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礼堂内,宇文泰同他大女婿太子元钦高坐上席,瞧着长子宇文毓下堂接待趋行来拜的新婿子于翼,忍不住便感慨道:“往年只当少壮勇行,今见庭中小物已经堪当户内接引之用,才知华年弃我、不复当初啊!”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连忙各自开口表示大行台仍然年轻,群众们都愿意追从大行台为王业大统继续奋斗上一百年。
宇文泰揽杯细饮,瞧着那恭敬作礼、举止得体的新婿子也很是满意,当视线落向归席侍立的长子宇文毓,便又将视线转望向在席的独孤信,脸上笑容更浓。
他一边指着席侧的儿子,一边对独孤信笑语道:“如愿兄,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家长娘子妙音应该也岁龄不短,旧年还曾居此户中,当年还叹何物小子能荣幸配之。
趁此良辰,冒昧试问,兄观此物资质如何?若此物能得如愿兄青眼,此间礼成之后,兄也不必急去,两家端庄论事,兄助我将他管教成材,可否?”
此间在席宾客不乏武川旧好,听到大行台主动向独孤信邀亲,一时间也都笑语附和、拍掌喝彩。
但独孤信对此提议似乎有点猝不及防,眉头隐隐一蹙,一时间还没想好该作如何回应,但在席的太子元钦却已经先开口笑道:“独喜未为尽欢,大行台是想双喜临门啊!只可惜,此番计想怕是难成。
河内公风采倾世、国朝翘楚,欲为亲愉者自然不止一人。去年归朝,陛下禁中召见,便访问此事,河内公因言幼时弃养、不舍早别,陛下亦感拙息未足称善、不忍损此伦情。
转眼贺拔公痛别人间,河内公更感恩故义,舍女奉之,若我没记错的话,眼下尚在礼中?眼下论此,言之犹早啊!”
随着太子发声,且所言颇有意指,堂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最尴尬的还是独孤信,他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堂中并作一席但却心思迥异的翁婿两人作礼说道:“小女何幸之有,竟得人间尊者频繁施问!实在羞于自夸,唯更谨慎教养,盼她勤修妇功、端庄德性,不负良朋顾问。太子殿下所言不虚,此女子仍居礼中,不便长言,见谅见谅……”
宇文泰倒也不以为意,在席中端起酒杯来递给儿子,着其下堂呈献给独孤信,才又笑道:“是我失言,以此表意,如愿兄你不要介怀。与兄前缘深刻,后事更加悠长,是不必急于一时。太子殿下言论中肯,贪乐忘己,此物的确仍欠几分教育,更作教养之后,再呈人前。”
随着宇文泰发声,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赵贵一脸热情的起身祝酒,打破了尴尬的氛围,堂中再次恢复了欢声笑语。
特别是之前突然成为焦点的独孤信,这会儿更是有些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大行台心思缜密、心怀沟壑,凡所言行必有深意,当然不会因为一时欢乐而忘形。且禁中广有霸府耳目,独孤信自知去年同皇帝陛下一番禁中奏对必然瞒不过大行台。
之所以在这样一个场合突然讲起联姻事宜,显然也是对独孤信心存威逼。
去年朝中一场风波,长孙家这种亲勋门户大受打击,霸府对朝廷的掌握变得更加强力。面对这样的好局面,大行台当然是想更进一步的扩大战果,由朝堂延伸到地方。
陇右一直都是霸府势力影响的薄弱地区,独孤信也并不是需要对大行台命令言听计从的霸府属官,他的态度如何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陇右所趋。
如果说之前类似的纷争还潜伏在事表之下,独孤信尚可在彼此各有隐忍让步的情况下、不失从容的镇守陇右,可现在话题就有点被挑明出来,他是需要表露出一些更加明确的态度,否则就未必还能偏居于陇右。
今日宴席中珍馐美味不乏,但满腹心事的独孤信却是吃席吃的味同嚼蜡,并觉得这欢声笑语不断的礼堂中十分吵闹,索性便站起身来以发散酒气为由从礼堂中告退出来,站在廊下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他视线在堂前庭中一绕,旋即召来一名侍者询问道:“方才在此的诸傧相,怎么不见了?”
