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面对过真正的强人,但大概此行本身就处于偏弱势的情况,再加上李泰的风采也着实出众,便让他不由得心生一股被压迫感。
在一行人转身往中潬城行去途中,陈元康又忍不住暗窥打量李泰几眼,便不由得暗自感叹但以仪容神采而论,眼前这李泰可以说是他生平所见仅次于高王者,再加上一身英武戎装的衬托,气质上就连世子高澄都要略逊些许,更有一种他从高王身上都未看到的蓬勃朝气。
待入中潬城内城中,李泰将陈元康一行引入厅堂之中,又着令贺若敦、韩雄等几名将领作陪席间,旋即便对陈元康笑语道:“身在戎旅、营事简约,仓促设席、未为款待,还请陈右丞见谅。”
“李将军不必客气,某与将军分事两国,因命受遣而相会事中,能得将军拨冗相见,已经深感荣幸。”
陈元康先共李泰客气寒暄几句,等到气氛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明来意:“今日奉高大将军命入此访问李将军,内中缘由想必将军已有自察。
自元象年间始,河阳三城筑成以来,能连克两城者,将军一人而已,事迹的确堪称威壮。世子闻听此事后,惊诧之余,对将军也多叹惋……”
“河阳三城居然是筑于元象年间?我记得高司徒当年,似乎便是殁于河阳城外?陈右丞知是哪城?”
不待陈元康把话讲完,李泰便开口问道。
陈元康听到这话之后,神情便有些尴尬,他之前便曾是高敖曹门生幕僚,受高季式举荐为高王所用,入掌丞相府机要。
此时听到李泰问起高敖曹旧事,陈元康自知他是在借此表达对高氏政权不满,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高司徒之旧殁,实在是让人心痛惋惜,因此高王、高大将军父子皆优待司徒家眷旧属,可谓关怀备至。
至于高二公,则同样令人可惜,道合则仕、不合则隐,今却抛弃父母妻儿、亲友群众,丝毫不以家门故事荫资为意,举城投靠敌邦,以致身废名裂,更怨何人?”
讲到这里,他又直望李泰继续说道:“虽然高二公身入歧途、不道至极,但高王父子仍未对其亲徒痛加诛戮报复。其余裹挟入事者,多数都已既往不咎,宽宏至今,世所罕见。”
李泰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暗暗点头,岂止是既往不咎,简直是加倍恩宠,都睡一张床上了呢。
他自知陈元康是在表达什么,虽然他父子从逆,但留在河北的家人却也无遭连累,也足以体现出高欢父子的宽宏大量。
可是想到刚才听说家人们已经从河北移居晋阳,他便又忍不住发问道:“清河虽然也非故乡,但客寄彼处年久,常常梦回彼乡水土,家人为何迁居晋阳?”
听到这问题,李倩之和李仲举脸色都微微一变,转头望向了陈元康。
陈元康也干笑两声,然后又说道:“去年晋阳空虚,李将军你引众直趋……”
听完陈元康一通解释,李泰也自觉有些尴尬,他倒没想到自己离开晋阳后还有这些后续事情。
当听到高欢想要迁怒严惩他家人却被高澄包庇下来之后,他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庆幸,并不无真诚的对陈元康说道:“请陈右丞归后一定为我致意高大将军,某今在事国朝,忠义所趋、伦情置后,平生未有分寸奉于东朝,却得高大将军关照若斯,使我免于伦情遗憾,事中不便表意、此恩铭感于怀。”
“李将军请放心,我一定将此意归告大将军。但其实将军又何必借用元康这一拙言信鹊?前者将军是受高二公所累而入歧途,身陷关西,今者虽凭自身奋勇而自举于人间,但却仍与亲徒分居两国,朝夕不得相见。虽然身居荣位,但却难免处境孤独。”
陈元康讲到这里,语调也提高了几分,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显热情:“今之高大将军当国主政,最是雅重如将军这般少年俊彦、英迈才流,不因将军旧事而心怀仇恨,却遗憾如此俊才不能募用府中。
故而行前高大将军告我,将军若肯弃暗投明、立义回归,高大将军愿意举荐将军官爵依旧且更加殊荣,分北豫州为将军永治,河阳三城尽受督统,设行台于河洛而分治河南。恩宠若斯,将军意下如何?”
