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祖郎知否西朝大将军李伯山事?近日因其使得国中情势又生波澜……”
阳休之便将因李伯山而引发的一系列事情讲述一番,祖珽在听完后忍不住感叹道:“方离人间短日,不想便错过这么多的是非。阳散骑以此来告,想必也是因为不乏亲友涉事,想要来问是否可有解决之法?”
阳休之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不拐弯抹角掩饰自己的来意:“深受此事困扰者不只一人,不独李安城等其族亲长深受连累,范阳卢叔虎因其舅氏亦难免事外。祖郎若能为宽解此事,时内众家亦必深为感激,出此囹圄也是指日可待。”
祖珽听到这话后便沉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眼望着阳休之笑语道:“陇西李伯山时名渐著,其西投诸事也渐渐显为人知,我亦闻之早年受恩贺拔氏不浅。卢叔虎既其舅氏,又为贺拔旧僚,遭此牵连,也是理所当然。阳散骑旧与同去,想必也颇不安吧?”
阳休之闻言后便有些不自然,开口说道:“此情也已经白于陛下,陛下并未见责。但今此番群徒争相构陷,亦失圣意,祖郎若能化解,既可为上分忧,又可洽于群众。”
祖珽机敏聪颖,临事每有奇谋,早年便深为神武所重。只是本身私德有缺,日前因罪犯在司盗窃,皇帝盛怒之下便将之投入甲坊为奴。
在听完阳休之的讲述后,祖珽也渐渐将事情梳理清楚,很快便道明了本质:“事态演变至今,已经不是通敌与否的问题,而是……嘿,总之这一件事甚难化解啊!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陛下新临天下,此事如若悄然消解,君威何在?”
阳休之听到这话后眉头不由得一皱:“竟连祖郎也无从化解这一危局?难道真要牵连涉事者人头落地才能罢休?”
“阳散骑稍安勿躁,君威欲显,则必须流血。可是除了当下群众之血,他人之血亦可啊!”
祖珽也不愧是点子王,极短时间内就将事情思考透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不是一个是非问题,而是一个权威问题。作为元犯的娄睿等人已经被皇太后包庇起来,而皇帝也已经对皇太后表态退让。
如果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收场,那皇帝的威严必是被搅得稀碎。而诸晋阳勋贵们也是抓住了皇帝这一心理,所以才大肆扩大抓捕的范围。总之抓捕问罪的人越多,皇帝的威严便越能体现出来,而他们这些人也拿皇帝做刀,借此达成削弱关东世族的目的。
所以祖珽给出的思路是,既然不能牺牲当下这些人,那就得换一个有分量的人来取代。有了这样一个基本思路,那接下来再想解决问题那就简单多了。
这一天,皇帝高洋正在晋阳宫中伏案处理公务,突然抬头忿声道:“并州乃我国家本邑,应当政治清明,为何偏多昏差事情!”
殿内群臣闻言后皆是一惊,旋即皇帝便又指着案头诸事忿言当中多有并州州府处置不善、须得递交南府转呈晋阳宫再作处断善后的错事,他们才明白皇帝何处此言。
阳休之担任散骑常侍,便是近侍备问之臣,听完皇帝的抱怨后便奏告道:“并州乃是家府所在,官民沐恩久矣,若是事有昏差,想必应是在事者未能和洽政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并州的事务多有出错虽然让皇帝心生烦躁,但近来真正让他头疼不已的,却还是敌将李伯山家眷叛逃一案。
如今元恶已被皇太后包庇,晋阳勋贵们虽然抓捕了不少李氏亲友,但皇帝明白他们只是要以此挟持自己、借刀杀人罢了。他若遂从其愿,或许能够震慑其他群众,但无疑会让那些勋贵们更加骄狂,所以此事迟迟未决。
如今阳休之的随口一句话却又给他指出了另一个思路,那李伯山家眷在并州境内叛逃走失,除了娄睿等元凶,并州刺史府又该不该为此负责?
这念头也只是在高洋脑海中一闪而过,转又埋头处理案上公务。
一些卷事处理完毕后,突然一卷奏章映入眼帘,高洋见到题字顿时皱眉道:“祖贼不是已经判入甲坊?怎么还能书文上奏?”
一名官员闻言后忙不迭避席而起并作拜道:“启禀陛下,因此奏章所述之事甚为重要,臣未敢怠慢,呈启上听。”
“区区蟊贼能奏何要事?莫非又要盗窃哪家金钩?”
