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之前预买胡麻,史家兄弟欺我不知农事,以当季时价收买秋后胡麻。事后我虽得人指点,但既已立约为信,也从没想要作返回。当时言谈两欢,若我有丝毫迫之,人不非议、苍天谴责!”
李泰越说越气,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被人百般欺压的良善无辜:“史恭输官得赏、拥居势位,便遣其弟登门毁约。我大好园业、青砖彩瓦,被他指使刁奴横加破坏,门户残破,部曲蜗居草檐。史郎大好模样,神清目明,入门至此,岂无眼见?我今拘之在园,只求一个公道顺气,若法不能制,我必杀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卢柔听完李泰的控诉后,便从席中愤然起身,指着史静怒声道:“王业西狩至今,我知人间正气逢衰、是非混淆难免。但既然聚义奉此法统,人心当有公道平衡!我表弟抛家西走,孤独难立,已经可怜。
史郎你不审事中曲隐,便登他亲长门庭,诬蔑名门家教失德,不只构陷李氏家声,更是在耻笑亲友失察无眼!若非我今日登门听说,还不知要被你欺瞒几时、误我情义!”
“我不是!我真不知……”
史静眼见卢柔不只倒戈,还反过来痛骂他颠倒黑白,一时间更加的无语,同时也满满的懊悔。
商原史家虽然源出本家,但早几代之前便已经在各自生活。之前史恭前往京兆求告,只说被一东州新客欺侮。
京兆本家本来不欲理会,但史恭请求的凄惨,也让他们京兆本家觉得李泰这东州新客太过嚣张,不把史家看在眼里,于是便派遣史静这个后生出面平事。
史家知道李泰的后台是太师贺拔胜,因而求告到京兆尹崔訦家中。因为崔訦曾是贺拔胜的旧属,早年跟随贺拔胜投往南梁并一起返回关中,只觉得有这样一份情谊,应该能说动贺拔胜。
但史静却没想到,长安城的崔卢两家除了是贺拔胜旧属之外,跟陇西李氏、特别是李泰这一支有着世代联姻的密切关系,交情甚至比跟贺拔胜还要更加瓷实!
他请卢柔过来,本意是做个说客,可现在卢柔两眼瞪圆,一副要把他生撕了的模样,反而成了给对方送队友。
“我、我此番登门,是奉亲长命令,希望此事能够从善解决,却、却不想乡居庶支竟然藏垢如此深刻。之前听信邪言,误会了李郎,误导了卢公,纵有千万懊悔在怀,也羞耻不敢自辩。恳请卢公见谅、恳请李郎见谅!”
史静避席而起,对着两人长揖到地,额头上的汗水不暇擦拭,又涩声说道:“此番求见,冒犯得失。请两位见容我这个浅薄愚钝的后生,容我回家细告事情始末,再请族中长者入乡请罪!”
“速去、速去!我相亲诸家虽然没有势力拥傍,但一腔正气有笔能书、有口能言!前不知我孤亲幼少入此,让他遭受乡贼围困欺侮,但今既知,便绝不容许妖情再生!”
卢柔挥袖一拂,一脸厌恶的说道。
李泰见他这个便宜大表哥这么罩得住,心里也是高兴得很,待那史静狼狈告辞,便连忙吩咐家人准备家宴,招待这位意外相逢的亲戚。
“阿磐,真是辛苦你了!往年我等入关,虽然也是失势狼狈,但总还有同伴相互关照。你今入关,却乏亲长党徒的看护……”
卢柔模样还好,只是有些口吃,喝了几杯酒、心情激动之下,口吃又更加严重。他虽年近四十,但感情却丰富,待听李泰与李渚生讲起入关一路的经历,更是眼眶红红的拍着李泰的手背连连叹息。
李泰倒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先获得若干惠的赏识,又得到贺拔胜的保护,还有高仲密家业相托,要比这世道绝大多数人幸福得多。
“虽与阿耶失散,但却得诸长看顾,我在关西也不谓孤独。今日见到表兄,才知还有多位亲长立足此境。之前困于生计,不知殷勤拜访,请表兄不要怪我少不更事!”