第0497章 不可轻去
当听到陈元康讲起高澄开具给自己的条件时,李泰顿时也打起了精神,倒不是真的想重返东魏,只是想听听自己在这个东魏二代目眼中究竟价值有多大。
人在世道中的权势地位和价值究竟如何,是需要一个综合性的判断,而来自敌人的评价则就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等到陈元康讲完东魏的价码之后,李泰眉梢不由得一扬,心中暗叹高澄不愧是后三国最强二代之一,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果真是懂的啊,而且想法很大胆,作风很激进。
要搞清楚高澄开出的条件诚意和价值究竟有多大,得看看东魏一贯以来对于归义降人以及需要招降的对象们待遇如何。
像是年代太久远的万俟普父子、可朱浑元与刘丰等主动归义者便不用多说了,毕竟时势不同,参考价值不大。而在近年获得东魏诱降招揽的西魏之人便有王思政、韦孝宽等,也都发生在玉璧之战当中。
大统八年,高欢第一次兵围玉璧,招降王思政时所开具的条件乃是并州刺史,以其霸府军政核心之地以授之,待遇不可谓不优厚。
到了大统十二年第二次玉璧之战久攻不克,高欢又以参军祖珽招降韦孝宽未果,索性给城人开具赏格:能杀韦孝宽以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并赏帛万匹。
这固然是有高欢气急败坏、死马当活马医的缘故,但也显示出此类赏格已经是东魏对待降人的最高规格。
东西两魏官爵制度虽然略有差异,但以李泰今时在关西的势位若能在东魏体制中保留下来,必然也属于最高级别的权贵待遇。
当然,条件中最为优厚的还是后面这几项,分别是世领北豫州刺史、督统河阳三城以及创设行台。
虽然说如今的河阳三城已经三失其二,北豫州也成为侯景造反的沦陷区,高澄作此许诺是有一点因地制宜、驱虎吞狼的意味。
但话说回来,如果李泰连这一点价值都不能提供,高澄又何必给予如此高官厚禄的拉拢?须知如此势位待遇,许多晋阳勋贵大将奋斗大半生都没有拿到。
李泰之所以说高澄是懂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大凡招降,总有一个诚意问题,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将人拉拢为己所用,还是单纯的受形势所困、不得已而为之,区别那是很大的。
对于准备跳槽的人来说,哪怕获得的待遇稍差一点,大概也会选择前者吧,若是选择后者,等到时过境迁,分分钟会被人卸磨杀驴。
高澄所提出的这一系列条件,不只优厚、而且真诚,李泰由中甚至能够体会到其人迫切想要改变其父生前所塑造的东魏基本的军政格局。
李泰的身份是很多元的,他不只是西魏的方镇大将,还是陇西李氏嫡系成员。而这后一层身份,在东魏是要更有发挥的,陇西李氏大部分家族成员、包括其他关东世族们,可是基本都留在了关东。
高澄给李泰开出的条件,可谓是要地盘有地盘、要地权有地权、要规格有规格。
只要他愿意接纳条件投靠东魏,顷刻间就能成为一方势力的首领,而且还不只是割据边陲的地方势力,对东魏整体的政治秩序都能产生深刻影响,甚至比侯景还要更重要。
对于一般豪强军头而言,在此刻立足河洛发展势力,或要面对来自西魏和侯景等各方势力的压力,作为一个降人又未必能够获得东魏的信任和全力援助,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但李泰自不是一般人,他是西魏近年来最出色后起之秀,本身的存在就代表着邙山之战后这几年西魏军事改革最为出色的成果,而且如今已经是独孤信的女婿。
他如果反叛,势必会在西魏国中从上到下掀起一连串的恶劣反应,直接否定了宇文泰数年军事改革的成果,并且让诸北镇元老们之间隔阂加深,矛盾激化。单凭这一点就能让西魏自顾不暇,也就难有更大的力量去寻求和利用外部的发展机会。
关东世族是东魏政治格局中一股可观的政治势力,高澄主政邺都以来便对这一群体多加拉拢和示好,其所重用的二崔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但是这一股政治势力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并不具备可观的军事力量,一旦遭遇战争的威胁,非但不能给高澄提供可靠的武力支持,反而自身都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就比如这一次侯景之乱,晋阳勋贵们并不急于平叛,反而借此威胁高澄诛杀崔暹。归根到底,侯景也属于他们晋阳勋贵或者说北镇豪强的一员,而崔暹这样的河北世族成员才是彼此矛盾尖锐的政敌。
如果李泰加入东魏,那么关东世族们立即便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军方代表。而高澄也可以借此针对晋阳军事独大的局面加以调整,使得各方势力对比更加均衡。
李泰年纪不大,便已经接连挫败厍狄干、斛律金等晋阳勋贵的元老人物,若再被高澄招揽于麾下,日后高澄再与这些晋阳勋贵们交流起来,自然就能拥有极大的心理优势。
而李泰在东魏也非无源之水,只要这杆旗立起来,必然就能快速的团结一大批的河北世族成员,并且让高澄取代东魏更顺利得多。
换言之,李泰如今在西魏还处于论资排辈、等待上位的阶段,六柱国几个老家伙是不用想了,跻身十二大将军都还略有勉强。
可是只要他能据城以降,就是高澄对外人事的一大功绩,也必将会被引为心腹乃至于政治盟友,很快就能成为一方军政大佬,成为平衡东魏军政格局的一个重要筹码。
等到以后晋阳勋贵中的元老人物逐渐退居二线,李泰或许就能成为东魏北齐仅次于段韶的军方大佬,可是讲到对晋阳朝廷的影响,这些晋阳勋贵们加一起都未必能比得上他。
有了李泰提供的武力支持,未来乾明政变死的或许就得是段韶、斛律光这些晋阳勋贵精华,顺便连娄昭君都打包送走。
李泰思维发散,越想越觉得兴奋。若纯从利益角度出发,这一波若能顺势投靠东魏真的不亏,反正他的梦想只是作的卢,克谁不是克?
