
李泰又叮嘱说道,人口兼并容易、人心凝聚却难,无信则不立,这些乡人响应号召应募此中,对于适乱年久、见惯动乱的他们而言也是殊为不易,信任成本之高动辄就要付上生命的代价,若是不能迅速将这人势巩固下来,再想从容立足那就难了。
朱猛闻言后便点点头:“一切都依郎君筹划,入伍即给授田,入籍即给农具谷种,播种即给弓刀集训。勤于备战,以防秋冬。”
李泰又在黑水防城停留两日,巡视一番此间屯田授田的耕垦情况。两种耕垦模式所辟出的耕地已有近千顷之多,尽管都是薄耕粗种,但胜在面积广阔,预估今秋收成尚算可观。
这里又不得不说一下气候之与天下大势的关系,公元538年即就是西魏大统四年,沙苑之战后的第二年,东魏的河南地区发现了大象,因此东魏改元元象。
河南地区发现了大象,这意味着从东汉末年便进入的小冰河期正式结束,农业生产再次进入了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意味着农耕文明必将再次崛起。
气象环境的改变,让农耕文明获得更加稳定充足的补充,效率远远甩开了游牧民族。
西魏东魏虽然都是孕育自尔朱荣霸府的北镇军团,但他们也必须要不同程度的向掌握农耕技术的汉族让步,才能稳定其霸权,进而获得问鼎天下的资格。
自五胡乱华以来便一直失序的民族话语权,也在这后三国时代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转变,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凡所逆此潮流而动的,轻则功败垂成、重则身死族灭。
李泰虽然并不亲自的躬耕于野,但也能颇为具体的感受到气象转变给农业生产带来的变化。像是如今的洛水下游,今年岁时刚刚过半,各种丰收的迹象以及所带来的好处已经是显而易见。
洛水上的碓硙等水力设施,经过一番整顿之后大半归于李泰掌控,随着汛期到来,各种加工得利也伴随着河水而水涨船高。
他不怎么瞧得上眼的肥皂香精等日化饮食产业,今年的利润也是节节攀高,价格较之去年飞涨了一个等级。
对于普通的均田户而言,已经可以勉强混上温饱,而那些颇有资产的乡土豪强们,随着收入的增加,也开始变得乐于消费。谷贱工贵,已经将要成为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须知就在大统三年,关中还遭遇了特大的饥荒,以至于宇文泰不得不率部抢食恒农粮仓,从而引发了沙苑之战。而到了如今的大统十一年,粮食已经不再是困扰关中局势的首要问题。
按照这种情况发展,其实就算是没有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的大败亏输,宇文泰霸府也必须要重视乡资势力越来越壮大的关陇豪强们,进行有效的统合笼络。
李泰也算是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才得以在陕北这个胡荒已久的地境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否则单单长达一年乃至数年之久收不抵用的投资期,就足以将他拖垮。
所谓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天命所归,有时候玄虚浩渺的无从解释,但有时候也是显化具象的随处可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虽然眼下黑水防所垦荒面积尚且不足千顷,可李泰相信只要能够稳住今年秋冬不失,来年一定会呈现出指数性的爆发增长。
当此方那些残存的汉胡乡人们意识到他们已经可以安心的在此乡水土中生活耕织,而不必担心随时会遭到贼胡侵扰寇掠,他们一定会群起蜂拥的向此聚拢而来!
库利川的上游是一片修渠的工地,去年所俘获的数千稽胡壮卒于此劳作。北华州的是借使,至于夏州的俘虏,李泰则以今年帮助夏州输济十万石资粮,同宇文贵交换过来。
这些资粮是霸府拨给和夏州自筹,李泰只是负责转运入境。即便如此,负担也是极大。所以为了弥补三防城的兵力不足,李泰又向夏州借使两千人马于境镇守监督。
这两千人马并非宇文贵州府所统,而是李泰借李和家族的关系,自往夏州境内向诸豪酋借募而来。虽然是借使来的人马,李泰也好吃好喝的供养着,盼望着能够群众归心、收为自己的部属。
于此监工的李到也远出营门之外前来迎接,并向李泰汇报一下河渠修筑的进度:“洛东的池沼勾连,已经围括成五百余顷的大池堰,勾连洛水的河渠也已经勾连畅通,预计年尾便可通达库利川。届时河川畅通,浇灌得利者万顷有余!”
