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136章

作者:衣冠正伦

  独孤信闻言后又叹笑一声,他本不是一个拘泥儿女情长之人,只是此番重逢眼前的小娘子给了他许多惊喜,再加上本有计议在怀才有感而生。

  他瞧着小娘子鼻端略有细汗沁出,便指了指其身上那团锦半臂道:“暑后仍有秋热,纵然爱美,穿搭也要合乎时宜。骤寒骤暖,不是养生之态。”

  小娘子闻言后,神情便有些忸怩不自在,抬手细抚那虎皮的翻领却不舍脱下,只说道:“太师故人偶得的珍货,殷勤送来,却之失礼。我也不知用在哪处,穿戴起来不损这一份赠物的情谊。”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闭上了嘴,低头端起热羹来猛饮一口,却烫的舌头连弹,吸气好一会儿才颇吃味道:“些许猛兽皮毛,算不得什么珍货。我帐中许多勇卒,俱能力搏熊罴虎豹,也只乏甚见识之人,将此类事迹勤做吹嘘,只是见笑方家!”

  “那阿耶你有没有亲搏过虎熊?”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忙不迭瞪大眼一脸好奇的追问道:“危不危险?如果只是寻常事就罢了,如果太危险,我要劝人、劝阿耶不要总做险事!”

  独孤信闻言后,神情顿时一滞,好一会儿才摆手道:“胡说什么,你耶统率万军,举动关乎国之安危,帐下群才任使,对阵者皆敌国巨寇。区区虎熊猛兽,何须亲猎!”

  那小娘子关注的重点却与父亲所强调的不同,闻言后便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原来阿耶也是统率万军的,这真是最威风的大将……”

第0230章 思之则喜

  听到这小娘子作此感慨,独孤信一时间更加的无语,只觉得夏虫不可以语冰。

  老子所谓的统率万军,跟那小子、小贼所谓的统率万军是一回事?老子麾下尽皆虎狼精锐、百战之师,跟那些杂乱乡团乌合之众相提并论,简直就是侮辱!

  那小子还真敢吹……不对,这风是咋吹进户里来的?究竟是谁把我的门防禁令当作耳边风!

  不过见到这小娘子一副沾沾自喜、与有荣焉的模样,他一时间也不好深究穷问。

  他毕竟也曾年少过,少年男女见色起意而互相倾慕、情丝暗系,只要不发生什么逾越礼防的过错秽事,防禁太深反倒有些不近人情。

  更何况那小子可观者不只皮囊,就连自己都难免因其才器事迹、势位前程而谋想诸多。这些见识不出门阁的女子,对此少流俊才则就更加的乏甚抵抗力。

  一念及此,独孤信才略感释怀,倒觉得保持这种鸿雁往来的状态也不是一件坏事,起码……不对,自家娘子难道就差了?若真无一可夸,怎么会有诸家权门来访!

  想到这里,独孤信瞧着那虎皮翻领便有些刺眼,便又说道:“赠来虎皮,还有剩没有?陇冬风寒,你耶也需暖物抵御霜雪!”

  “这、这……倒是还有剩,但我还想、阿耶不是说帐中勇士极多,这些皮毛也不算珍货……”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俏脸上便有些为难,她是打算将剩下的虎皮修裁成衣回赠某人,实在没给阿耶做什么预留。

  “物虽不珍,过手为贵。只要是我家娘子奉给,我自视若珍宝。你便将剩余送来罢,户里织娘赶工,还能不误行期。”

  独孤信摆手说道,瞧着女儿小脸更显纠结为难,愤懑之余,更生出几分恶趣:“若是残料不足,便让那赠者再去狩猎。他知我家如此珍视赠物,想来也会高兴得很。”

  “不、不要罢?别人赠礼,是发乎情的自愿,若去强求,多不体面……不如我再学织工,亲为阿耶裁缝冬衣,保证一定比这些皮毛野物更加美观保暖、一定会!”