但最大的问题是,谁会觉得跟着一个连厨子都管不住的老大混有前途?陈元康吗?妈的连一个厨子都能抢老子活儿,当的卢都还得挂号排队!
李泰所设想的这些,都是从最理想的角度出发,但其中还是有大量的问题,最基本一点就是和关东世族相处的问题。
不可否认,世族成员因家教、名望等缘故,在当下这个中古乱世之中,对一个政权势力的稳固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但与此同时,他们对政治资源和上升通道的霸占垄断也达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程度。
这些世族成员毫不客气的说,就是中古时代各个政权中的政治藤壶,只要放出一个口子,他们就能飞快滋生一大坨,将一个政权的元气转化为一个家族的养分。
李泰相信,只要他投靠东魏,就会有大量的关东世族慕名而来投靠他,使他麾下人力大大扩充的同时,也会迅速压缩他从其他途径选募才力的空间。
他们能够让自己快速的在东魏立足下来,但也会让他的势力快速僵化,完全沦为与晋阳勋贵斗争的工具,不再具有更大的成长空间。
这还仅仅只是基于利弊的考量,从感情上而言,李泰自然更加不会选择东魏了。
他娇妻好友皆在关西,所有在这个世界所缔结的社会关系也都在关西。这一切于他都有着极大的羁绊,不可能随手抛下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因此在想了想之后,他便望着陈元康回答道:“职命所遣,征讨而已,本是没有接待使节的权力。但一别经年,览我至亲之名实在不忍回拒,故而冒昧迎见此间。
伯山亦此人间寻常丈夫,能因些许事迹而得尊者青眼垂顾,诚惶诚恐、不胜感激。然则身份所以至此,概因追从家君行事使然,音讯不闻久矣,不敢私断去留。况此间宇文丞相恩义垂结,不因孤幼浅薄而相弃不用,在德在事益我良多,所谓再造之恩、恩拟至亲,弃之而去,德义大损。
陈右丞今日送我至亲入此相聚,我着实感激,也深幸能结识一位河北名士。但今日相见,只论私谊,请右丞不要再据此宏论,损我臣节。”
陈元康身为东魏霸府重要幕僚,自然更加明白世子开具出这一条件深意之大,却没想到李泰竟拒绝的这么干脆,并且明确表态不愿继续进行这一话题,不免也是愣了一愣,稍作错愕之后才又说道:“将军襟怀坦荡、德质淳朴,实在让人感动。乱世之中,伦情大损,至亲能够重逢着实不易。元康不再留此滋扰,请自避一席让将军共至亲聚话。”
他自知无论条件多么动人,凭他与李泰只是初见,说服力也是非常有限,还是得让他留在河北的亲人们认真劝说一番,才能让其明白到这一条件中所包含的意义之大。
见陈元康如此识趣,李泰便又着员将之引去别堂招待,给自己和亲人们留下谈话的空间。而等到陈元康刚刚被送出,一旁已经忍耐许久的李仲举便忙不迭上前道:“阿兄,阿母行前嘱我,无论如何都不准你再返关东!这、这是阿母刺血为书……”
说话间,李仲举便掀开自己外袍撕去内衬,由中掏出一份帛书呈于李泰。与之同行的李倩之看到这一幕,不免也是愣了一愣,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第0498章 君子之盟
李泰连忙两手接过李仲举递来的帛书,旋即便小心翼翼的摊在案上。
帛书的内容并不长:“知儿消息,心甚慰;汝弟当事矣,可随用共事;此间亲流咸集,若仍不安,汝归无益;家国之裂,非吾儿过,纵无生见,汝勿罪己;勿念勿归,勿因愚孝失时失众,勿使汝母覆面黄泉难见祖宗。”
寥寥几十字,便让一个既喜且忧、苦口婆心的慈母形象跃然于帛书上,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儿子前程的期许、安危的担忧,一大半的内容都是在劝告李泰不要回去,并且给他找出各种开解的理由。