“中山公怜诸少宾迎行辛苦,着员且引别堂休息。”
侍者闻言后便是一慌,忙不迭入前回答道,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刚才被赵贵一通瞎指挥搞得他们已经有点不知所措,难道这独孤信也要犯毛病?
独孤信倒是没有再问什么,略作点头后便往那别堂行去。刚刚来到别堂这里,却见到李泰正低头跟在侯莫陈崇身后从堂中行出,他心中略感奇怪,便迈步走上前去。
李泰本在堂中闲坐饮浆,抬眼见到侯莫陈崇正对他招手示意,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侯莫陈崇将李泰领到别堂一角,望着李泰笑语说道:“李郎你今年势位可是增进不浅啊,大行台都赞你治贼有术,是一个能驰行胡荒贼境的英雄少年!”
“实在不敢当彭城公谬赞,若非公等宣威于前,伯山亦不敢轻涉胡荒险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躬身说道。
“不是谬赞,前人若能扫尽贼胡,哪还有少进立功扬名之处!知你今日礼职在身,我也不扰你太久,便长话短说,你若能做,便应我一声。”
侯莫陈崇本就不擅交际,托人办事也是语气干脆:“雕阴境中有一部贼胡渠帅刘康,狡诈奸邪、让人生厌,其部属恰在李郎你防城锋矢之内。我今职事有属,不暇北去,李郎你可否替我讨灭之?”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便微微皱起,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想请问彭城公,这胡酋刘康究竟是因何见恶彭城公、非得族灭身死……”
“当中缘由,你也不必多问。你奉命守边,本就职在讨胡。指点一个去处,也是增你功绩。如果觉得所部人马不堪攻坚深剿,我可以遣使一名别将引兵助你!”
侯莫陈崇摆手打断了李泰的问话,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李泰闻言后眉头皱得更深,我就算奉命职在,也不是奉了你的命、认了你的职,什么也不说就让我去出剿一大胡部,这话说的有点大了吧?
且不说雕阴刘氏刚刚给洛川大寺捐输了那样庞大一笔资货,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李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盘算计划,好不容易聚结起来的甲兵没有必要去给别人当枪使。
“北境防务新创,攻防需作谨慎。彭城公所言事情,请恕不能听从。”
心情不爽,李泰便也懒得再作对话,抱拳对侯莫陈崇说道。
侯莫陈崇听到这话,神情顿显不悦,抬手便向李泰肩膀拍来,却被李泰挥臂隔开,脸色更显阴沉:“去年也无防城,尚敢出击贼部。如今坐拥了势位人马,反而胆怯,你是收纳了那贼部贿礼罢……”
他讲到这里,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到独孤信向此行来,才又瞪了李泰一眼,只冷声道:“转过此日,我再寻你!”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身离开,行过独孤信身边时,微微欠身颔首。
独孤信却未理会,径直来到李泰面前,皱眉沉声说道:“前赠宝刀,是为了让你于强人当面忍气吞声?不知如何使用,便归还回来!”
李泰听到独孤信这不善语气,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瞧瞧自己这簇新袍服,哪有挂刀的地方?就算把刀带来,他就得在台府直劈了侯莫陈崇?你们这些镇兵都有病吧!
第0223章 李郎催妆
几次接触下来,李泰倒不觉得独孤信是一个蛮横无理之人,今天突然暴躁的有点反常,也让李泰颇感奇怪。
“请问独孤开府,是否有什么疑情萦怀?若我智力堪使,一定为开府分忧!”
李泰略作沉吟后,便又抱拳说道。
“你?你先想好怎么应付侯莫陈事吧,他少年雄壮时远胜于你,兄弟俱一时英杰,家门也是镇兵中屈指可数的壮户。得罪了他,可绝不会像赵元贵那样可以轻松勾销!”
独孤信讲到这里,脸上躁情便收敛一些,大概是觉得李泰现在的处境较他更加为难而得所慰藉,转又呵呵笑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劝你啊,若其所言那名胡酋不干深计,最好还是听从尚乐指令,帮他剿除。”
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李泰略作思忖后便摇头微笑道:“怕要有违独孤开府指教了,人间道理不唯强权独可伸张。若不然,东朝贼势汹汹,天下岂有此关西群众立足之地!
