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他也并没有下令翻查旧账,只是着员将这些库房打扫干净,用以收放自己运来的钱粮,至于看守当然也要用自己人。
那些州府属员看到他如此处置,心内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并在心里描绘李泰的人物画像,认为这位新使君是一位豪爽强势、做事疏阔且不拘小节之人。
但其实在李泰看来,追究这些前事其实都没有用,只要人和物还在这片土地上,他总能通过别的手段全都搞回来。等到他真正的说一不二,才是开始立规矩的时候。
当荆州城中跟随新使君到来的人马还在忙着安顿并接手各项事务的时候,穰城周边人情却又再起波澜,昨日出迎新使君又先行离开的三名官员,竟然全都失踪、未归所部。
如今的荆州本就因为李泰强龙入境而人情骚然、各种不适应,诸豪强蛮酋惊闻此事后更是紧张不已、诸多猜测。
这当中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那位新使君,毕竟那三人各自带领数量不等的随从,而且本身就对此境熟悉得很,即便是遭遇匪徒劫掠也能灵活摆脱。如今却不声不响的消失无踪,而且三路人马都是如此,动手的绝对不是一般势力。
虽然他们也不清楚李泰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昨天聚会时李泰表现虽然有些强势、且言及进攻襄阳时显得独断专行,但其他方面却还友好,尤其那豪爽大气的手段让人记忆深刻……
但是除了这位新使君,他们也想不到还有谁的嫌疑更大。乡人们龃龉矛盾是有,但这直接不声不响的将人掳走也不是他们惯用的乡斗手段啊!
随着消息扩散、怀疑滋生,许多豪强蛮酋们或是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干脆不声不响的返回自己所部,不敢再逗留在荆州城的周边。
当李泰见到许多当地属官都借故离开州府后,心里便明白事情应该已经是传来。
他当然不会给这些人太多讨论串联的时间,于是便带领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押运车队离开州城,往那被掳三人据点离城最近的一家而去。
被掳三人中有一人名为黄伏龙,官任新野郡都督、东丘戍主,是一个滍水蛮酋帅。其所在戍的东丘戍便是城东那座土丘上的戍堡,距城不足一里,出城即达。
此时的东丘戍中,黄伏龙的族属部众们都因首领的失踪而焦躁不已、乱作一团。同时戍堡中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别部首领,都来这里打听内情、观望形势。
但他们这里还没有商量出一个头绪出来,便有卒员来报新使君直接带领人马将此戍堡团团包围起来。
众人闻言后纷纷登上戍堡墙头探头向外望去,便见城门大开,刚刚入驻城中的人马正源源不断的行出阵列于戍堡之外,一幅气势汹汹、磨刀霍霍的样子,顿时被吓得手脚冰凉:“遭了,这北虏莫非真要把咱们沔北人士戕害一空……”
“他、他怎么敢?难道就不怕梁人……”
有人还待争辩壮胆,陡然想起昨夜这新使君还信誓旦旦要发兵进攻襄阳,又怎么会因畏惧梁人而不敢对他们下手?
他们这里惊慌无计,而城外的人马却又有了新的动作,一群兵卒们挥舞着工具在土丘下挖掘沟堑,并将挖出的泥土再堆成一座土台,很快便将这土台堆起高达丈余,顶部也有方圆数丈。
在戍堡中群众惊惧警惕的眼神中,披挂精甲的李泰在前后数员亲兵拱从下缓步登台,向着戍堡方向大声喊道:“东丘戍主黄都督等昨夜失踪,我知尔等疑我。我乃镇中新人,尔等因不知疑我,故不见罪,但此事必须彻查清楚!
自即日始,境内无论官吏亦或黔首,有能告官线索、查证确实,赐帛十匹。有能解救失踪之人、护其归家者,赏金十斤!”
随着他一声令下,下方卒员们纷纷搬抬着作为赏赐的绢帛堆放在高台上,足足数千匹绢直将高台都堆得满满当当,另有三十块一斤重的金饼分成三堆,表示着那三个失踪正主。
戍堡中众豪强们昨日见过李泰出手就是上百斤的金子,这回儿虽然同样惊诧,但受到的冲击倒还不大。
可是戍堡中其他群众看到这么多财货堆放在高台上,一时间却是有些傻眼,之前还在心忧酋长安危,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这么多钱帛究竟能购买多少物料?
“请、请问使君,怎样才算确实的线索?主、主公昨日行出,骑的枣红马,左腹有白斑,多人都有见,这算确实?”