这工程进度可谓迅速,远远超过了断断续续修了一年的龙首渠。
李泰闻言后也颇欣喜,但又想起一节,继而问道:“修渠的役力损失多少?”
“自年前至今,损伤已有三千余众,秋后必然损耗更巨,想要如期完工,则就仍需增补。”
听李到这么说,李泰也不由得一叹,河渠虽然修的挺快,但也是拿人命来换的。虽然这些贼性难驯的稽胡丁壮们死不足惜,但从动工到现在便死伤超过了三分之一,也是非常让人头疼。
略作沉吟后,李泰才又说道:“工程照常进行,若损员剧增,秋冬就不要再赶急用工,今岁或是无补,明年必定多役,可以不误春耕。”
此间虽然胡情猖獗,但也并不是捕杀不尽的杂草。去年到如今大规模的扫荡有点竭泽而渔,即便还有剩下的黑水胡部,也都远远遁走,不敢再入此间活动。
李泰之前所围捕的那不足三千人的黑水胡部,已经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了。
不过那些遁走的胡部今年秋冬一定会再继续聚集来扰,毕竟眼下他们的活动空间已经被压缩至极,耕牧采猎的产出也将会非常有限,想要活命只能铤而走险。
只要挺过今冬这一波,此境黑水胡必将不成气候,存在多年的一支地域胡人势力,可能真要在李泰的压迫下绝了种。即便还有残留,也会向别处流窜谋生。
李泰对此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愧疚,你们但凡好人好样、知情识趣的举部来迎、奉我为主,我也不会把你们搞绝户。去年把我追的狗一样逃窜,搞成这副尴尬局面,真当老子没脾气?
此间未来将会开垦出的土地,李泰并不打算归入防城屯田的范围内,而是作为推行开中法的一个基地。虽然这法规暂时还未实施,但并不妨碍李泰圈田囤地。
给宇文泰打工实在是不容易,去年年尾这个臭黑獭打发自己过来的时候只是支给了两防城所需的半数物资,剩下的说是年后徐给,但转过年来、他已经去信催讨了半年却全无下文,看来这笔物资他怕是等到北周灭亡也领不到了。
至于修筑河渠的花费,既不入霸府的度支事项,宇文泰也干脆提都不提。
李泰算是已经深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索性也将这件事从奏告霸府的书文中抹去,你不提那就没有这件事!老子自己修渠自己耕种,不给老大添麻烦。
眼下事则在隐,等到开中法正式实施,直接名正言顺的占有,让垂涎盐利的诸境豪强们给自己做佃户,坐地抽佣,做陕北最大的土豪!
游行多日,李泰才返回洛川防,这里也是他承上启下、沟通地方的大本营。
第0214章 拥兵近万
洛川地处北华州的敷城郡境中,距离李泰原本计划设置防城的雕阴还有将近两百里的路程,也是如今李泰洛川县子的爵位封邑所在。
不过李泰改将防城设置于此,倒跟封邑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地情有关。
东夏州的人事基础实在太薄弱,就连入境比李泰还早的当州刺史李穆,除了平日里敲打一下境内不恭的势力,基本上也是无所事事,否则也没有时间跟李泰一起出游打猎。
彼境能建造并维持一个黑水防城的发展,已经算是不错了。若再加设一座雕阴防,只会彼此拖累。而且霸府拨给的那一部分钱粮,也不足以维持两处齐头并进。
若干惠在镇北华州的时候,得益于印刷公文、使得此境籍户有增。如今在镇的刺史崔訦,也是关系瓷实的表亲,设防于此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李泰如今官职仍是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加衔大都督,督统三座防城,但却并没有州郡官职的加任,对于地方行政没有插手的权力。
反倒是地方上的刺史、郡守,往往加衔大都督、帅都督,军政统管。这就造成了权力上的重叠,算是西魏政权在霸府执政下所造成地方权力分配混乱。
这种混乱也算是霸府的有意为之,李泰是霸府属官、掌军于地方,对北华州、东夏州两地刺史有监视和制衡的职责,避免这些方伯独大于一处。
理论上的权力分配格局是这样,但在实际上人情大有可做通融之处。
起码李泰跟两地刺史配合默契、彼此不拖后腿,就比如东夏州的李穆,热心帮助李泰屯田库利川,并不是出于阿谀畏惧,而是为了增强州境内的造血能力,使其部曲可以早日的取食此方。
崔訦就更不用说了,入境之后对李泰各种举措都大开绿灯,甚至不惜略损州务的加以支持。刺史位在显要,凡所举措都备受关注。
