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47章

作者:衣冠正伦

  “渠事所涉乡户人家,租调之外,杂征俱免!东州小儿尚感民之疾苦,我又怎能不恤?”

  宇文泰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但李泰听到这称呼的变化,心中顿时便知自己这番对答有问题,再以视线余光一瞥,便发现宇文泰虽然仍是笑容满面,但这笑意却流于表面,让人担心怕是要掉下来。

  且不论自己是否犯了宇文泰什么忌讳,但能争取到这样一个奖赏,李泰也是大感满意。

  之前乡里游说那些乡户出资,进展的不算顺利,虽然表示愿意加入的不少,但具体的捐输金额却仍含糊其辞。

  大概是想随便出点物资应付一下,混个参与的名声,也争取水渠能修到自家田园附近,并不像凿窟造像那么热忱。

  可现在有了大行台的体恤背书,情况又不相同。且不说免除一年杂征的实惠,还表示这件事已经获得了大行台的关注。

  李泰拿着鸡毛都能当令箭,有了这么硬挺的靠山背书,自然能玩出更多花样出来。

  比如说哪一段渠、哪一口井,冠名权都能拿出来卖钱。还有借着修渠过程中物资的调度,打造一个区域性的物流网络,在商原建造一个乡里大市。

  乃至于更进一步,让自家产业升级,将乡户们引入产业下游,形成更加紧密的联系和捆绑等等。

  李泰脑海里一时间生出许多想法,更没有闲心思考宇文泰态度突然冷淡起来的原因。

  不过接下来宇文泰的话,却让他心里悚然一惊。

  “李郎前言谋身乏计,本以为只是谦辞,但见你恤人忘己的情怀,倒真是肺腑之言。高平曾是你先人故封,后代贤孙因循食之也是应有之义。前者封命仓促,今给食两百户,盼你衔此祖风,能于此光耀家室。”

  散爵是没有食邑的,宇文泰开口赏赐食邑两百户,虽然也是虚食,但等于把李泰的爵位拔高一级,成为开国县男。

  李泰对这封爵本就不甚在意,提高一级也没觉得多高兴,但听到宇文泰突然提起他爷爷,便意识到自己所谓的高风亮节也是有问题的。

  特别最后那句让他于此光耀家室,更是几乎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表露出来。

  他虽然有此警觉醒悟,但宇文泰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抬手又说道:“东贼有训传来,贺六浑退归晋阳之后,残害贺拔太师子嗣泄愤。白发老人惊闻噩耗想是不安,李郎且去,有暇走慰一番,勿负太师举才之义。”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更不淡定,也没有心情再作辩解,连忙起身告退。

  待到李泰行出,宇文泰才突然抓起案上本要赐给他的金樽陡地摔打在地:“小儿轻我!”

  侍者们噤若寒蝉,宇文泰一时间也没有心情召见其他人,坐在席中自酌自饮。

  又过了一会儿,宇文导阔步行入,未及坐定便笑语道:“我听说那李伯山已经入拜阿叔,相见应是愉快?此子是否名实如一?”

  “一个膏梁狂客罢了,不足挂齿!”

  宇文泰闻言后便冷哼一声,神情很不愉快,宇文导见状顿时一愣,转头望向室内侍者,侍者也不敢言,只用视线点了点被摔在地上的金樽。

  “我在想,若将此奴逐回东州,贺六浑会不会杀之?”

  宇文泰又开口说道,宇文导闻言后便入前捡起金樽摆回案上并说道:“此员若是狂悖难用,我替阿叔杀之,岂容他东西蹿亡!”

  “倒也不必,我只是感慨,这些膏梁人家有什么资格桀骜自高。区区一个东州逃客,即便薄具智力,怎么敢小觑我家官爵?”