李泰又为卢柔斟满村酿酒水,便试探着问道:“咱们还有一位表叔在长安?”
之前听卢柔说崔使君、表叔云云,李泰便心生好奇,似乎这位表叔在长安势力还不小啊,那土豪史家都要登门请托。
“那是我的表叔,却不是你的……”
卢柔本就口吃,说话难免大喘气。
李泰听到这话便忍不住翻个白眼,你这大表哥还挺小气,你表叔不就是我表叔,一表三千里,顶多我是六千里,怎么还不让攀亲戚?
李渚生见卢柔说话困难,便在旁边拉一把李泰,耳语道:“卢大说的若是崔六郎,阿郎的确不该称呼表叔,一样也是表兄!”
口吃的卢柔拍拍桌子,对李渚生点头表示他说的对,转又说道:“当、当年,我同、同表叔他们……”
他说的吃力,李泰听的也有些吃力,但总算是搞清楚了。
他们李家在长安的姻亲,除了卢柔之外,还有博陵崔氏崔谦、崔訦兄弟们,他们这些人当年都是跟贺拔胜在荆州,后来逃到南梁又一起返回关中。
崔氏兄弟是卢柔的表叔,但他们的妈妈则是李泰他大爷爷李韶的闺女、也就是李泰的堂姑,算起来崔氏兄弟同样也是李泰的表哥,关系跟李泰和卢柔一样。
除此之外,崔氏兄弟的夫人同样出身陇西李氏,除了表哥之外,李泰还要喊声堂姐夫。
好不容易在脑海里梳理清楚这复杂的亲戚关系,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贵圈真乱。难怪世家大族要修家谱,这谱系关系一乱,彼此间亲戚关系也就乱套了。
后世唐高宗之所以针对这些家族颁布禁婚诏,也的确是不颁不行,彼此之间世代联姻实在是蛛丝密结。
卢柔他们早年跟贺拔胜返回关中后,便被宇文泰安排到长安朝廷担任官职,一则西魏实在人才匮乏,二则大概也有分夺贺拔胜势力的缘故。
这其中混得最好的便是崔訦,年仅三十出头,便已经担任了京兆尹,并在不久前加职帅都督,也算是长安方面一位军政主官。
卢柔则因文辞出色,担任中书舍人,主笔诏令、宣旨慰问等。但西魏这霸权政府,皇帝一年也发不了几道诏令,所以职事也很清闲,才有时间到商原来见到李泰。
“入关之后,太师自防严格,不准我等旧属随意登门访见,我也许久不见。难得他竟还记得阿叔旧谊,肯给阿磐你体贴关照,太师近来安否?”
卢柔又言辞断断续续的问道,对贺拔胜也颇为想念,毕竟走南闯北、不离不弃的跟随多年,彼此间感情肯定是有的。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叹,本来在异乡遇到亲戚是挺开心的一件事,但一想到西魏朝廷错综复杂的人事暗潮,他又高兴不起来。
卢柔他们这些人作为贺拔胜旧属,本来就有点尴尬,如今又都在长安任职,那真是分分钟都有可能卷入到政治纷争中。
宇文泰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人,他对乡党大将留情是一方面,对元氏皇帝那可是说弄死就弄死。后来自家儿子死的那么惨,也不得不说是宇文护这个侄子言传身教下、深得真传。
李泰见卢柔衣袍有些显旧,便说道:“此前疏于访问,是我的过失。表兄你日后在京城,可千万不要接受生人赠衣,特别是禁中出物,能辞则辞。弟居乡里,家人善织,春秋衣料一定管够!”
“说的什么胡话?谁又会赠我……年初大行台倒是解衣赐给,只是不常穿戴。”
卢柔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听不出李泰说的什么梗,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衣带诏这种邪事才不敢到长安去,可别转头被这些亲戚们连累。
但听到宇文泰居然送衣服给卢柔,他心里不免又生出几分八卦:“大行台赠衣,那衣袍衣带有没有仔细洗过?”