高洋口中冷笑调侃着,可当展开这奏章略加浏览,脸色顿时一变,前前后后看了数次,旋即便连忙下令速将祖珽传召晋阳宫觐见,同时他又捧着那奏书细阅许多遍,眼中闪烁着冷厉光芒,口中则喃喃念道:“天王陈留入并州,天王陈留……”
时间很快进入腊月,坐镇北境、担任肆州刺史的咸阳王斛律金返回晋阳,并前往晋阳宫朝拜皇帝。
皇帝高洋对于斛律金的归朝也给予了热情的款待,在经过一番犒劳和赏赐之后,皇帝脸色转为严肃,着员将之前祖珽所进奏书转呈斛律金,并且说道:“王才高智深,观此书章后,可能判断国中谁人应此谶语?”
斛律金接过那奏章略作浏览,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连忙两手将那奏章奉回,并且口中说道:“臣虽齿长老朽,历事颇多,但对于谶辞秘语向来有乏了解,恐怕难为陛下解惑。”
高洋听到这话后并不见恼,只是又说道:“陈留王之任并州,多有失职,就连敌国大将李伯山亲党叛出晋阳,其亦难辞其咎。因其霸府老臣,若加惩治恐伤故旧人情,王亦国之耆老,依王所见,朕该不该宣扬国法、明正典刑?”
这话斛律金无从反驳,便避席作拜道:“国法刑令,社稷之宝,陛下虽悯旧情,但亦应为天下公断是非,不宜姑息罪徒!”
终于听到让自己的满意的答案,高洋便着令禁军将士护从斛律金归邸,而自己也很快便发布敕令:太尉、陈留王彭乐前任并州刺史之际多行不法,且私通外敌、放纵叛人,即刻抓捕付予有司推审其罪!
这一指令发出之后,整个晋阳城群众都为之哗然。彭乐乃是元勋七王之一,劳苦功高且位高权重,却不想竟然身涉谋逆重罪,而且被皇帝一纸声令便直接拿下。
一时间晋阳城中不复之前各种哗噪,时局群众纷纷噤若寒蝉,那些原本还在上蹿下跳的晋阳勋贵们也都纷纷沉默下来。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起码觉得自己势位功勋并不比彭乐更加出色。
与此同时,原本一直推诿不行的安定王贺拔仁也连忙前往晋阳宫觐见,并且接受军令南下增援河阳、收复河洛。
第0675章 国之柱臣
九曲城外的郊野,随着时令转为深冬,渐为冰雪覆盖。虽有阳光当空,但仍然难驱寒意。
城中城主府前,李人杰、魏玄等诸将从清晨时分便徘徊此间,屡屡叩门请见,却被告知大将军不便见客,但他们仍然不肯离开。
内府中,通着地龙的暖阁温暖如春,再加上几座炭炉的烘烤便显得有些燥热。李泰盘腿坐在了横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方形的桌案,案上摆着一尊铜火锅。
火锅里热气腾腾,新任的帐内亲信帅都督李雅一边小心翼翼切削着薄薄的生羊肉片,一边注意观察着火锅里肉片的火候,将那煮的软嫩正好的肉片夹取进瓷碗中,并又赶紧奉在大将军面前。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最重要便是那份眼力和刀功。见到大将军眉开眼笑的品尝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李雅便也喜孜孜的笑起来,并有些骄傲的瞥了一眼别席各自炊煮的若干凤等人。虽然同处一阁之内,却连大将军身前丈内都不能近身,算是什么心腹!
门帘掀起,少年韩擒虎走进暖阁中来,看看一脸惬意的大将军和众袍泽们,心内先是一叹,然后才又入前道:“禀大将军,李仪同等仍是不肯离开,定要求见大将军面陈事宜。”
“不愿走那便由之。”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摆手说道,只是安排亲兵往府前送上两头剥了皮的生羊,至于他们吃不吃、怎么吃,他就懒得管了。
韩擒虎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便又追问一句道:“大将军真的不肯召见几员?”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有些烦躁,抬眼瞪着韩擒虎道:“你若饥饿,入座进食。若是不饿,便且退出!”