一名戍堡中的蛮卒犹豫一番,忍不住大声呼喊道。
李泰闻言后便指着他大声道:“出堡受赏!”
说话间,他便着令高台上亲兵搬起十匹绢向下送去。而那蛮卒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兴奋的呼号一声,当即便要挤下戍堡城头,而其他蛮卒们也都来不及计较其他,各自都搜肠刮肚思索所谓的线索而大声喊叫出来,唯恐被别人抢先受赏。
但这一时之间群声鼎沸,完全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呼喊什么。
于是李泰又摆手用鼓令压制住这些嘈杂声,旋即便又大声道:“尔等虽然搭救将主心切,但是群众失控则必一事无成!我不问你族内事,速速推举一名主事者出堡见我,讨论救人事宜!”
听到这话,戍堡内气氛才有所收敛,过不多久堡门打开,一名同那黄伏龙几分相像的中年蛮人走了出来。与之同行还有其他几名境内豪强,只是各自臊眉耷眼的神情有些尴尬。
“末将黄伏虎,乃黄都督血亲胞弟,拜见使君,恳请使君一定要救回家兄!”
那蛮人行至高台下,便对李泰作礼叩拜道。
李泰缓步走下高台,垂眼望着这黄伏虎说道:“你兄性命虽重,我的清白同样不轻!无论何人出手,趁我入境作此恶行,必是意在扰我管制州事!此处高台用作悬赏,亦用锄奸肃恶,若让我知州内谁人包藏祸心、为非作歹,则必血洒此台!”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视线又转向后方其他豪强。这些人虽然畏惧李泰人马精壮,但若单只此事的话也是问心无愧,于是各自垂首道:“使君裁决英明,末将等也期待能够尽快查抓贼徒!”
“不止要心怀期待,也要落实行动。我虽然当此镇主,但也只是虚名而已,你等久居乡里、深谙乡情,才是此乡真正的主人,也更有责任肃清乡里!”
李泰听到这话又板起脸来训斥道,旋即又作沉吟状说道:“我知你等各自公事、家事繁忙,想也没有太多闲力用于此事。强行委派,难免让群众为难。我今作主,你等乡士赏格不与群众相同,若能寻到失人,无论生死俱赏绢三千匹、金五十斤。赏物官出一半,户出一半。”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又变得兴奋起来,当中一个便忍不住惊呼道:“使君此言当真?”
“难道亲徒渴望营救黄都督等人的深情,与我急欲恢复清白的热念,还当不得这区区财货?”
李泰闻言后便瞪眼不悦道,旋即又垂首望向那蛮人黄伏虎发问道:“你觉得呢?”
“当、当得,当得!”
那黄伏虎还没见过如此豪迈的州官,虽然那财货数目听得他自感心惊肉跳,但在面对李泰的逼视与其他人一脸热切的围观下,也不敢说不舍得出钱悬赏营救他兄长,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我今州事繁忙,不暇久视此事。你等三家事主,于情于理不可置身事外,各遣家奴于此看守此间高台赏物,采察群声,见验即付。我相信你们处置事情要比旁人更加情真意切,故也不使州吏于此监督。赏物用尽再告州府补齐,若不彻查清楚,决不罢休!”
听到李泰这么说,原本还有些纠结为难的黄伏虎顿时连连点头道:“请使君放心,末将、末将一定努力搜罗消息,为使君恢复清白!”
李泰很满意黄伏虎的表态,视线又转向其他几个也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的豪强,正色吩咐道:“此事诚需用心,但也不要忘了旬日之后出击襄阳之事。若是贻误军期,州府亦决不轻饶!”
第0533章 贼来必克
当荆州当地人心民情被李泰搞得纷乱不已的时候,远在汉水南岸的襄阳城中同样也没有好上多少。
在襄阳城的雍州刺史府直堂中,一名身着长衫锦袍、头戴金玉小冠的年轻人将一封书信忿然掷于案上,同时口中怒声咆哮道:“北虏真是贼胆猖獗、狂妄无知,竟以鄱阳之事诘责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这年轻人便是时任雍州刺史、昭明太子第三子的岳阳王萧詧,而被其怒掷案上的书信,则就是刚刚从汉江北岸送至州府的西朝荆州刺史李泰使人所投之书。
直堂中十几员众,服装打扮各不相同,其中有数员偏作武人装扮者眼见岳阳王如此盛怒,便也纷纷站起身来,发声附和道:“贼虏狂妄自大,竟敢冒犯大王,着实不能忍受!末将等请以健勇之卒北击贼虏,捉之南来于王驾之前叩谢其罪!”
