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一直等到五月中旬,来自凉州的军情急报抵达州府,得见独孤信大军不出意外的解决了凉州叛乱,李泰心中自是大喜,并直接下令驻守光明寺的州兵赶紧撤回筹备迎接凯旋大军事宜。
寺庙中,驻守此处的州兵们正在打点行装,张石奴却披甲来到老僧住处,推门而入语调不善道:“州府急事相催,某等须得紧急撤回。但我家郎主存放此间的物货却是不容有失,请法师调使寺中僧兵严密防守,并不得入内窥望!”
昙静法师对自家寺庙安保力量自是颇具信心,但见张石奴面目狰狞也不像在跟他商量,便点头道:“将军请放心,我一定着令僧兵严密防守,敬待将军归来验看。”
张石奴却仍不肯罢休,直让老僧调使近千僧兵环绕于此偏僻库房周边,这才满意的点头离去。行途中,他共几名心腹却并未跟随大队直返州城,而是往南面山野而去。
第0354章 强人入寇
傍晚时分,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寺奴农人们纷纷返回村邑,但还没来得及回家休息片刻,便被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寺中沙弥们呼喝驱赶着聚集起来,成群结队的来到寺外简陋的棚户下。
此时这些棚户内外已经聚集了一两千人之多,都是属于光明寺的寺奴丁壮,白天在田地里耕作,晚上则要负责在寺庙外值夜警戒。
寺中本有僧兵近两千人,再加上这些召集而来的奴丁们,保护寺庙的安全自是绰绰有余。
故而尽管郡内群众多知如今的光明寺中存储了大量的财货物料,但也没有人敢于来犯。既是畏惧寺中武力强悍,也因对此佛门重地心存敬畏而不敢放肆。
今天较之平日里倒也没有什么特殊,奴丁们被聚集到此后,各自领取了一些寺中供给的食物草草果腹,然后便在棚户内外各自卧倒。尽管此间环境嘈杂简陋,但经过一天的劳作后本就疲累不已,很快棚户中便已经是鼾声如雷。
“那里怎么有火光?是什么地方?”
突然有值夜的人发现夜幕下远处似有火光隐现,那火势壮大极快,初时还只一团光晕,但很快便已经可以见到清晰的火焰,确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无疑!
越来越多人被惊醒,很快便有人认出了起火的方位:“不好,是谷仓!快去救火、快救火!”
谷仓存放的并不是粮谷,而是农具、粮种与牲畜饲料等等种种杂物,关乎一整季的春耕。这些奴丁们眼见谷仓起火自是慌了神,再也顾不得把守寺庙,纷纷往谷仓所在的田野飞奔而去,要将大火扑灭下来,抢救那些农具粮种。
寺内僧众们也受到了惊扰,一面派出几名执事僧前往指挥救火、顺便查探是否还有别的意外,一面也在寺中提高了警惕。
甲械分发到每一名僧兵手中,分别把守住寺主长老的住处和存放重要物资的仓库,以确保寺庙中重要人事的安全。
刚刚结束了晚课的昙静法师这会儿也并没有入睡,召来几名僧徒将情况稍作询问,然后便临事不慌的说道:“不必惊慌,应该只是意外。若真有歹人意图作恶,必然会选在夜深人睡之时,眼下二更未入,群众不失警惕防备,纵有贼人也是不敢放肆!”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点头称是并且放下心来,便按部就班的遵从昙静法师的安排进行警戒,不复之前的人心惶惶。
尽管自觉得并非贼人出没,但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昙静法师又在寺中一些重要位置巡察一番,并且还不忘叮嘱僧兵们不要忽略了李泰着员送来的那些财货。若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些应该都是府库中直接搬运出来的财货,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他可是不好交代。
在群众努力下,谷仓火势渐渐被控制住,没有再继续向四周蔓延。只是眼下夜幕遮掩,现场又一片狼藉,不好追查起火的原因。
一番奔跑救火,本就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更加疲累,尽管还有执事僧呼喝他们返回寺外防守,但却懒于回应,肯返回去的寥寥无几,大多都就近各自归家休息。
在那些仍然老老实实返回寺庙的人当中,有这么一类走起来似是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但速度却是极快,不多久便领先于众人。
其他寺奴见状后,只道这些人是打算在棚户中抢占一个舒适位置,一边在心里暗自咒骂着,一边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加快脚步。陇右昼夜温差极大,自然谁也不想在外吹上一夜冷风。
眼见这些寺奴们返回,寺外也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正在墙头警戒的僧兵们也陆续撤回寺中。有外间这些耳目负责外围警戒,僧兵们自然也都懒得竟夜枯守。
当外出巡察的僧员也回到寺中后,守门的沙弥便准备将寺门再给关闭起来。然而正在这时候,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笃”的一声闷响,沙弥只觉得门板剧震,再抬眼望去,只见一支箭矢已经深深插入门板中,顿时惊慌的瘫坐在地。
棚户中涌出众多矫健身影,各持长刀利刃直向半掩的寺门冲去,僧徒们猝不及防之下便被这些强人们逼迫的狼狈退回寺内,直将寺门的控制权拱手相让。
当寺中僧兵们闻讯之后结伴赶来时,这些强人早在寺门前结成阵仗,并以强弓劲矢威吓的这些僧兵不敢欺近。
与此同时,寺外的几个空闲棚户也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又成为了一个讯号,寺外荒野中竟然响起了响亮嘈杂的马蹄声。
不多久,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便冲到了寺庙门前,因有前路同伴暴起夺门,全无阻滞的策马便冲入了寺庙之中,连人带马直将那些僧兵们冲击的四向奔散。
“此行只为求财,弃械不死,顽抗必亡!”