  妙音娘子低声说道,心里有些后悔怎么就按捺不住、偏要人前炫耀,给人惹出这么一桩麻烦。

  她是不曾亲行观猎,但是见到那送来的虎皮威猛纹路,也能猜想生时是怎样的凶猛,若再逼人去狩猎一头,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偷眼瞧瞧阿耶神情仍是郁闷,便又小声道:“阿耶镇边多年,从不向儿女讲述苦累。但我已经知道阿耶在事的辛苦,为这一户中人的生计历尽艰险,更要忍受没有亲徒相伴的孤寂。索要衣袍,又哪里只是因为风寒难耐,只不过见事怀情、睹物思人,略得慰藉罢了……”

  独孤信听到这番话,心中不免大生感触:“你这娘子,真是到了晓事的年纪。孰能无情?无非时势所迫。谁又不想安居户中,长望儿女嬉戏?但人事维艰,总需有人去做。心中积郁不常吐露,实在没想到我家女郎已经懂得安慰父长的辛苦。”

  “我以前是不懂,但今是懂了,所以要为阿耶制衣御寒。哪怕手艺不精,但也要凭一腔心意,阻拒邪风扰我阿耶!”

  独孤信本来是颇感动,但听到这里才回味过来,讲这么多原来还是不舍将那剩余虎皮送来。再稍作联想,这娘子久居户里,所谓边事辛苦的认知,自己从不说,总是有人说。究竟是谁说的,那也不必穷思。

  且不说他的心情更加郁闷,而那小娘子却又抬手指向堂外庭中:“我要勤修织艺妇功,伏陀他也已经学练骑射,待他稍长数年、勇力雄壮起来,自己就能猎虎杀熊,取来皮毛让我为阿耶裁制袍服。有我姊弟殷勤敬奉,哪须再去别处访取,阿耶自然衣料不匮、度寒如春!”

  独孤信听到这里,只觉得胸中块垒更加堆砌增高,让别人再去猎虎剥皮是添麻烦,安排你自家兄弟去搏虎斗熊就没问题是吧?

  但抛开这些杂念不说,眼前这小娘子真是可见的成长起来,言谈举止都殊异往年,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是处处都流露出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意味。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去年着你出继太师,你尚且涕泪长流,只道自此以后再非此户娘子。如今礼期过半,合家恐你孤独,搬迁于此居近相伴,可是感受到了亲缘的可贵难舍?”

  那小娘子闻言后便点点头:“那时我愚不知事,只觉得同居一厦才算是至亲。但今才思悟明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共阿耶聚少离多,但赐我形体、养我成人的亲恩却是无日不享。无论居在邻宅,还是此间,我都是阿耶膝前的拙劣娘子、是户里弟妹的亲近长姊!”

  “说得好,说得好!若非动情至极的深思,哪说得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言辞?往年还恐言教不及,但今听此心声倒也无话可说。”

  独孤信忍不住拍掌夸赞几句,然后才又说道:“你已经初具成人见识,有的事也该告你知。我家声势望似煊赫,但除了你父,户中仍无长丁可以当事。你今于户最长,早晚要为别家新妇……”

  “阿耶,我不想!”

  那娘子听到父亲旧事重提,便有些烦躁羞恼,嗔言一声转又低头道:“阿耶都说诸弟仍幼、只我最长,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户里,看顾他们成人?我也远不是阿耶自夸的那类贤淑娘子,去了别家免不了见恶翁姑,好事变坏、亲做成仇……”

  “这躁性的确还须修改,亲长声言未罢,不准随便插话!”

  独孤信也皱眉薄斥一声,然后才又继续说道:“你早晚要为别家新妇,要为自己夫主、儿女操持家计。此故门中家事用度,自然不劳你长作顾望,但也绝不会就此便成陌路。我家情势不比别家雄厚,亲中不器少类偶或失教行错,管教规正,你也情不能辞!”

  “我、我记得了,但是阿耶,我不想……”

  那小娘子低垂着头,有些委屈的说道。

  独孤信瞧这幅样子,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你知我说谁家,便只说不想!若惧见翁姑,给你择一户中无此恩亲者可好?”

  “我、我也不是此意,别家亲情圆满,哪能因我一个,损害人家天伦……”

  那小娘子又低着头,小声嘀咕着,但突然话音一顿,螓首微侧窥一眼阿耶神情,继而便小心翼翼道:“阿耶不是戏言?可还说要让我管教少弟们,如果夫家亲势本就薄弱,我怕也没有这样闲情。但如果、如果……要做到阿耶的期许,那可得要极出色夫主。我是很想、非常想不让阿耶失望……”

  瞧这娘子吞吞吐吐,怯不敢言又按捺不住的样子,独孤信压低声调的闷笑两声:“父女之间,何不可言?赠你虎皮那小子如何?”