听到几人这么说,岳阳王眉毛不免扬起,沉吟不语似在思忖此事的可行性。
但是同在直堂中的王府谘议参军蔡大宝见状后却连忙说道:“大王请稍安勿躁,虏臣有乏教养,又不知我朝人事变迁,所以才有此误解。其徒好战,以杀为功,贸然交战实在有欠明智,不若遣使……”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之前叫嚣开战之中一人便发声道:“蔡参军此言差矣,前者鄱阳大王率军循此进击乃是确凿事实,虏贼发书所问也是此事,再如何解释能将既有之事抹消?前军即便非我雍州人马,总归是一国之师,贼虏以此挑衅,我若遣使致书细辨此事,贼势必定更加猖獗!”
蔡大宝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又是一急,还未及开口继续争辩,堂上岳阳王已经皱眉沉声道:“遣使之言,不必再说!贼若敢至,我必迎头击之!襄阳是我主上龙兴潜邸,内外不乏忠勇壮义之士,又岂会畏惧区区少虏!
贼若不作挑衅,我也不愿弄戈伤人,但今贼要主动来攻,我襄阳百姓唯奋力杀贼而已!传告州内诸方,即日起各自做好战备,汉水以南诸城戍速速遣员增援襄阳……”
岳阳王天家贵胄且正值壮年,本就气盛高傲,自然不会轻易向人低头。
更何况襄阳又是当今皇帝创业兴治所在,襄阳更可以称得上是汉沔之前第一大镇、人物荟萃所在,城池高阔、兵强马壮,岳阳王拥此雄城精军,心中志气更好,又岂会畏惧区区一个北虏少将的威胁。
当他做出这番表态后,便又就案发出各种整军备战的命令,随着其人一条条命令下达,整个雍州所属兵力物资都将会被调度起来,源源不断的向襄阳汇聚而来。
当向周边郡县所下达的命令发布完毕之后,接下来便又到了重要的人事任命。兵力虽然调动起来,但也要交给才力丰沛的将领去统率,才能将战斗力完全发挥出来,击败对手。
襄阳城本身自然是防御的重中之重,此间自有岳阳王并其两府群属精众负责镇守。而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即就是汉水对岸、与襄阳隔江相望的樊城。
樊城即就是襄阳的北大门,也是襄阳城外最重要的城防地点,当然要选择合适的人选前往镇守。
蔡大宝见岳阳王不肯采纳自己的意见,而是致意要与北方敌将兵戎相见,于是便也放弃了劝谏,转而主动恳请前往樊城辅助防守。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顿时眉头一皱,摆手喝道:“蔡参军一介书生,力难胜甲,纵有建功之志,不必强争此时。孤门下忠勇骁士不乏,与敌交战决胜不必仰一书生之力!”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大笑起来,他们倒是不敢直言蔡大宝贪功忘命、不自量力,但趁着人多嘲笑几句还是可以的。
蔡大宝听到岳阳王的讥讽与群众嘲笑,心内自是泛起几分羞恼,但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年轻的大王,便若有所思的退回自己席位中不再多作发声。
既然主动请缨的蔡大宝不适合,那么自然还得继续商量人选。
岳阳王接连提出几个人选,皆是其府中属员,但是这些家臣却多资历浅薄、时名不重。州府属官们虽然瞧得出岳阳王急欲提拔心腹,但为了城防稳妥,还是用各种理由隐晦拒绝了这些提议,
好在岳阳王对此也并不恼怒,仍是积极的同群众商讨人选,最终确定下来以府司马刘方贵出镇樊城。
刘方贵久仕雍府,在襄阳人面广阔、威望不俗。岳阳王去年入镇以来,对于这些雍府老人也都礼遇有加、多仰其力,才使得境治祥和有序。值此时节,由其出镇樊城自然最为稳妥不过。
确定了最中央的樊城守将的人选后,剩下的人事任命就轻松多了,很快岳阳王便将襄阳周边防戍事宜认真安排一番。之所以如此有效率,也在于之前岳阳王便已经授意进行各种军备事宜。
会议将近尾声时,突然又有州府属官发问道:“此间将要大动干戈,是否需要将事告于江陵,让江陵同样有备且于我不失策应?”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僵,片刻后才又沉声道:“贼是否敢于攻来尚未确定,不必贸然滋扰江陵。还是等到事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再告不迟。”
等到逐项事情都安排妥当,岳阳王这才带着府员亲信返回就近的王府。
相对于井井有条的州府,王府要更加热闹的多。当听到大王归府,府内顿时便涌出上百徒卒门前拜迎。
这些人或是强壮有力,或是有一些人所不及的一技之长,全都是岳阳王用心招揽来的游侠义士,虽然在王府中并不担当具体职事,但对岳阳王的命令却是不打折扣的执行,也是岳阳王手下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今日岳阳王因为心中有事,并未与这些门生闲戏,直入中堂之内,然后才端正神情向着随行而入的蔡大宝深作一揖,同时口中说道:“之前州府议事时,对蔡参军颇有失礼冒犯,请参军不要见怪。”
蔡大宝见状后忙不迭侧身避开,旋即便又深揖还礼,旋即才又开口说道:“大王是想趁此时节将州内人事修整一番?”