韩擒虎见状后,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闭上了嘴在房中找了一个空席坐下来,然后便守着火锅煮肉吃。
李泰自知李人杰等何事求见自己,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够加强对河洛的经略,最好是干脆久驻此方。
毕竟他前后两次进入河洛之间,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扭转局面,让他们这些义师从之前恶劣的处境中摆脱出来。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俨然已经将李大将军当作河洛形势唯一的救星了。
但李泰却没有办法答应这一请求,就算大行台之前传令将河洛局面尽数委他,但他也不能真的就接手下来。并不是他没有这个想法,终究还是实力和时机都不允许。
如今的沔北江汉,诸事刚刚步入正轨,摊子刚刚铺开他若就要将大量的人事资源再投入河洛,想要面面俱到,结果更大的可能只会是两头落空。
此番兵入河洛,他也只是单纯的应付中外府差事。虽然眼下看来局面尚好,黄河以南尽为掌控,但李泰心知这只是因为北齐晋阳主力之前需要留守老巢,如若对方再增兵南来,想要维持当下局面的代价那是非常高的,也会极大程度的制约李泰自身势力的发展。
李泰自知无法满足众将请求,索性避而不见。他之所以仍未撤军,则就是为的等候华州中外府最新的指示。
尽管大行台前言此间诸事由他决定,可他真要拍拍屁股走了人,结果河洛大片领土再沦陷敌手,中外府追究起来这失土责任归谁?
所以就算要走,这事情也得交割的明明白白的。
得知霸府主力自蒲坂撤回之后,李泰便邀韩雄、韦法保和裴宽等此间主要的将领,拟定出一个收尾方案,保留宜阳九曲城和伊川伏流城等这些伊洛之间的要塞城池,至于河洛平原还是战略性的放弃。
韩雄等人纵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基于现实能够保留下来的最大战果。单凭河洛当地这些人事力量,想要牢牢守住河线,抵御齐军南来,根本就不现实。
真要固执于黄河一线,最大的可能就是直接被北齐人马压着河线消灭他们大量的有生力量,这样就连接下来依托伊洛河谷与敌人展开对峙都做不到了。
当然李泰也并不会就此对河洛地区完全放手不理,毕竟河洛平原乃是天中帝宅,眼下李泰是没有能力长期占有,但放远视线来看,河洛地区也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区域。
所以李泰还是要尽可能的给予此间一定的人事投入,最重要的就是确定与三鸦道相连通的伊水河谷掌握在自己手中,确保他随时都能顺利的进入河洛平原。而这一条通道的保留,也能给北齐人马带来一定的牵制和震慑作用。
韩雄等人也都同意李泰所提出的这一构想,他们自知想要获得关中霸府大量的人事援助比较困难,而若能通过伊水河谷维持与荆州之间的联系,对于他们也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支持。
于是在意见统一之后,李泰便派遣时任河南郡守的裴宽前往华州,向大行台禀告这一决议并进行请示。
裴宽此去一直到进入腊月才得以返回,此番东征虽然是未战而退,但各种人事收尾也让大行台忙得焦头烂额,先将中外府各项紧急事情处理一番,这才抽出时间来听取裴宽的汇报。
这一次出征的失败,对大行台的心气多多少少是带来了不小的打击,故而对于这一计划在了解一番后便也表示同意,并没有纠结于再次弃守河阳南城。
除了这一河洛收尾计划之外,其他便是李泰所提出的一些人事调整。
虽然霸府方面灰头土脸的不战而归,但李泰这一边的战事却是打的非常漂亮,就算是被迫要放弃一些城池据点,可单单杀伤俘获的北齐人马便达到了万数众之多,如果不是有霸府这群败兴玩意儿过河丢人,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辉煌的胜利。
李泰自知几位柱国同出结果却无功而返,他想要再籍此获得势位提升估计是不太可能,但他麾下这些将领们总不能也没个封赏表示。
所以他便先以总管府名义对麾下有功诸将酌情给予职位提升,然后再汇总起来呈交到中外府请求批准通过。
对此中外府倒也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大行台不只通过了李泰奏报的各项升迁人事,而且还特意亲笔给李泰写了一封回信,心中倍述此番东征天时不予配合的无奈和惋惜感,甚至还询问李泰觉得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彻底平定东贼?
李泰对此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说不行你让位给我试试,所以也只能顺着意思表达一下自己的惋惜,并且信心满满的表示下次大行台再东征,我还给你当扛旗小兵,咱不弄死他们不罢休!
裴宽此番返回,还有一个意外的情况,那就是刚被调入中外府不久的贺若敦被打包退货,与之同返。
贺若敦此番是被板车拖回来,衣袍下的身躯上还遍布着许多鞭痕伤疤,李泰见状后自是大为惊奇,一边安排医师诊治一边询问道:“莫非是身陷敌围才身遭重创?”
“哪有什么敌围!仆等军伍只是顿于车厢城外淋了将近一个月的冷雨,莫说敌人,就连敌犬吠声都未有闻啊!”
