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28章

作者:衣冠正伦

  用餐完毕,高仲密便先开口道:“月前大行台召见,着我九月同赴长安参阙,并有意将我转任太尉,共参十月大阅。”

  这事李泰早听贺拔胜提起,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恭喜阿叔履新登高!”

  西魏在改革六官制之前,仍然奉行北魏官职。八公虽然多为高官加衔,但位次也有高有低,太尉与司徒虽然都属于下三公,但地位却排在司徒前面。

  高仲密却没有多少升官的喜悦,反而摇头叹息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啊?我于西朝,寸功未有,荣位屡授,岂能不招人妒?”

  这话倒是真的,虽然无论是司徒还是太尉都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衔,但毕竟地位摆在那里。身在官场上,谁又乐意站在别人身后吃屁?

  眼下西魏朝廷中,宇文泰那些北镇老乡们,担任八公高位的只有一个贺拔胜担任太师、王盟担任太保。

  贺拔胜的威望和地位不用多说,王盟则是宇文泰的亲舅舅,这两人位居上公,也没人敢说什么。

  高仲密最初以虎牢献降,被西魏封为司徒。这倒没什么,一则虎牢这个河洛东门对西魏意义重大,二则也是给东魏上眼药,毕竟高敖曹在东魏就是司徒。

  可现在虎牢丢了,邙山一场惨败至今让人心疼,再把高仲密攫升为太尉,这就难免让人有些不忿。名位与势力差距悬殊,必然是会埋藏隐患。

  但忧愁是一方面,既然这是宇文泰的意思,高仲密也根本没有反对拒绝的余地。

  “阿叔时望既重,居此高位、与人为善,想也不会有触众怨。”

  李泰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安慰高仲密。形势比人强,既然势不如人,当然也要有所忍让。

  但究竟这样是否就能平安无事,李泰也说不准。西魏这个小朝廷,人事一团乱麻,只在旁边看着都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比如之前准备担任秦州刺史的若干惠,还未及上任,便又被任命为北华州刺史,不再去陇右跟独孤信斗法。

  李泰也不知历史本就如此,还是自己这个小蝴蝶给扇的,问起贺拔胜内中详情,他也只是摆手不说。

  “道理我当然明白,但有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也实在让人无奈。”

  高仲密先是叹息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之前阿磐你仰势贺拔太师,惩治桀骜乡人,实在妙算精彩,我自问都无这样的营事计略。现在门中又有一桩隐患,我想让阿磐你为我参详,该当如何处理才能周全?”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闻到一股猪队友上线的味道,连忙说道:“我同阿叔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阿叔有事,直告无妨!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第0046章 卖官养家

  听到李泰这么说,高仲密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讲出来。

  原来之前这段时间里,高仲密在华州也没有闲着,征辟了一些关西时流担任司徒公府掾属职位。

  这所谓的征辟,却并不是赏识才性的招募提拔,而是有偿的。说直白点,高仲密明码标价的卖了一批公府掾属的官职。

  “月前主公着我送布帛千匹入乡,便是由此得来。”

  高百龄在一边解释道。

  李泰闻言后也想起来有这事,当时他还忙忙碌碌的搞操作,高百龄送来的这千匹布帛转手便用来收购物料。虽然心里有些好奇,但也没有深问究竟。

  他毕竟不是高仲密的嫡亲子侄,如果深入打听钱帛何来,难免有种责问高仲密怎么还藏私房钱的意味。原来这一批物货,是高仲密卖官得来。

  “我见阿磐为了家计忙碌于乡,身为长辈总不好坐享其成,也该想办法为儿郎分忧分劳。”

  高仲密在席中矜持一笑,一副此处可以夸我的神情,但很快脸色又垮了下来:“可现在,这件事却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隐患麻烦。”

  “难道会有人据此问责?如今庄园营生也日渐起色,若真这一番共事情谊不能固持,也可徐徐返还之前奉资。”

  李泰得知缘由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公府掾属有职无权,像他就在司徒府担任一个从事,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上过一天班。而高仲密这个司徒公,绝大多数时间也只在邸中消磨时间,转头又要升为太尉。

  还有之前大行台所颁布的输赏格,同样也是明码标价的卖官,大家响应的还很热烈,也不见有什么世道名臣措辞激烈的反对。

  这些事情,也让李泰下意识觉得西魏的官爵势位不算是多庄重的事物。即便有人据此问罪,无非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大不了事发前将这些僚属遣散,将之前收到的物货布帛再退还给他们就是了。

  但真实的情况,却比李泰设想的要更严重和复杂。

  “我本来也有这样的后计盘算,但今西朝用政却不同东朝。凡所公府自辟僚属,也需注录于大行台。即便来日不事公府,也要集赴大行台待选听用。”

  高仲密又叹息一声,有些羞愧的望着李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也越发有感西魏政权的人物匮乏,逼得宇文泰不止要搜刮勋臣财物,还要征集公府自辟的僚属,无论人还是物都不肯放纵流失。