第0040章 负荆请罪
大行台所赠衣物有没有缝上密诏,卢柔并没有告诉李泰,但却告诉了他一些眼下正需要的事情,便是京兆史氏的底细。
商原这户史家已经于乡定居将近一甲子,但乡势更加壮大的京兆史家却是最近一二十年才迁入进来。
“史氏本原州高平镇人,从定万俟丑奴叛军得功,其族主史归因授原州刺史。逢侯莫陈悦之乱,大行台继领大军,史归附悦,高平李万岁等兄弟谋而杀之,侯莫陈悦乱定之后,万岁兄弟等便为地境督主,史氏族属则迁散京兆……”
高平镇地处陕北陇东,北魏年间用以防控河西诸胡,是和六镇一样的军镇。早年六镇叛乱时,高平镇镇人胡琛同样也举兵叛乱,胡琛战死后,则由万俟丑奴继续统率其部叛乱。
这场叛乱持续数年,一直等到尔朱天光率领贺拔岳、侯莫陈悦等北镇武人入关才得以平定。
这个史家能够在叛乱平定后出任原州刺史,足见势大。只是运气不好站错了队,当侯莫陈悦杀掉贺拔岳后选择支持侯莫陈悦,结果就被同镇的李氏给取代了。
李万岁就是李远,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可以说是西魏方面混得最好的关陇豪强,也深得宇文泰的信任,关系之亲近甚至还要超过了宇文泰那些武川老乡们。
当李泰听到卢柔对李远以字称之时,脑海中一些散乱的记忆突然被撬动一下,又拉着卢柔问道:“表兄,先前来访这史静婚配没有?有无子嗣?”
“我同他只在表叔邸中相见一面,长安至此同行一程,理他家事作甚?”
卢柔闻言后便摇头说道,但李泰却已经忍不住的笑起来,让卢柔大感莫名其妙。
在此之前,李泰是真的对这个京兆史氏乏甚记忆点,可因为李远字万岁的缘故,陡然想起了隋朝大将史万岁。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史万岁应该就是出身这个自高平镇内迁京兆的史氏家族,而且还是之前来访的史静的儿子。
这么一想的确有点可乐,史静是史归的儿子,史归则被李远兄弟们搞死,李万岁杀了我爸爸,我就给儿子叫万岁,这也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把还未发迹的古代名人提前笼络进自己麾下,这也是穿越者的基本操作。虽然现在有没有史万岁这个人,李泰还不清楚,但心里已经把史静这个名字加粗加黑。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对史家的敲诈,关系差了可以慢慢处,错过这个肥羊、再想找个更合适的却难。
这么看来,京兆史家同商原史家也未必就有确凿的亲戚关系,大约是从高平镇内迁到京兆,急于扩展乡势而结成亲戚。
就像商原赵党长还夸口跟赵贵是亲戚一样,京兆史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好歹还有高平镇大军头的底子在,对于商原史家而言仍是一个需要高攀的存在。
原本李泰还觉得商原史家刚刚捐输重货、再作敲诈也油水不大,现在又冒出一个京兆史家帮他们撑腰,不下手宰上一把那真对不起自己。
之前凭他人单势薄,贺拔胜也未必好使,未必搞得动京兆的史家。可那个史家自己也是麻烦一堆,李泰现在拥有的人事关系恰好就能制约他们。
首先是他便宜表哥崔訦正担任京兆尹、帅都督,京兆史家如果想再通过捐输得势,便绕不过崔訦。
而同他们家乡仇深切的李远兄弟们,如今正自势大不说,还在钻营冒籍陇西李氏。
李泰恰好就是如今整个关西最为根正苗红的陇西李氏嫡系子弟,凭这一点同李远兄弟们搭上话应该不难。
李泰越想越觉得这个京兆史家简直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肥羊,怎么就这么恰好我能克住你们呢?史万岁出生断奶了还好,否则恐怕可能没有尿布换了。
卢柔酒醉便在庄园中留宿,李泰则又点起油灯熬夜编写了一份自家的“损失”清单,以备与史家进行交涉。
第二天上午时分,史氏族员再次来访,这一次是两名不曾见过的中年人,以及打着赤膀、背着一捆荆条的史恭。
这些人衣袍都被露水浸湿,还沾着许多草屑,应该是天还未亮便已经向此奔来,可见心情之迫切。
彼此通过名号之后,李泰并未理会哭丧着脸、负荆请罪的史恭,而是望着两名京兆史家的来客笑语道:“今日来访,怎么不见昨日有见的史郎?”