  宇文泰突然又有些伤感:“贺拔破胡也曾是名满天下的豪杰,贺六浑敢诛其血嗣。高仲密啃食父兄余荫的庸才罢了,竟也能于东于西安享殊荣。

  我家才力自负不输天下豪杰,但每一份生机前程都是舍命搏来,一旦事败便性命不存。咱们镇人啊,无论势位高低,仍是骨子里轻贱自己。贺六浑如此,我亦难免……”

  说话间,他视线又落在李泰之前呈上的那份文卷,再作翻览,又是叹息一声:“的确是个良才,若非眼见,我都不信人间能有少年精明如此。他凡作诸业,若肯直献行台,我会不赏?

  此徒出身名门,博智善事,法不循常,让人惊艳,若是年资相等,苏令绰恐是不及。但却外恭内倨,不来趋我,让人失望啊!”

  宇文导听到这里,稍作沉默后便说道:“若阿叔厌他在事行台,不如由我征辟管教?”

  宇文泰闻言后笑着摆手道:“这也不必,不值得为此徒扰乱正事。他或少年轻狂,不见权势之威。且置乡里,着萨保暇时察望,驯成幕僚,既能养之,便可杀之。”

  讲到这里,他又抓起那金樽于手中把玩片刻,随手抛给侍员:“将之融铸成印,就户赐给。”

  他之前的情绪波动,也并非只是李泰引发,更多的还是因贺拔胜儿子们的死亡所引发对自家父兄亲属的悼亡。

  凭什么那些名门世族经此乱世,便可以允东允西、势位相随,而他们北镇武人却要于世道之内倍受煎熬,稍有计差便性命不存?

  宇文泰如今也已经是权重一方,心中自然已有答案,但也正因此才更觉悲凉:“着禁中医官长留太师邸上,药石尽给,有事即报!”

第0077章 恩赐金印

  长安城贺拔胜官邸外,李泰没来得及回去换下朝服,离开皇城后汇同几名随从便匆匆策马行来。

  “阿磐,这里!”

  李泰还没来得及勒马立定,便见到表哥崔谦、崔訦都牵马站在邸门外,崔訦正向他摆手呼喊,便连忙翻身下马,走上前去。

  “两位表兄,你们是来访太师?”

  李泰还不知从宇文泰口中得知的消息有没有传扬开,自己也不便多嘴。

  崔訦拉着他走到墙角,小声道:“东州消息前日传来,大行台告令知事者暂不宣扬。太师他……唉,我同阿兄朝会后想来访见太师,故太傅家两位郎君已经入邸,不许访客入内滋扰太师。”

  李泰听到这话才说道:“我刚于外朝堂受大行台接见,浅知讯息,所以来访……”

  “唉,贺六浑这一次是真的暴虐出格,让人惊恐啊!”

  崔谦闻言后,忍不住叹息一声,神情中悲伤之余,也有几分忧怅。

  李泰听到这话,心情也颇不轻松。

  从后世之人的视角来说,贺拔胜在邙山战场上把高欢撵得狗一样逃窜、差点将高欢干掉,高欢回去后残杀他的儿子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时下而言,高欢的这种做法还是有点突破时人、特别是北镇武人的道义观。两魏之间虽然交战凶猛,但其各自政权本就系出同源,特别是出身北镇的这些军将们,族属分居离散者不乏。

  在此之前,双方是很有几分祸不及妻儿的默契,并不会过分迫害对方流落于此的亲属。至于南朝,萧老菩萨更是仁慈的让人感动。

  现在高欢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许多家属流散在东州的西魏将领们能不心惊?

  不说别人,李泰自己现在都有点慌。

  他父亲李晓至今下落不明,母亲并诸兄弟亲属还都在东州生活。彼此间或许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可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他们在东魏遭受残害的话,总是愧疚难免。

  尽管在他看来,高欢这么做主要应该还是怒火攻心,而且也没听说历史上高欢在杀掉贺拔胜儿子们后继续扩大杀戮,可见仍然不失肚量和理智。但关乎血亲安危,总是难免心乱。

  崔家兄弟同样有亲属留在东魏生活,乍知此事同样也是忧虑不已。

  “有没有别的渠道,可以将消息打探的更加详细?”