  “究竟还有什么凶险隐情,阿叔一起道来罢。”

  李泰稍作感慨,便又直接讲道,若仅仅只是将这些僚属送入大行台,高仲密也不必如此忧心忡忡。

  “这些新募掾属,有问题的倒不是出身,而是各自的才具。”

  高仲密仍是一脸的愁色:“大行台待勋臣武人虽然宽厚,但对临民吏治却督查严厉。前听贺兰长史说,早在大统元年大行台便治吏刚猛,有秦州刺史王超世,乃大行台母族内兄、王太保从子,便因居治失术、贪渎有罪,竟被大行台书表赐死!其后用政也都督查严格,有罪必惩……”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发现自己也不干净,之前商原量地的时候,他还拿两头小羊羔贿赂郑满,多得了十多顷的山地。

  但见眼下高仲密主仆都是一脸愁容,他便将此事暂记心里,找个时间跟郑满商量解决。

  西魏财政状况恶劣,是从政权建立伊始便存在的问题。宇文泰虽然颁行输赏格并鼓励勋贵捐输,但这显然不是常规的增加财政收入的手段。想要让财政维持健康运行,保证编户籍民的赋税稳定才是根本。

  西魏所统地区,大族豪强荫户严重,若是直接扩民编户,必然会威胁到统治的稳定。税源既然难以扩大,那么加强行政管理手段、以确保有限的编户能够正常生产和纳税便是重中之重。

  大统元年算起来正是宇文泰弑杀北魏孝武帝、扶立如今的西魏皇帝元宝炬的年景,其时宇文泰权位未稳,又面对东魏高欢的强大威胁,居然因为贪污渎职的问题便杀掉自己的大表哥,足见他对整顿关西吏治的态度坚决。

  毕竟宇文家入关的亲属就这么多,王超世在大统元年就担任秦州刺史这样的重要方伯,可见也是年富力强,是宇文泰能够执掌西魏政权的重要助手,却因为这个原因伏诛,的确是有警慑人心的效果。

  关西盘子太浅、根基太差,逼得宇文泰在这个问题走上跟高欢不同的一条道路。如果放松吏治管束,西魏这个政权能不能存在并维持下去都是一个问题。

  高仲密在东魏的时候也有结党营私、荐出私门的事迹,被高澄制裁后仍能外授北豫州刺史,有向西魏献地投降的资本。但在西魏,却显然不是这么一个玩法。

  那些被高仲密征辟入府的关西时流,显然不是什么才器优秀人士。在大行台颁布输赏格的情况下,仍然买司徒公府的僚属出身,显然是贪此物虽不美但却价廉。

  但在西魏这样的严肃吏治环境中,这一个个才能庸劣的僚属自然就成了一个个隐患地雷,说不定哪天就会因为失职而被问罪,或许就会牵连到高仲密。

  眼下高仲密对西魏还有一定的宣传作用,可等到时过境迁,这种价值也消失后,那就真正的处境堪忧了。用得上你,什么都好说,用不上你,那你早上起床先睁右眼都是一个罪过,是不是梦回东朝?

  更何况,高仲密眼下势力与名位本就不相匹配,若再被人嫉妒构陷,那问题可就真大了!

  听高仲密讲述完,李泰顿时也犯起了愁。责备高仲密轻率孟浪吧,卖官的钱还是他花了。

  见李泰默然不语,高仲密又沉声说道:“我近来为此忧怅,也询问贺兰长史并几位此间时流,也都没有什么从善处理的方法。但有一点还可挽回,事出于我,事发便也应该止于我。之前听说阿磐你与诸亲故重逢乡里,彼类在朝也都颇具势位,阿磐你去求告他们转迁一个官身,不必再于此公府纠缠……”

  李泰听到这里便开口道:“阿叔,我……”

  “知你义气,但听我说!我今孑然一身,何处都可埋此朽骨,但阿磐你却不然!之前行事,我已经有负你耶,若再用情义捆绑着你担此忧祸,实在太无耻!

  之前赠你故器,就是希望你能凭此自勉、于世奋进。事发以前,我们叔侄仍可不失往来,真到事发祸及之日,你也可以侧身于事外!”

  高仲密望着李泰沉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又沉默下来。

  老实说,虽然来到这个世界时间已经不短,但他心里还是对此世道没有产生什么浓烈的归属感。

  虽说同高仲密相依为命,但对彼此间的关系和感情也谈不上多入心,甚至他心里对高仲密还隐隐有些看轻,时常会有不恭的噱念想法。

  可在听到高仲密近乎交代后事的这番话后,他却大受感触,高仲密这人或许真不算是什么好货色,但对自己好也不是作态。

  人的感情羁绊,无非在人在事。重逢卢柔,知晓自家还有许多亲旧在关西势位不小,再加上贺拔胜之前还要将家事经营托付给他,现在的李泰真的不需要再依附高仲密才能在关西立足。

  但是,人心里会有一杆秤,不只在称量利害,也在称量自己。李泰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也不会把自己看的太轻。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席中起身,向着高仲密作正式一拜,沉声说道:“阿磐此身拜于足前,阿叔若目我为人之形状,此说请勿复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虽然不是人间大器君子,但却自觉配与阿叔共当祸福!阿叔若因年少薄我,我也自有一番雄言驳此拙见!”