“那劣员轻信乡野谣传,有谤郎君清声,归家后已经遭受亲长责罚,闭门谢罪。”
京兆史家来人恶狠狠瞪了跪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史恭一眼,转又对李泰客气说道。
“史郎他何罪之有,无非是受乡里奸邪蛊惑罢了。我还未暇谢他助我亲人相聚,来日再有聚时,一定再作致谢!”
李泰又笑眯眯说道,几个史家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黑。
客套话讲完,李泰便不再客气,视线转向史恭冷笑道:“我既无蔺氏豁达,足下也无廉颇勇毅,无谓作此姿态。入乡以来,你家屡屡扰我生计、使我寝食不安,之前更使刁奴寇我园业,若非庄人勇敢,家业恐已不存。隙生乡里,经官裁断恐失乡德,既然来见,商谈补偿才是正事,余者杂情不必滥表!”
史恭听到这话,眉间顿时闪过一丝羞恼,但见同行京兆本家两人那锐利如刀的眼神,还是趴在地上叩首道:“乡里拙夫,自知罪大,李郎但有降责,仆莫敢不应……”
前日还在趾高气扬的宴会乡亲,今天便要主动登门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史恭心里自是悲苦难当。
但现在事情的决定权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之前恳请京兆本家出面,本以为李泰背后只有一个贺拔胜和有名无实的高仲密而已,结果却没想到是主动给人送来更多的亲义后台。
贺拔胜在西朝虽然地位尊崇,但对于这种乡里争斗也不便插手太深。高仲密一个失势降人,更是不足为虑。
但职任京兆尹的崔訦,他们却不敢小觑。此番大行台颁行输赏格,崔訦便是京兆地区最主要的执行官员,事关入迁京兆的史氏家族能否重新得势,他们自是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我既非乡里贤长,也非在治官员,降责无从说起。但你家损我园业,却要做出补偿!”
李泰掏出昨晚拟定的那份清单,着员递给史氏几人。
在席两个史氏族人看过清单后,眉梢暗跳,脸色都不甚自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这清单又递给史恭。
“这、这么多?不可能、不……”
史恭看到这清单内容,吓得直从地上跃起,望着两名京兆史氏族人颤声道:“两位叔父,我虽有认罚诚意,但、但这竖……李郎、李郎他开具名目,实在是破家难抵啊!”
那两人见史恭如此激动,各自心里也无法接受李泰狮子大开口的敲诈,于是便又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说道:“乡情尚和而不尚争,今日登门,我等确有了却纠纷的诚意,但郎君能否……”
“怎么,你们以为我是恃此牟利?我倒想请问两位,谁家治业是凭此养家?但使他家刁奴安守户中,我又凭何讨取补偿?踏我谷田,损我庄舍,杀我庄人,我仍然存心忍让,不害他家恶奴一员。”
李泰见装便也愤然起身道,他要的难道多吗?
无非谷物三千石、工匠部曲一百人、牛马畜力三十、帛五百匹、砖瓦木料若干,比大行台可便宜多了。
“前者史敬攻我,庄田多遭踩踏、毁苗数顷、至今铺晾田中,庄户筋断骨折、卧养棚屋,俱有眼可见!来人,取两副算筹,我带几位入田细算是否真有妄索!”
田地里几顷菽苗刚刚割刈、准备晾地种麦,“五百多人”的大庄园现在只剩下三百多名部曲,李泰这么一说,顿时便觉得自己要价还是太低了。
“这不必、大可不必!只是、只是户中资料新输国用,实在储蓄匮乏,能否、能否稍作折量,又或、又或延年给付?”
两名京兆史家族员一脸为难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