李泰两眼凝望着这份帛书,那一笔一笔的血迹字划将他脑海中母亲的形象勾勒的更加清晰具体。
如果说最初这一形象还仅仅只是一个抽象的、寄托一些人伦情感的概念,那现在他是真的确信这世上的确有这样一位慈母,她全心全意的盼望着自己平安喜乐、出人头地。
一直等到泪水沿着脸颊流入嘴角中,那苦涩滋味才让李泰醒转过来,他忙不迭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倩之说道:“慈声训诫,久不曾睹,让五兄见笑了。”
李倩之闻言后便摆手表示没什么,并又神情严肃的对李泰说道:“陈右丞所言之事,十三郎你是否还要慎重考虑一番再作定论?”
眼下堂中只此堂兄弟三人在场,李泰倒也不需要再刻意维持他西魏忠臣的形象,听到李倩之这么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道:“我想请问五兄,若此番高大将军招揽无果,会否迁怒加害关东亲属?若真发生这种事情,众亲友可有应对之计?”
“十三郎你的疑问,我行前众亲徒也都相共讨论一番,都觉得暂时应该不会。方今国中内忧外困、并不只河阳之危,高大将军即便迁怒诛我一族,对外不能勒你兵锋,对内不能安抚众情,于国无益、于事无益。高大将军参掌国政并非短年,若真如此昏聩不智,恐怕去年家人就要遭遇不幸了。”
李倩之闻言后便回答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出惭愧之色:“唉,东西分裂、世情刁邪,本是奋勇立事建功,却将家人置于莫测凶险当中……”
李倩之见他这幅模样,便也叹息一声,旋即又说道:“行前伯父着我转告十三郎,你今时际遇事迹概是自造,亲党相助者少,决定去留也不必以众意为念。
若有东归之心,此际直归、迟恐不利。若无此意,那也不必为此踟蹰纠结,亲徒相守一方、相共一事诚然是好,但若河阴之祸复生,又为之奈何?”
李倩之所言之伯父名字叫做李玙,是他们陇西李氏这一脉不折不扣的长房长支,也是李泰父辈中为数不多免于河阴之祸的长辈之一。
李泰听到这番话,也不由得大生感慨,河阴之变不只是北魏社稷一大灾祸,也是他们陇西李氏一大浩劫,李泰他自己几个大爷、包括李倩之的父亲,便全都死在了河阴之变中,所以至今讲起这一件事,心中都有难言之痛。
听到族人们并不借亲情为枷锁、给自己施加压力劝他东归,李泰心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族人们全都强烈希望他能携军东投以期攀附投靠,而他若不肯回去的话,无论孰是孰非,他无疑都会给人留下一种绝情灭性的刻薄形象。
回去李泰是肯定不会回去的,但高澄都开了口、且还显露出这么大的诚意,若他完全无所表态的话也是摆明了要给对方难堪,逼着对方对自己的家人进行报复。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着员将陈元康和自己的部下们引入进来,望着陈元康正色说道:“前所受事、心无旁骛,今日尤感忠孝两难。
再请陈右丞归去敬告高大将军,多谢大将军垂青赏识,然则伯山身心有属,无意东去,亦非待价而沽。家人谋生东境,幸在高大将军包容得活。
感此恩义,在事之心已经失纯,唯奏请宇文丞相解我职使、另遣贤能来镇河阳。某则自退于事外,不以弓刀再指河北,以答高大将军仁恤。”
“将军不必仓促回应,仍可……”
陈元康见李泰还是拒绝了招揽,自是有些不甘心,还待开口争取一番,却被李泰摆手打断其言。
李泰从臂上褪下一枚玉瑗佩饰,继而便褪下外袍,用小刀刺臂出血,并将鲜血涂抹在那玉瑗上面,待到整个玉器全被鲜血突染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