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第0266章 成人之美
清晨时分,李泰在几十名护卫簇拥下再次返回铠曹官署所在的兵城。
昨天吃过晚饭后天色已晚,他便没有再返回城中。虽然铠曹下属们也给他收拾好了居舍,可因为担心再被一些尤其勤奋的人夜中骚扰,李泰便往左近若干惠的大帐借宿一晚。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又向若干惠借了一队精卒随行。他在署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堵住大门冒充前来催讨军械的,避免遭受其他骚扰。
他今天还想盘查一下城池内外归属铠曹的几座武库,这些人也可以随同保护,免得自己向之前那个倒霉蛋一样也被搞得坐骑惊吓而堕马。
他这里刚刚转到官署大门面向的街道上来,远远便见到有一群精壮军卒已经站在了官署门外,心中便不由得暗骂起来,宇文泰这是把他安排到了什么见鬼的地方,真是从黑夜到白天不给人一丁点的喘息时间。
好在知道他兼领铠曹的人也不多,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打算瞧瞧这次带队过来的又是什么人,如果是个小角色,那就凭他李大都督威名先惊走,如果挺难缠的,那他就先避一避。
心里这么盘算着,当他来到官署门前时抬眼望去,只见宇文护正站在官署门内,神情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伯山你总算回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
宇文护见到李泰走过来,忙不迭站起身来大步迎上。
李泰则是一脸的警惕狐疑,停下脚步来还向后退了一退:“萨保兄你来这里是为何事?铠曹所司同你案内所执应该没什么牵连吧?”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宇文护顿时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你还来问我!我倒想问你,昨夜向台府奏书究竟所言何事?大行台他……”
对于自己丢脸的经历,他实在不好意思描述的太具体,上前一步便擒握住李泰的手腕并闷声道:“你也不要留署了,哪也不准去,赶紧随我归府趋拜大行台!”
李泰听到这话,倒也没有拒绝,心中不免一喜。虽不知宇文护遭到了怎样的对待,但听这意思明显是宇文泰已经看到了自己昨日着员递交的那份奏书。
那家伙总不至于无聊到要看看自己被铠曹这摊子破事搞得多么焦头烂额,便要让人把自己召回府中。
于是他索性也不入署,摆手吩咐迎出的属员们看好家,等他面见大行台回来后,他们铠曹就可以抖起来了。
归途中,宇文护几番欲言又止,当城门依稀在望时,他终于忍不住放缓了马速,转头望着李泰一脸严肃的说道:“伯山,我这里有一事想要请你共作参详,希望你能认真思量之后再将事情的优劣答我。我有一员下属,他前进言……”
李泰见宇文护说的严肃,便也听的认真,听完之后眼神则变得有些古怪:“萨保兄你说的这个下属……”
“具体何人,说了伯山你也未必知。现在单讲这一建策,我是觉得略有可采之处,不仅仅只是夜中当直的物料省俭,若加细想,其实……唉,我一时说不清楚,伯山你觉得呢?”
宇文护强压下心中泛起的羞涩尴尬,不无期待的望着李泰继续说道。
李泰瞧他这样子,心中自是了然,稍作沉吟后便笑语道:“此事乍看的确是有些繁琐,但若深加揣摩,也颇有意蕴可以引申。首先便是台府示众以勤俭,近则一府之内、远则天下诸方,不需声言教训,在事者俱能感知这一份德义。
台府既然持符拥命,便不可因事小功微而轻之。蚁穴可以决堤,象箸可以亡国。故而德行之内,绝无大小之分,得之守之,久必德性彰扬!”
宇文护听完后连连点头,并不无激动之态。
昨晚他被训斥的狗血淋头的时候,当然也试图反驳,并且讲到了李泰所言的这一层意思,但听起来措辞却全不如李泰讲的这么有说服力。但就算是这样,他叔叔昨晚也不该那么骂他!
“还有呢?”
一颗饱受创伤的心总算得到共鸣,宇文护又瞪大眼,一脸期待的望着李泰追问道。
“台府之所以分曹设署,在于领掌事务。但今分曹越来越繁,本身已经成了一桩疑难之事。即便臣下有意将此人事削裁规整,却没有宏大的眼界心怀去恰如其分的拣选裁汰。”
李泰也没有让宇文护失望,一边策马前行一边侃侃而谈:“古之所谓封建,划地因家,是故天下之事皆君上家事。历朝凡所职命称重者,皆君上之家臣。唯眼前身畔之人事,才可于方寸之内久作权衡。如今台府诸曹杂密,将诸曹事收列直堂内外、耳目之中,主上即可从容拣选……”
“是、是啊,我正有这样的……伯山你不亏时誉隆厚,一眼就能瞧出这一政治良策的深刻用心!”