  “这、这……阿耶知、一定是伏陀,只能是他!这虎皮收到时,我只同他……”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先是两眼瞪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惊诧模样,转又既喜且羞,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独孤信冷笑起来:“浮躁小子恐人不知其事,合城谁不知他搏杀一虎!我是瞧不起这份躁性,但他总算还知情趣、不薄故情,尚算可观。年少气盛、不知收敛,屡恶于群众,若无强势帮扶……你想说什么?我不说了,听你说。”

  妙音娘子听到阿耶连番数落,秀眉已经深蹙起来,但见阿耶不悦顿声,心情却又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我不说、没话说,听阿耶说、继续说!”

  独孤信自是很爽快的将李泰数落了一通,尽兴之后才又叹息道:“于诸时流明鉴者眼中,此子虽有诸多不足,倒也算是有几处可取。若能严加督促管教,倒也可期成才。”

  “是的、是的,阿耶说得对!”

  妙音娘子压下心中的不忿,连连点头附和道,但又不乏羞涩忐忑的发问道:“阿耶怎么突然想到这桩事?是不是、李郎他,如果是,那可真讨厌,我都没想过,全没准备呢!但、但阿耶都应许了,我也只能听从。”

  嘴上这么说着,但那嘴角却颤着稳不住。

  “我还没应呢,我家娘子自非俗物,岂可寻常访得!”

  瞧这娘子喜不自胜的模样,独孤信也颇受此感染,心情变得有些轻快。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则有些情急,两只小手攥住裙带便说道:“唉,我也只是一般人物、寻常人……只是阿耶英明、阿耶威风,我幸巧生在这门户里,除此全不非凡。人家求访也只是敬重阿耶,我却没有妙质值得阿耶自矜。”

  独孤信本是戏言,但见这小娘子如此情急表态,还是不免好奇的询问道:“那小子纵使几处可观,但也谈不上人间舍此绝无,值得如此急迫倾心?”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也是愣了一愣,似乎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过半晌后才又缓缓说道:“户里因有阿耶,哪类人物风采,望去都是寻常。

  但李郎就是不同,阿耶问我,我真不知,实在没有确凿哪处,但又仿佛处处,思之见之,满心欢喜。阿耶若肯放我做伴久时,或许可能品味出一个答案。”

第0231章 难求则抢

  从独孤信家返回后,李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人生大事无非几桩,尽管他常常怀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可当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种患得患失的忐忑,只觉得独孤信这家伙实在太坏了,有什么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偏偏模棱两可的诸种暗示,搞得他心里小鹿乱撞、夜不能寐。

  既然睡不着,总要找点事情做。他翻找出过往同妙音娘子往来的书信,摊在案上诸封细读,从那字里行间想象小娘子伏案写信时的神态举止、一颦一笑,脸上不由得便露出痴汉一样的笑容。

  抛开利益的计较不说,他的审美趣味也是大概正常,当然也希望未来长相厮守的配偶是一位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人。

  往常并不刻意认真的去想,可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便渐渐觉得那小娘子的音容笑貌的确是撩触心弦,性格上或有几分刁蛮,但也热情活泼的让人喜欢。尤其偶尔有意无意间流露些许对自己的崇拜,那真是让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的悸动情愫。

  “阿郎还不去睡?”

  高百龄行过厅堂,瞧见李泰独坐案后,便走过来关心问道,又闻出来一身的酒气,便吩咐仆人去准备一些醒酒的羹汤。

  “六公也没去休息?唉,家事繁琐,你这老人家受累不浅啊。户里总需一位掌家的大妇操持,我共阿叔大小鳏夫,也都不是什么细心人。”

  瞧见高百龄走来,李泰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那些书信,转而叹息说道。

  “谁说不是呢,但主公心境灰懒悲伤,短年怕是没有续弦再娶的心意。倒是阿郎啊,的确是得考虑起来,近日恰好诸家访问,瞧阿郎你这长夜臊热难眠的样子,必是牵挂起来哪户良姝娘子?”

  高百龄坐定下来,指着李泰便呵呵笑道:“这可是户里一桩大喜事啊,真得主母入户掌事,上下人心都得振奋起来!”

  李泰听到这话,竟生出几分久违的羞涩,又不无苦恼的叹息道:“唉,难说呢!我的心意怎样,倒也不必再仔细斟酌考量,但别人家里,却是没有一个笃定的明示,想想是有些心慌。”

  “阿郎这样人物,怎样人家不会心动?若连阿郎都不能入的高眼,得是怎样孤僻乖张的性情,即便联姻起来,怕也不能和善的维持情谊!”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方寸中事最难捉摸,若没热欲情动,怎样的人事都能将就。可如果心思真的牵动起来,总觉得非此不可。心脉遭人拿捏,忧喜也难免受制于人啊!”