诚然我于人间未称雄杰,但若只是遇强则折,彭城公虽然豪强可畏,也未必有机会在我面前逞威!若彭城公所计能深益北境边防,我自当惭然告退,但若仍在此时位一日,彭城公意欲如何便不入此方寸之内。”
话说白了,侯莫陈崇虽然挺牛逼,但放在整个天下又算老几?我要真怕跟强人干仗,早在关东就给高欢的小伙伴们跪了,轮得着你们武川豪强对我颐指气使?
独孤信听到李泰这一回答,脸上那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容微微收敛,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人心确如铜镜,常拭才可常新,杂尘积垢,总是难免埋没本心啊。懒与少徒论道,已经许久不闻警言直声了。
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能职守本分、兴治有术,也不必畏惧邪情夺势。彼类若能担当,不必因势胁我。大统难弥,各拥一天,谁又比谁更加雄大?但求能容于道,不求能容于人,如此才能保留一份率真本质。”
李泰见独孤信刚才还愤懑浓厚,听他瞎扯几句后便开始自己脑补鸡汤,也隐隐猜到独孤信所面对的困扰应该不小,单纯凭其势位已经不好解决,还要增强自己的心理建设。
能让独孤信忧愁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当然不多,那就得是整个西魏最上层的权势倾轧了。
道理自有千百种说法,但归根到底还是在自身,李泰懒得搭理侯莫陈崇对他职事的指手画脚,归根到底不还是因为侯莫陈崇不行?
他自己都说了若能完全扫除北境贼患,哪还有李泰恃之立功的机会,现在李泰刚刚有点起色,便又凑过来充老大,的确是有点脸壮了。
李泰这里还在思忖独孤信具体遇到了什么问题,独孤信已经又开口道:“去年别来,可曾走访故太师门户?”
听到这个问题,李泰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这显然不是在问他有没有去看过贺拔经纬兄弟俩,连忙认真作答道:“别来至今,诸事缠身,未暇长顾人情,唯佳节令时遣员走慰。”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又说道:“往年各行陌路、彼此不知,因太师而作结义,情可久处。但男儿风骨,在事在功。二者兼具,才可暇顾其他。”
话讲到这里,别处有人呼喊诸于氏傧相们准备催妆请行,独孤信便摆手示意李泰自去,只在临别前又说道:“侯莫陈事不必系怀,任你心意行事即可。此间事了,有闲可以再来我处。”
听到催促声急,李泰也无暇再多说什么,拱手致意之后,才连忙往别堂门口行去。
催妆之礼古已有之,大意是女方表示矜持不舍,男方则要竭力表示诚意,意思跟后世伴娘堵门也差不多。自然界中动物求偶也会有类似的行为,毕竟是要获得交配权与繁衍后代的机会。
唐代婚俗中的催妆还衍生出了催妆诗这一文学体裁,可谓风雅有趣。但在如今的西魏,一群北镇老兵们也实在玩不了这么风雅,但意思还是要做全,得满足女家提出的各种要求才能将这新妇成功接走。
李泰返回的时候,迎亲队伍也都已经聚齐。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同行的鼓吹礼乐队吹奏起了催妆曲,但那通向后堂闺阁的大门却仍紧闭着。
在众看客和迎亲傧相们的催促下,身穿吉服、紧张的略显木讷的于老二羞红着脸走上前去,拍手踏歌高唱着催妆曲,倒也不是什么高雅声辞,只是一首鲜卑俚曲,大意就是家里肉也炖了、床也铺了,小娘子还不快快跟我回家,吃完席再洞房、三年就抱俩。
李泰等傧相们也都站在新郎身后,挥舞着彩杖同于老二高声唱和、壮其声势。李泰心里却陡生恶趣,盼望着一个临时加彩礼的戏码,于老二一生气、这婚咱不结了!