宇文护听到这里,更加的眉开眼笑,心中的创伤大大缓解,越发觉得人间真是知音难寻。如果他叔叔能向李泰这样洞见深刻,昨晚也不会骂他骂的那么厉害。
将要行入台府的时候,宇文护才又对李泰小声说道:“近日内外事情焦灼,大行台也因此忧困不已、心情欠佳,我虽然不知召见你是为何事,伯山你小心应对。”
李泰倒不知昨晚宇文护被骂的狗血淋头,听到这叮嘱声只是觉得无聊,老子是主上心灵密友、跟你们能一样?
他迈着轻快的步调走入直堂,还没来得及俯身下拜,堂上的宇文泰已经招手笑语道:“伯山不必多礼,知你署事繁忙,且先入席讲事,论定之后尽快归署执行。”
李泰区区一个台府从事,就算兼领铠曹,在大行台面前又怎么敢自夸署事繁忙,但这话从宇文泰嘴里说出来,听着就是特别的顺耳,乃至于都有些感动。可见就算是个海王,也得时不时往鱼塘里撒点饲料。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仔细讨论太和旧制的甲仗细节,一则太和年间制度本就变化极大、实在是说不清,二则这也根本就不是重点。
眼下台府或者说宇文泰所面对的问题是,对他那些武川老兄弟们“实在不知如何疼你”,彼此关系已经搞得有点僵硬,以至于这些人都不怎么再热心配合宇文泰的打秋风。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就算要杀人越货,也得先给人一刀。
之前宇文泰是思路不够开阔,在得了李泰的提醒后,兴奋的一宿没睡,当然不只是在训斥宇文护,而是召集台府之内的亲信,直将可赐给仪仗的大将名单和仪仗规格都给编订了出来。
眼下他就案将相关的图籍递给李泰,李泰在略作翻看后便直接开口说道:“眼下铠曹人事杂乱,工用告急,恐怕未必能在大阅之前将诸甲仗赶制完毕。眼下大阅渐近,事情不容拖延,臣请主上告诸受赐开府即刻遣员前往铠曹相论事宜,以期彼此共济、不误大阅。”
宇文泰还打算分遣使者往诸开府处各作开价,听到李泰居然打算凑起来关门一起宰,他虽然不知道“内卷”这个名词,但也明白这个概念,而且玩的很溜,于是便微笑颔首道:“这些事情自有别员做定,你安在署中等候即可。”
说话间,他又将另一份名单递给李泰并吩咐道:“无论工料是否足用,这当中几位赐物需要优先置备,不得有误。”
李泰自然明白老大的意思,连忙点头应是,又起身将这名单接过来,瞧瞧名单上果然有于谨、李弼等重要的台府心腹。
但在这当中又看到赵贵的名字,李泰便有点不爽,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思,直接开口说道:“之所以作此赏赐计议,便在于褒扬功勋名臣。若不加审计,普施于群众,则难免有滥赏之嫌,恐怕不足彰显所赐之隆重。更何况眼下铠曹工料本就不谓丰盈……”
若是往常,哪怕再怎么青睐看重的下属,敢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后还要提出质疑,宇文泰都难容忍,但这会儿在听到李泰所言后却呵呵笑道:“你那一点气量狭隘的浅薄腹计且收敛起来,章武公功勋壮否由不得你来审核臧否。之前积存的纠纷不快暂且不说,过不久后你或还要感激他的成人之美。”
李泰听到这话,心里自是泛起嘀咕,只觉得这当中必然得有什么事,但一时间又有些不得要领。
第0267章 伯山何在
台府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李泰这里还没有离开,各路使者已经分遣出去。
华州城作为霸府大本营,绝大多数统军将领在此都有宅业,就算是本身率军出镇外州,其家人下属们也会第一时间接收到霸府的犒赏命令。
为了保障李泰的人身安全,宇文泰又使派了一队亲兵护卫他行止出入。
李泰对此当然是不做拒绝,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也并不算多么让人快乐的事情,后世多少网瘾少年一边疯狂的氪金,一边咬牙切齿的痛骂狗策划。跟那些四体不勤的战五渣相比,他将要摆弄的军头将领们战斗力和破坏性无疑又高得多。
当他再回到兵城时,已经有一些豪奴打扮的行人在街道上打听铠曹官署的位置所在。
他也没有停下来多作观望,径直返回官署,并将署中所有下属们召集起来,公布几道命令。
首先是自此日开始,铠曹官署严查出入,不得直堂官员的手令准许,不准将任何人引入进来。其次就是铠曹署内所有的人事资讯,统统不准泄露于外。这两道禁令,违者必作严惩。