贺若敦闻言后便一脸委屈道:“师出于外,久顿无功,又听说郎主于河洛奋勇开拓,连连攻破贼城贼军,仆心中倍感悲屈,恼恨不能追从郎主杀敌,枉负一身志力!几句忿声,为平昌公尉迟开府所闻……”
“所以尉迟婆罗便将你殴打至此?”
李泰自知贺若敦是个什么尿性,两方战场对比差距如此明显,绝不止几句忿声那么简单,但一听到竟然与尉迟纲有关,便也顿时拉下脸来沉声问道。
“郎主请放心,平昌公虽然威重,仆也并没有辱没郎主威风。此徒所趁无非大行台门下诸丁仍幼,不得不分任中表外亲,待到大行台子息俱壮,能与谋事者唯郎主这般功高力壮、威震敌邦的国之柱臣,朝中又岂有此类偷恩之徒的立足之地!”
贺若敦尽管满身鞭痕,但还是一脸壮气的说道。
李泰听完贺若敦的话后先是略作沉默,然后又说道:“尉迟婆罗只是把你打了一顿?”
贺若敦闻言后又一脸傲色的说道:“他确有抽刀临我颈上,但我只是笑语某虽不名、自有恩主可仰,平昌公杀我则易,欲知来日归处却难!”
“罢了,不用治了,你出去!”
李泰听完贺若敦这掷地有声的回答后,脸色顿时一黑,直接摆手驱退正在调制膏药的医师,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把这一口气勉强压下去,再把医师传入进来,但自己却懒得再留此处,直接拂袖而出。
待到眼前不见其人,耳边不闻其声,李泰这一口气才渐渐顺开,转又不无自豪的笑起来,如今的他真是不同以往,贺若敦还能活着回到他麾下来就是一个证明啊!那些人哪怕再怎么不爽,那也只能憋着。
须知早前尉迟纲不爽自己那是敢直接当面开干的,可如今就连他一个门生给其如此刻薄的评价,尉迟纲也不敢真的要了贺若敦的命。至于说那满身的鞭痕,终究还是李泰不够努力啊。
第0676章 万众同归
既然提出的收尾方案获得了中外府的认可,李泰便也不再继续逗留于九曲城,当即便开始指挥部伍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河洛返回沔北。
魏玄等诸将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尽管心中不胜惋惜,但见情况如此,也只能登门前来告别。
李泰便也暂借九曲城城主府,设宴款待了一番这些河洛当地的豪酋将领们。
“归义以来,几乎无月不战,阖家百口,如今只余末将并几名少龄子弟。与东贼交战以来,负多胜少,唯追从大将军两番交战、战果辉煌!大将军今又弃众而走,东贼若再攻来,在座不知又将几人丧命敌手……”
在这道别的宴会上,几杯酒水下肚,便有一名河洛乡豪忍不住洒泪悲声道。
在场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不由得心生感触,像李人杰这种同样有数名亲长战死牺牲的也忍不住捂脸哽咽起来。
李泰自知河洛此间的劣势和困境是客观存在的,绝不是几句煽情的口号就能解决。而且这些河洛义师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与北齐战斗,他们也无须旁人言语的激励,真正需要的还是实实在在的支援。
尽管李泰分身乏术,不能亲自坐镇河洛,但也还是给他们留下了许多方面的支持。
此番河洛几场交战,物资收获最为丰厚便是柏亭城一战,但是因为蛮人参战的缘故,这些蛮部分走了相当数量的物资。其他金墉城、河阳南城,包括这里的九曲城,各种缴获累加起来也都颇为可观,维持几万人马一年消耗绰绰有余。
李泰仅仅只是扣出了一部分本部人马和众俘虏返回沔北所需要消耗的粮草,还有一部分战甲、弓槊等精良军械,剩下的全都交由韩雄、韦法保等义师首领们负责分配。
不过这些物资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他们诸路人马加起来兵力也有万余,当然也免不了老弱残幼,再加上这些义师本身还有家眷亲人们,累加起来也有数万之众。
由于不能占据河洛平原进行耕作生产,而山野之间又分布着大量的蛮人部落,所以这些义师获取物资的途径和数量都非常有限,常常处于饥馑之中,更加没有北齐驻军那么完善充足的后勤。
像韩雄、陈忻等人之前还能凭着各自的人脉关系,从河东方面搞到一些食盐等物资,通过与蛮部或者其他方面进行贸易交换到一些物资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