两家俱是大户,当然不会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事情。但一首催妆曲奏罢,大门仍是紧闭着,门那边则由女家继续唱起歌谣,大意是路途远、风沙大等等。
女家每唱上一句,门外便要丢进去一物,无非毡帐、帷帽等等日常用物,自有李泰等傧相们代劳。物品虽不沉重,但这墙头却高,一通抛扔下来,李泰都甩的胳膊疼。
双方唱应了小半个时辰,这大门才缓缓打开,但摆在眼前的却也不是一路坦途,而是一个高大起伏、形如山峦、铺设着厚厚毡布的木架,一些新妇妆物饰品就悬挂在木架的最上方,须得新郎御马攀行登高取下奉上,新妇妆容才算完美。
于老二十多岁个半大孩子,当然搞不定这有些危险的花活儿,自有诸傧相们代劳。
一匹扎束着彩帛的骏马被牵了上来,李泰这一路行来已经颇有喧宾夺主之嫌,是不想再出风头,便往队伍内里站了一站。
此时内外看客诸多,后园内的楼上也多有女宾张望,各处张设的彩灯光影交叠,但却更增一份朦胧美感。
率先请缨的便是广平王世子元谦,只见他不加扶助、稍作助跑,一个蹬跃便稳稳的落在马背上,身姿可谓矫健,听到旁边贺客的拍掌喝彩便更受鼓舞,一夹马腹便冲上木架丈余,旁边手持软稍竹杖的奴仆们才想起来挥杖阻拦。
“准备这大马就是刁难少者啊……”
若干凤本也一脸的跃跃欲试,只是瞧见骏马、脸色便是一垮,他虽然也练习骑射,但身高体量所限,还是很难驾驭这种高头大马。此时看到元谦大出风头,便是一脸的不忿,直接叛变到女家队伍里,给那些阻拦登高的奴仆们喝彩助威。
元谦策马继续上行,忽然被一棍稍扫中软肋,只觉得半身酥麻隐痛,稍作松懈便滚落下马背来,直接摔落在覆盖在木架上的毡布上,虽然不甚疼痛,但却有点灰头土脸。
“若不是这些家奴乱阻,我早取下妆笼了!”
他退回队伍里,仍是一脸忿忿,视线不断望向木架下那些霸府家奴,似乎还想迁怒问责。于宽连忙对他稍作安抚,便又派出一名家将子弟。
这家将本就精壮干练,上马后更是英气勃勃,全然不顾周遭阻挠,灵活的操控着胯下坐骑,眼望着节节攀高,只在距离高处悬挂的妆笼还有丈余时,两侧陡地鼓声大作,坐骑受惊人立,直将其人掀落马背。
迎亲队伍中自是一片惋惜声,女家亲属们却是抚掌大笑起来,氛围一时间欢快至极。
这家将应该是众傧相中骑术最高明者,见其落马,于宽一时间也犯了难。他自问并不比这家将更高明,即便上场多半也是献丑。
虽然说就算这妆笼取不下,也不可能迎不到亲,但丢面子总是难免。这种无伤大雅的戏闹,女方家也乐得给宾客们添一笑料。
“我来试一试吧,但也未必能成功。”
接连两人失败,剩下的或不出声、或不合适,另一名傧相杨原便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他这里刚刚上前两步,内院阁楼上便响起一女声呼喊:“怎不让李伯山登场?”
随着这喊声响起,诸处也都笑声大作。鲜卑女子率真热情,并不忸怩刻板,随着一人喊话,各处又有相应声响起:“李郎不出,妆笼不予!”
那本来已经探手扶上马鞍的杨原听到这些阁楼上的女郎喊话,顿时也是尴尬不已,人群中搜索一番才望见李泰身影,苦笑道:“在下也未择婚,虽然有意代劳,但群情难触啊,伯山兄……”
李泰都快钻进人堆里了,没想到还是被拎出来,只能干笑着走上前来。随着他靠近骏马,内院几座阁楼里欢呼声便此起彼伏,像极了为哥哥应援的伯山女孩。
他这里翻身上马,冲上木架,英姿浅露,呼喊声便更欢快,木架下奴仆们方待挥杖阻拦,便又有喊话声传来:“不准阻我李郎!”
奴仆们慌怯住手,没了这些阻碍,李泰信马由缰的登上木架顶端,顺利的取下了高悬的妆笼。
“这、这算什么……若我如此,也可登高啊!”
那广平王世子见到这一幕,顿感有点接受不了,连连跺脚叹声道。
“阿兄威武!”
若干凤正拍着手掌为李泰喝彩,听到这抱怨声便冷笑道:“人家目你如贼,视我阿兄为宾,却还不知输在哪里,不只技差,还蠢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