公布了两道命令后,李泰仍有些意犹未尽。他与此堂内群众共事不久,彼此也不算熟悉,既不打算长时间的磨合来培养默契,便准备找点事情来稍作立威。
他这里上下打量着直堂内的布置,视线逐一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那站在最前方的皇甫璠越班迈出、跪在案前一脸羞惭的说道:“卑职有错,前因不知大都督设此规令,晨间叮嘱家人入署迎候。此时虽未过午,声言已经讲出,请大都督降责!”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只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机灵鬼。去年得罪了自己,还是因为他那时的权势不值得人家郑重对待啊。今年自己进步了,人家的态度登时也发生了变化。
既然皇甫璠主动站出来要配合表演,李泰便也不再客气,直接摆手说道:“知错能改,尚有可恕。皇甫参军敢于自首,且赴廊下领笞二十即可。”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无不面露惊容,委实没有想到李泰御下这样严厉,随便一个过错便要鞭打二十,这还是主动承认错误的情况下,若是正常的刑罚还不得百十计?
那皇甫璠脸色也变得有些不甚好看,没想到李泰玩真的,而且玩的这么狠。
但现在姿态都已经做出来了,再作反悔那真的里外都不是人,加上心里早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公报私仇的准备,倒也不是多么的难以接受,于是便将牙一咬,顿首沉声道:“多谢大都督宽大减刑……”
不待宽大的李大都督再作声令,两名壮卒便阔行入堂,直将皇甫璠托起架出,不多久堂外便响起鞭打皮肉声与皇甫璠的惨叫声。
那每一道声音都牵动着堂内众人的心弦,他们未必瞧不出来这是做戏,但哪怕是开玩笑,他们跟堂上这位新主官大概也是开不起啊。
二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哪怕全都抽打在背臀皮肉厚实之处,皇甫璠在咬牙受完之后,一时间也是趴在刑架上迟迟不能起身。
“皇甫参军之所违禁,还在声令下达之前,本不应加以严惩。只因我与诸位共事日短,彼此并不熟悉,恐怕一时的宽纵让尔等误会此间大有枉法之处,故而借此一事让尔等知我风格如何。”
李泰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吩咐道:“且将皇甫参军搀去别室敷治创伤,署中给帛百匹以充汤药之资,伤愈之前不再加案事劳累。”
此言一出,堂内又是一片短促的哗然声。之前他们自然是因为李泰的严厉而惊惧不已、心中对皇甫璠这个老上司也充满怜悯,可现在却又惊叹于李泰的出手阔绰,心里转对皇甫璠充满了羡慕。
虽然李泰用于打赏的乃是公款,而且这公款需要维持署内官吏们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饮食和办公消耗,可谓是夺大家口腹饮食以彰显他自己刑赏分明,但这会儿众人却全无意见,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威就在这无形之中建立起来。
堂外皇甫璠得知受此奖赏,脸上的惨淡凄楚顿时间也一扫而空,在被军卒们搀扶起来的时候,还用那虚弱但却亢奋的语调连连喊话道等他伤势转好、一定再为大都督分劳案事。
他家西州著姓,百匹绢的奖赏未必看在眼中,最让他感到欣慰与高兴的还是李泰那赏罚分明的作风与态度。经此一事,之前的旧怨应该是可以翻篇,接下来若能小心处理彼此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能积攒下一些共事的情谊。
在将内部的人心情势稍作整合后,李泰才开始准备着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这会儿铠曹官署门外已经聚集起一些将领家奴与属下,都是在收到台府奖犒命令之后第一时间赶来领取仪仗器物的,这其中也不乏之前便曾来此耀武扬威者。
这些人还不清楚眼下形势已变,只道现在的铠曹仍是软弱可欺,来到官署门前便开始大声喊叫,抱怨居然没人出来迎接。