岳阳王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又叹息道:“去年入府掌事以来,我未尝没有要与此间群众和洽相处的想法,也颇多折节示好的举动。可恨此间群徒欺我年少,状似恭谨、内则倨傲。待到七官复镇江陵,各自更加的别有怀抱!若我再如此枯等干耗下去,被夺的又岂止汉北征戎之事权!”
不说发书谴责的北方敌将,岳阳王自己对于日前鄱阳王领兵进犯沔北一事也是分外的愤慨。
他去年出镇襄阳的时候,本就有都督雍梁等汉沔诸州诸军事的权力,结果由于前荆州刺史、他的五叔庐陵王萧续去世,朝廷复以他的七叔湘东王萧绎为荆州刺史,顺便将他都督诸军事权夺给萧绎,甚至就连他自己的雍州都要受江陵节制。
更让他倍感愤慨的,就是当敌国荆州空虚无备的时候,朝廷不以他这个就近的雍州刺史出击,反而调来鄱阳王萧范总督汉北诸军事,负责对穰城的征讨。
尽管萧范最终也是无功而返,但是这种倍受无视、几遭夺权的处境也让他深感愤慨。
湘东王是他长辈、征讨汉北的人选是建康城的皇帝陛下指定,他纵感愤慨也无可奈何,但是襄阳群众们的阳奉阴违,就更加的让他不可忍受,想要改变。
诸如刘方贵这种人,自恃其乃雍府老人,对他许多命令都直接驳回、不留情面。更有此间大族自恃参与梁家创业之功,各自拥兵自重,对他也多冷落。
如今趁着敌方挑衅之际,岳阳王便想趁机将分散的军政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敌军攻来,也可趁机打压一下襄阳本地的乡土势力。
蔡大宝听完岳阳王的计划后,却是面色沉重的叹息道:“兵者大凶,实在未可轻启。大王所计虽然巧妙,可一旦开战,将会有诸多不测,恐难从容进取啊。”
“参军所言虽有道理,若是有的选,我当然也希望能够从容用功,但今不只贼来逼我,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萧詧又忍不住叹息道,他们这些前太子的儿子看似尊贵,实则身份微妙,皇帝表面优待、内里疏远,当今太子对他们兄弟也多有提防,他屡遭夺事当中未必就没有太子的影子,湘东王虽是他们的长辈,但也绝对不是一个仁义宽厚之人。
蔡大宝身为岳阳王的心腹,自然也知其心忧,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在共岳阳王又商讨一些细节之后,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当他来到王府门外正待登车归家时,仆人入前告他那李仁略前来拜访、早已经在其家中等候多时了。
蔡大宝听到这话后,眸中又闪过一丝疑色,口中喃喃道:“这李仁略如此关心汉北情势,一日数访,这可超出了寻常关注时事的样子。他是陇西李氏族属,听说那敌将李伯山同样也是,莫非彼此之间有什么瓜葛隐情?”
第0534章 兵抵樊城
荆州群众们并不熟悉李泰的行事风格,故而被其随便一出手便被搞得群情鼎沸、热闹非凡。
原本李泰应该是掳掠那失踪三人的最大嫌疑人,但是在其一番操作下,他身上的嫌疑大消,且还向群众更加树立起其人豪迈仗义的形象。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无辜的,毕竟太过巧合往往就代表着蹊跷,贼喊捉贼也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无从想象的伎俩。
不过就算有人还持此怀疑,也都不敢再公开谈论,尤其是那三家苦主,非但没有怀疑这位新使君,反而还在不断表达对这位新使君的感激。
荆州城东的那座土台如今也成了此间一大名胜之地,许多人都忍不住入此围观。摆设在土台上的绢帛和黄金等赏物,可谓是视觉冲击力十足,再加上不时有人因为提供线索而登台受赏,也让他们参与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