  高百龄听李泰这么说,老脸上笑容更欢:“阿郎本是人间第一流的明智高才,遇到这种事怎还迷惑起来。这世上所有的情事,无非俊色迷人、巧言勾引、财货邀欢、强权逼取、勇力掳得。这么多的手段供阿郎使用,说什么忧喜受制于人?”

  听高百龄这通分析,李泰才想起来他家是有这样传统,求不来那就抢。再想到去独孤信家里抢人,实在是有点刺激,这老货真是不教人好事。

  不过他这番思量也只是无聊遐想,独孤信那一番表现应该是确有此意,之所以不明示出来,自然还是因为时机不够恰当,倒也不是要刻意吊着他。

  这件事多多少少是有点复杂的,不只是独孤信,自己这里也有点麻烦。

  他如果真娶了独孤信闺女,宇文泰那里总是不太好看,就算不会恼羞成怒,自己在霸府的处境必然也会变的尴尬起来,职位任用上会发生极大的改变。短期来看,不算是一桩好事。

  但从长远来说,做独孤信的女婿则就远比宇文泰女婿更自由,选择度也大得多,特别是在宇文护时期。迎亲那日于老二被宇文护灌酒灌到涕泪横流,瞧着虽然只是一桩游戏,但宇文护的强势也可见一斑。

  他如果成了宇文家女婿,势力所得不会太多,麻烦则会不小,如果不做宇文护的铁杆,宇文泰家那窝狼崽子们也绝不会让他过得太舒服,撺掇他跟宇文护争斗也是基本操作。

  这些小崽子现在看着人畜无害,实际则野得很。宇文护但凡能轻松搞定,也不会接连弑君,手一软就玩完!

  可若做了独孤信的女婿,既能加强自己在镇人群体中的身份认同感,又不必承担太多的道义代价,可以避开宇文家内部的互相伤害,处境与选择更加从容。

  虽然也会无可避免的与宇文护产生冲突对立、权势倾轧,但那种状态跟做宇文家的女婿又截然不同,也可以更加便利的组建自己的阵营与势力,保证队伍的纯净。起码是不用担心哪天被宇文邕请进宫里,给太后读《酒诰》。

  高百龄瞧着李泰铁树开花,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心里也高兴得很,还待要仔细跟他探讨一下感情问题,说几句“潘驴邓小闲”的高论。

  但李泰也只是酒后管不住自己的思绪,闲话几句后脑海中杂念渐消,喝了两碗解酒暖腹的羹汤,便丢下谈兴正浓的高百龄归舍休息。

  第二天一早,李泰又着家人准备一些礼品,自己带着几十名随从赶去给杨忠送行。

  他还是想建议一下杨忠,如果有可能的话谋任一下陕北周边的州郡,可能的话最好是接替西安州的常善。

  盐引改革之后,盐池利润得到统合,若再配以开中法,那就是非常重要的军国大计了。李泰对陕北地区的经营,相当程度上也建立在这一基础上,与此间镇将保持一个良好的互动也非常重要。

  更何况杨忠是真的勇,又不像别的北镇军头那样资高望重,有了贺拔胜与独孤信这两层关系,彼此之间合作起来不患交流不畅。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对独孤信也是一大裨益。眼下的独孤信是被隔离在逐渐形成的府兵生态圈的核心之外,后期的各种军事行动,宇文泰也绝不会让他深入参与。

  其人虽然久镇陇边,但随着西魏整体的盘子做的越来越大,独孤信的势力与影响则就无可避免的相对下滑。等到大统十三年,更被宇文导所接替,失去了对陇右整体的控制而被困置于陇上河阳,等到归朝升任柱国时,便被轻松架空。

  杨忠这个人,虽然是独孤信的旧属,但本身颇有明哲保身的智慧,所显露出来的派系倾向并不强烈。再加上出色的军事能力与个人武力,宇文泰对其也是赏识有加。

  如果其人能够坐镇西安州,除了地域本身所拥有的盐利之外,还能借此桥梁进行一些陇右与陕北之间的人事互动输送。

  虽然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个原州是宇文泰的铁杆老巢,但是这些人事联络本就不以对抗霸府为目标,只会让其中成员各自得益,高平李氏兄弟想必不会拒绝。

  独孤信镇陇多年,宇文泰想必也乐见他所积攒的人事势力向内州分流。

上一篇:赝太子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