不过这些人很快就发现了官署内气氛的不同,站在直堂前的那一队台府亲卫,无论仪容体态还是精神气度,一望可知绝不寻常,一身衣袍武装也是统一鲜明,让人一眼望去便可知晓其来历。
面对这些台府亲卫,那些豪奴部曲们自是不敢放肆,乖乖的缩着脑袋等待直堂中来人引见。
有几名铠曹属员下意识的要出堂迎接,刚刚抬起腿来,便听到堂上传来一声冷哼,忙不迭又立定下来,虽然心情也是有点紧张,但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泰自不急着召见那些人,在堂中翻阅着有关库藏限量皮肤、仪甲文物的文籍,并分遣下属们奔赴城池内外各处武库,将相关物料调回署中统一收储管制起来。
当这些属员领命行出时,院子里便不乏已经等待的有些焦急的各家部曲属员呼喊喝问堂中几时有暇接见。
瞧着那些神态不善的脸庞,铠曹属员们先是下意识的慌乱,回首望一眼直堂便觉心安,等到在转回头来望向对方时,嘴角已经挂起了冷笑,不无讥诮的冷哼一声,然后便收回视线,旁若无人的昂首行出,那终于得以吐气扬眉的爽快感觉让人足底生风、飘飘欲仙。
李泰在堂上磨磨蹭蹭的拖到了午后,官署内外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直堂前有一队台府亲卫镇场子,但还是不乏人入前软中带硬的询问堂上使君谁人、各自禀陈家世。
别说这些狐假虎威的家奴,哪怕他们各自主人至此,要不要以礼相待也得看李泰的心情。
眼瞅着快到饭点了,李泰才又下令让人抬着两个箱笼出堂,往人群里游走收取他们各自的名帖文书,至于那些人所询问的问题,则一个字都不给回应。
待将这些名帖收上来之后,李泰便又喝令下属们将这些人驱赶出去,并在官署门外设立栅栏、张贴告示,下午铠曹有要事忙碌,不再于署中接待外来的人事。
若是之前,铠曹若敢这样目中无人,这些人火气上来怕是连官署都要给拆了。
可这会儿众人虽然也仍是恼怒不已,不满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但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没有人敢真的上前动手。当然除开氛围的营造,关键还在于那些台府卫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子。
下午不再接待署外人事,李泰倒也不是只为端架子,官署中吃过午饭后,他便率诸随员离开兵城,直往华州城北面的官造冶铸工坊而去。
华州城北的夏阳山中遍设军屯与冶铸工坊,是华州霸府的后勤与军工核心重地,一般情况下是严禁闲杂人等出入窥望。
李泰虽然也在霸府混了不短的时间,但也一直没有来过这里,一直等到今次兼领铠曹参军、职权对口,才得了一个通行证。
他来到夏阳山中一连蹲了三天,借着职务的便利将此间的冶铸工坊详细的考察了一番,顺便将铠曹下属的工匠调出百余人,让这些人督造大阅所需的仪仗文物,随他一起返回华州官署。
他在这里日子过得挺充实,华州城那里却有些乱套,原本众将在得知霸府犒奖赏赐仪仗文物时,各自也都高兴不已。
虽然说这些东西不当衣食,但像他们这些人本也不愁衣食,拼死拼活的奋斗这些年,封妻荫子之外,不还是求一个人前的风光?
特别太和年间的仪仗文物对他们这些镇兵子弟还有一层非凡的意义,太和年间迁都洛阳,国运更加雄壮,但却是这些镇兵们失落的开始。当年他们祖辈被丢在北镇喝西北风,如今后人们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拿到了当年的威仪风光!
因此一些驻兵于华州城周边的将领们对此也颇上心,每天都要派人询问进度如何。
最开始家奴们还只来报铠曹行事倨傲,他们对此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谁让人家事当剧要、而自己又有求于人,况且登门受气的又不是他们自己,于是便告诫家奴们稍作忍让,千万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什么枝节。
可是很快情况便转为诡异,铠曹不再只是行事倨傲的问题,而是主管的官员干脆就不见了!
于是很快,华州城内外便流行起了一个寻找李伯山的活动,不乏将领带着部曲城内城外的游荡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