这些骑士们各自呼喊着口号,挥舞着手中枪槊长刀在寺庙中往复冲行,对于那些弃械逃散的僧兵并不穷追,但对那些仍待抵抗的也绝不留情,直以刀槊劈刺过去。
寺中守御也并非全无章法,在经过最初的混乱后,很快便在大殿前方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架设的栅栏让这些入寺的骑士们难再驰骋冲击起来。
“留下三十人不准这些僧徒脱阵,其他的跟上我速速攻下仓舍!”
一个蒙面强徒向着同伴们呼喊道,于是这些人很快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于此牵制驻守此间的僧兵,另一部分则在带领下直冲寺中钱粮重地的仓库所在。
这时候昙静法师也早被惊动起来,充斥整座寺庙的厮杀声让他也无须再作猜测,一边在亲信僧兵的护卫下直往易守难攻的区域而去,一边又勒令僧员鸣钟示警,组织僧众尽起防御,并且向外进行求援。
僧兵们对寺庙的守卫不可谓不尽力,但是这些来犯之敌们对于寺庙内部的格局甚至于防线的虚实似乎都了如指掌,入寺之后便避重就轻的一路突破,很快便将寺中守卫力量冲击得溃不成军,且各处防线不断的被压缩、击退。
不知不觉间,绝大多数的僧众居然被驱赶到寺中一处相对比较闭塞的区域,眼前这些强人并没有冲进来大造杀戮的意思,只是不准僧众突围,僧员们这才略感安心,尽管寺主长老们连声喝令向外突围,但那些身在前线的青壮僧兵们却是没有以命相搏的勇气,喊叫声越来越响亮,动作站位却是越来越后缩。
控制住寺中的守卫力量后,这些入侵者们便又兵分两路,一路直入库房之中,将寺中积存的金玉宝石与各类高档颜料矿物等等快速搜捡起来,或用布帛包裹,或用箱笼盛装,不断的丢在马背上,很快就搬空了数座仓库。
“够了、够了!再多恐怕拖累行动,上马,撤离!”
等到人马各自都分配了可观的负重,尽管还有几座仓库中的物料没有来得及收拾,但那首领也及时喊话叫停,不再贪得无厌的继续装载。
众骑士们也都听命收手,快速的从此间撤离出去,并将一部分财货沿途恣意抛撒,以此来激发僧众的贪欲、不要对他们追衔太紧。
传令的号角声响起,分布在寺庙内各处区域的强人们纷纷快速的向寺门处聚集而来,早已经等候在此的首领在将人员清点一番、确认没有走失遗漏之后,便勒令人马快速退出寺庙。
正在这时候,寺庙外也有一群挥舞着器杖的民众快速向此飞奔而来,其中同样不乏披甲持刀的精壮武士,应是左近寺庙听到求救钟声后遣员来救。
但这一行人也并未留此进行缠斗,直将几匹载满金银财宝的马匹用力抽打向对面冲去,随着马背上那成包的财货洒落下来,那些救兵队伍顿时变得散乱起来,难再保持追截之势。
趁此机会,那些骑士们便也不再停留,纵马冲向深浸夜幕内的山野中去。
“快追、追回那些强盗!”