但李泰这个霸府主官职权上却有很大的模糊地带,捞在自家手里的那才叫菜。
在不违触大原则的前提下,如果能将李泰扶助成为霸府新晋军头,乃至于一方势力的代表人物,甚至直接影响霸府的权力格局,得益远比身在刺史位上连年考优要大得多。
洛川防如今驻兵两千余,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崔訦入境后响应、精简压缩地方乡团武装规模所裁撤掉的乡兵,然后再由李泰招募回来,包括黑水防城一部分驻军,也是由此招募发派。然后便是毛世坚北地乡徒转迁此境,丁勇入伍合并而成。
如今李泰凡所领控的区域,黑水防城有兵一千五百名左右,夏州借使两千人马督工修渠,洛川防驻兵两千出头,下游的石堡防驻兵一千三百多人,再加上李泰直接率领的两千多名精锐骑兵,满打满算已经是近万人。
当然这些人马并不能简单粗暴的都归为李泰私人部曲,且不说借使的夏州两千人马,诸防城驻军也都有各自的乡曲归属。如果李泰不再督统这三座防城,这些人马也将不再归他统率。
李泰如果想继续扩充自己的私人力量,那就只能在其任职期间宣威示恩,从这些防城人马中逐步吸收优秀的军事人才,加入到自己的部曲中来。
他如果能够做到恩威隆厚、群众景从,与下属们之间建立起超越官职从属的深厚关系,那么是不是这些人的主官也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毕竟宇文泰也是武川豪强们推举出来的首领,义之所趋、人心归附,朝廷也只能加以名爵认定。
抛开一些封疆大吏和职任显要的北镇大将,李泰如今职内所统的人马,在整个霸府军权体系中也算是名列前茅了。毕竟他所管控的是整个洛水流域,甚至通过修渠都快把手伸进黄河了。
其他能够一人节制这么多人马的,起码也得是开府级别、两魏历场大战一次不拉的档次,哪怕是宇文护那屠龙小分队都还不行。
李泰大统九年进入关中、十年入府进事,到如今的大统十一年,便已经能够拥握如此可观势力,不受北镇论资排辈的限制影响,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跟老大宇文泰之间的有效互动。
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进步压根也不是遵循传统霸府武将的进步路线,而是开辟出来洛水这个新的增量,与那些霸府老人之间并不构成权位和利益的冲突,自然也就避开了被这些人借资望打压。
队伍入城时,李泰亲手猎杀的那虎头、虎皮张覆于车驾上,随行部曲们也手摇着鼙鼓,乐此不疲一遍一遍的宣扬着主公的英勇事迹,防城内外出迎围观的群众们听得惊叹连连,纷纷向策马行在队伍中间的李泰投来钦佩仰慕的目光。
关西民风尚武、行伍之间则就倍甚,李泰也乐得群众传扬他的个人武力之威猛,甚至打算编上一个猎虎戏往各防城巡演,更作夸大渲染。争取日后入阵与人交战时,敌方听到他的威名便要吓得望风而逃。
回到防城之后,李泰稍作休息,旋即部曲来报那同行至此的刘长安请见,而且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其父兄也已经来到洛川防城等待召见。
听到这话后李泰顿时一乐,他对这雕阴刘氏是颇有拉拢之意,之前还跟那刘长安约定前往其部落访问一番,不想转头其父兄便主动来见。
应该是那刘长安同行一程,眼见自己势力不俗、且还有立足此乡长久经营的态势,故而使人快马传讯于其父兄,才让他们姿态放低。
李泰一边心中冷笑着,一边着员将人请入。按照他早前的德性,肯定是要先晾一晾对方,发泄一下久召不至的闷气,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不过他如今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人物,哪能一直做小人得志的嘴脸,还是要表现一下宽宏大量、礼贤下士。谈得妥那自然好,谈不妥那就直接干,反正他这一辈子也不指望能使用上刘仁愿。
不多久,几人便被引入直堂,行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鹰钩鼻、眼神锐利,看起来年近六十的老者,后方两人一个是刘长安,另一个年龄较之稍大几分。三人站在一起,眉眼容貌颇有相似之处,一望可知乃是父子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