  高仲密说完前话,心里本就有几分伤感,此时再听到李泰这番回答,唇角顿时颤动起来。

  他两手扶案站起身来,缓步行至李泰面前,眼帘垂下时,泪水已经忍不住滚落下来,两手按在李泰的肩膀上,颤声说道:“阿磐啊阿磐,我前言总是怨咎自己害你父子,其实心里是庆幸……

  若非阿磐你于此相伴,我恐不复再有谋生的勇气!你耶教养的好儿郎,我不敢贪占,但从今以后,我心里要窃视为己出!”

  李泰这会儿虽然也非常感动、不想破坏这动情氛围,但听到这话后,心里还是忍不住暗生吐槽,我只说要同你祸福与共,你怎么就把我当儿子?

  咱们想更亲近点,磕头拜把子不好?我也想听贺六浑喊我一声大叔啊!

  “此事计议忧愁,但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此前所募诸员,或许才性猥琐、不堪为用。但来年前程如何、称职与否,也是他们各自祸福相关。趁其丑劣尚未发扬,仍有妥善教育的余地。”

  之前盘算那些,其实也都是自己吓自己。既然担心这些人或会因为失职连累自家,那就突击教育一下,让他们具备一些基本的行政能力也就是了。

  料想宇文泰就算把这些公府僚属召入大行台中,必然也不会推位相让,无非从事一些基本的文吏工作,倒也不需要把这些人培养成什么经视治国的大才。

第0047章 计帐户籍

  第二天一早,李泰先抄起高敖曹旧槊耍练一番,又涂油保养、小心收起,吃过早饭后,这才来到前堂。

  “郎君,司徒公前募诸员籍贯告身都录在此。此诸员我也都见过,纸外细情可以问我。”

  长史贺兰德早已经在前堂等候,见李泰走来便连忙迎上汇报道。

  “有劳长史。”

  李泰点点头,接过贺兰德递来的名册翻看一下。

  过去这段时间,高仲密一共卖出去七个公府掾属的职位,接受了大约在一千五百多匹帛的物货奉送。帛在关西的购买力还是挺高的,这价格也并不算低。

  卖官的收获三分之二都送去商原乡里供李泰花销,其他的一部分则仍储蓄家中维持家计,可见高仲密也的确不是单纯的贪图享受才搞出这件事情来。

  七名公府掾属,有两个华州本地人,其他的则是外州侨居的富户。

  后三国时期,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很频繁,有的是战事所迫,有的是逃荒避灾,也有跨地域的商贾。

  俗话说人离乡贱,这些失乡之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特殊的关照,关西民风的排外,李泰也是深有感触。若能获取一个官职出身,有无职权都好,处境都会得到大大的改善。

  更何况公府掾属也并不是什么卑下官职,北魏年间常为世家清流解褐之选,一者诸公、开府本就多为其世交亲长,二者这些府职也多清闲不累,活少钱多离家近,还能刷声望、搞社交,何乐而不为?

  反倒是那些州郡长吏,因为事繁任重,不受世族青睐。

  比如后世八柱国之一的于谨,便曾说过:“州郡之职,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须待时来”,宁肯悠游郡邑,也不肯出仕做官。

  好不容易等到六镇兵变,于谨在平叛过程中得有出众表现,结果又流落关中,先后被贺拔岳和宇文泰辟为郡守与州长史,恰恰是他年轻时鄙视的官职。

  不过如今的西魏时局也谈不上什么世族风流,大凡有才志者也都崇尚职权事功,这些袖手无事的公府员佐便也谈不上清贵羡人。

  “请问长史,这些佐员若赴大行台听用,大抵会授给怎样职事?”

  李泰对西魏的行政构架和规章还比较陌生,便又开口问向贺兰德,了解他们接下来前程如何,才好对症下药的加急培训下相关的吏能。

  “大统以来,大行台便推重政治,体恤下民疾苦。编户授田,使人有耕,可谓无微不至。”

  贺兰德先隔空拍了一个马屁,然后才又说道:“但今关西人才简朴,尤其州郡在治事员甚缺,亟待增补。公府满秩诸员,多发州郡为用。近年行台苏尚书又掌议尽地利、均赋役,计帐户籍须从头造起,州郡事员要勤走乡里劝农督课……”

  李泰听到这里,便明白这些人大概会使用在哪一方面了。

  苏绰之于西魏北周的政治建设意义之大,言其总工程师都不为过。他所提出的《六条诏书》,在后世也被论述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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