此时寺庙中的昙静法师不复往日的恬淡佛相,虽然被群众们保护的毫发无损,但却满脸的气急败坏,特别当看到被劫掠得一片狼藉的仓库后,更是心痛得粗喘连连,不断的跺脚喝令道:“千万不要跟丢了这些匪徒,一定要查清楚他们奔向何方!”
僧兵们这会儿也都不敢怠慢,一部分人留守寺中七手八脚的收拾打扫,另一部分则往马厩去乘马外出追敌。
但这会儿寺外也不复冷清,许多居住在左近的寺奴和别的寺庙僧徒们本是闻讯来救,可当赶到这里后,便被匪徒们随意抛撒的财货闪花了眼,一时间哄抢踩踏,场面混乱至极。
这样的乱象持续了整个晚上,到了第二天,一直作为天水一大特色的晨钟佛号在抵达此间后都罕见的中断下来。
一路人马则浩浩荡荡的自州城方向而来,抵达现场后便将寺庙团团包围封锁起来,不准闲杂人等再随意出入。
第0355章 一败涂地
李泰一身戎装,在亲兵们簇拥之下神情冷厉的走入了寺庙中。
寺庙中众执事僧们好不容易盼到他的到来,纷纷冲上前来或诉苦或乞求,希望他能为光明寺主持公道,抓捕那些作案的强盗们,挽回寺庙中的损失。
李泰自是懒得应付他们,只是沉声发问道:“昙静法师眼下何在?怎么不来见我?”
众僧闻言后不敢怠慢,直将李泰引入昙静法师的居室之中。这法师经过一夜的惊吓与操劳,这会儿神情已是萎靡得很,但在得知李泰到来后,还是连忙吩咐小沙弥将他搀扶起来,就榻拜见李泰。
“昨夜匪徒入寺行凶、大肆劫掠,寺中弟子勤力护卫之下,老僧此身虽然免遭戕害,但经此横祸,亦是心怀大乱,未及亲自出迎,还请使君见谅!”
昙静法师态度恭敬、甚至有些可怜的向李泰见礼,之前那种淡然的姿态已经是荡然无存。
抛开其他考量不说,眼下这件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必须要依靠官府的力量才或可能见下文,这老僧在李泰面前当然是要一副谦卑姿态。
李泰眉头微皱,神情严肃的说道:“请法师将事情经过讲述一番,切勿有所隐瞒。我职在留守,竟然发生如此耸人听闻之恶事,也实在是难辞其咎,一定尽我所能追查凶恶,给法师、给郡中百姓一个满意答复!”
听到李泰作此表态,昙静法师心里也自觉踏实几分,便一边思索着一边断断续续将昨日至今他所耳闻目睹的事情全都详细的复述一遍。
李泰在听完后,又随口询问了几个描述不甚清楚的地方,继而便又说道:“我已经分遣人马沿匪徒所遗留痕迹一路追踪下去,但这一路匪徒出入行止都极擅掩饰,特别据法师所言,他们出入寺中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对寺中人事了若指掌。非是唐突质疑,只是为了确保周全,我要着员将寺中一些僧众主意审问,还望法师能够体谅。”
听到李泰言中似乎怀疑寺庙中有匪徒内应,昙静法师也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其实他内心里也有这样的怀疑,因为这些匪徒表现的熟门熟路,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来到寺里。
虽然寺中日常也难免会有信众出出入入,但有的区域却是重点防备,很少会任由外人出入探查。如果没有内应的话,那些匪徒也难做到出入自如。
于是他便又连忙点头道:“这本就是使君职责之内,若能借使君明鉴来为寺中清除奸恶痈毒,老僧亦感激不尽!”
“这么说,法师也觉得寺中有奸恶隐藏?”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地一变,直从席中站起,手扶佩刀指着昙静法师怒声道:“我因信赖法师,才将大事相托,且托付不只一桩!法师既然不能将寺中人员情势完全掌握,为何不提前告我!如今遭此贼害,佛礼恐怕难继,另有……”
讲到这里,他声音又是一顿,不再理会脸色变得忧恐无比的昙静法师,直接下令说道:“速速将寺内所有执事僧员收监起来,各作审问,不得我命令,不准放漏一人!”
“遵从使君命令,不要违抗。”
昙静法师这会儿也慌了神,担心僧众们控制不住情绪跟州军起了冲突,忙不迭下令道,然后又凑到李泰面前来小声道:“寺中是否真有奸恶暗藏,老僧也不能确定。但使君若是担心前置此方的物料,也请放心,昨日遭受洗掠只是寺中库藏,使君于此存物因所在偏僻,并没有遭到波及……”
“有没有遭到波及,验看之后才知。”
李泰脸色铁青,并没有因为昙静法师的安慰而有好转,一手扶住佩刀望着昙静法师沉声说道:“礼佛祈愿一事,还有重新筹备的余地。可我置于此处的物料若有了闪失,恐怕我与法师都不复再有日后可望!”
昙静法师听到李泰说的严重,心中也不由得一惊。他自不敢就此深作打听,但见李泰连同归于尽这种话都说出口,可见此事之严重,不免暗自懊悔不该接纳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在寺中。
但眼下再作懊恼也已经无益,他只能期盼着那一批货品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并共李泰一同前往验看一番。
来到这一片库房后,看到并没有明显的遭受破坏的痕迹,昙静法师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泰的护卫们将他阻拦在外,他便站在外面看到李泰一人行入,但却久久不见其人行出,心弦便渐渐绷紧,额头上都冷汗直沁。
“将那老僧押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库房中才传来李泰的喊话声,只是语调沙哑中透出一股气急败坏。
昙静法师听到这声音后心情自是更加慌乱,下意识的不想进去,但门外那些亲兵们却不由分说将他扭送进了库房中。
走进库房后,昙静法师便见到李泰正持刀而立,脚边散落着众多破损的箱笼和麻包。其中装载的物品自然也是撒落一地,但却并非昙静法师预想中的绫罗绸缎又或金银珠宝,而是土木砂石与破麻乱絮。
“这、这……怎么会这样?”
昙静法师看到这一幕,小腿都颤抖的开始转筋,完全不敢去看脸色阴郁到几乎快要滴下水的李泰。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险些挂不住,要是不这样那才见了鬼了。但戏总还是要做下去的,李泰提刀行至这脸色惨淡的老僧面前,刀刃在其胸前不断比划,语调也变得有些狰狞:“贼僧欺我,欺人太甚!莫非以为我刀不利,不足将你断首?”
“不、不,且慢!使君纵然杀我,于事无补……眼下最重要,是要查明究竟何人陷害啊!”
昙静法师见李泰如此姿态,一时间也有些慌神,但仍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颤声说道。
“还能是谁?除了你这贼窟中人,谁人知我于此囤积重货?你或的确不知,或是知而不应,但这都没什么,我也不需要什么罪证确凿,自有手段加以报复!”
说话间,他更将刀刃直接架在了这老僧脖颈上,口中恨恨说道。
“老僧真是不知啊……使君请息怒、请息怒,我辜负使君托付,的确有罪,但请使君容我帮助仔细审察寺中隐藏恶徒!还、还有,使君于此各项损失,老僧哪怕倾尽寺中积储也一定补偿!”
昙静法师真有些欲哭无泪,这件事他到现在都是懵的,既不知李泰究竟于此存放了什么,也不知被人用何种手段消无声息的完成了置换,只觉得所有事情都超出了他的认知和掌控。眼下第一要务还是得稳住李泰,否则若被其激动之下手起刀落,那可真是死的不明不白。
“且先留你一命,但若事情不能妥善解决,这光明寺必于此境抹除!”
听到老僧作此表态,李泰才收起了佩刀恨恨说道。
昨夜光明寺虽然遭到洗劫,但那是在夜中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出其不意的进攻,但并不意味着寺中力量就薄弱。
今日心有余悸的僧众们全都聚集在寺中,再加上周边闻讯而来的僧祇户们,整个寺庙内外聚集了足有近万人众。
眼下西征大军还未返回,李泰将防城人马全都调聚起来,也不过将近三千州军。若是光明寺众一意反抗的话,李泰也是做不到将这么多人完全封锁控制起来。
但有了昙静法师的配合,他将寺庙封锁起来就顺利得多,寺奴农户们被分批遣散到各自村邑中去,寺中的僧人们则被安置在寺内不同的院舍中,僧兵们也都被解除了武装,一并被拘押起来。
同时李泰还以调查内奸为名,着员将寺中的人地并诸资产籍簿一并收缴起来,尽管遭劫的乃是光明寺,但李泰这一系列的行为却是将光明寺上下当作了贼寇在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