  略作沉吟后,李泰又开口问道。

  崔家两兄弟闻言后都摇了摇头:“双方通讯本就不畅,往年临战州郡还不乏人事越境窜逃,但邙山战后,西趋者少,城垒之间沟壑警戒、通行艰难,消息探知更不容易。”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再多说,见这两人过门而不得入,便觉得在这样的特殊时刻,贺拔胜也没有必要再这样防禁严格,见见几名故人虽然也于事无补,起码感情上能略得安慰。

  于是他便抬手示意李雁头入邸将自己名帖递上,他则站在这里同两个表哥一起等着。

  但很快,李雁头便也走出来,向着李泰摇了摇头说道:“门仆只道太师悲痛失态,不愿出见外人。”

  李泰听到这话,也有几分无奈,既然如此,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于是便又吩咐李雁头再入内通告一声,自己近日都居长安,贺拔胜几时想见,使人传告即可。

  贺拔胜这里见不到,李泰还有些担心高仲密,于是便向两位表兄告辞,匆匆又返回太尉官邸。

  高仲密也早早便回了家,此时正坐在小炉旁自酌自饮,眼眶有些泛红,及见李泰行入后,便招手道:“阿磐,你来!陪我饮上几杯。”

  “阿叔没事吧?”

  李泰见高仲密也是明显的情绪不佳,入前坐下便问道。

  “能有什么事?家人被侯景抄擒时,我心里便做好了最恶的准备。现今只是抄家配没,已经算是一喜。”

  高仲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示意李泰赶紧倒上酒:“此夜咱们一醉方休,明日之后我便不再饮酒,安养户里,盼与家人相见有期!”

  李泰本以为高仲密得知家人确切消息后还会更加的萎靡不振,但却没想到他反而变得乐观起来。

  不过这倒也正常,人的际遇悲惨与否,终究还是要对比出来。高仲密虽然也惨,但跟贺拔胜相比,又算是幸运,起码还有一丁点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很渺茫。

  李泰这会儿既为贺拔胜感到难过,对留在东魏的亲人们也不无担忧,再加上今天面见宇文泰时结果也不算好,各种杂绪纠缠,便也陪着高仲密喝起酒来。

  清晨天色微亮时,李泰便如往常醒来,晃晃宿醉昏沉的脑袋,稍作洗漱又迎着晨晖练了练武艺,一身潮热返回房中略作歇息,心情倒也不再像昨天那么沉重。

  贺拔胜那里事实已是如此,李泰打算稍后再去拜访安慰一下。东州的亲人们,现在担心也没有意义,不受牵连那是最好,就算被殃及迫害,那就努力奋斗、争取为他们报仇。

  眼下摆在李泰面前、真正迫在眉睫的问题,还是宇文泰对他的态度转变。

  失之邙山、得此伯山的话都说出来,可见宇文泰最开始的时候对他的确是有欣赏和示好。但之后态度转淡,显然是李泰触犯到了他的某些禁忌。

  现在想来,李泰怀疑可能是他没有表达出那种急切的依附、效忠大行台的态度,让宇文泰心生芥蒂。

  宇文泰能够立足关西、对抗高欢,自然不是气量狭隘之人。

  但李泰的身份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才能不俗的英俊少年,他是陇西李氏的嫡系成员。据他所知,宇文泰霸府似乎还没有一个陇西李氏嫡系成员在事。

  如果李泰只是一个才能庸劣的世族膏梁也就罢了,但他表现出的能力已经超越年龄,在宇文泰看来应该已经值得正视和辟用,李泰的态度不够诚恳热切,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李泰猜测,在宇文泰眼中他可能已经是一个崖岸自高、门第自赏的讨厌之人。

  他当然感觉有点冤枉,但这也没办法。宇文泰虽然是西魏的霸府权臣,但李泰也根本就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筹谋计划、无底线的去迎合跪舔宇文泰。

  诚然现在的宇文泰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可就算他全无保留的效忠宇文泰,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也只会是一个大几号的蚂蚁,即便侥幸混到北周末期,也只有抢着给杨坚送诏书的份。

  眼下也只有让这误会继续存在下去,抓紧时间营造积蓄自己的力量,如果宇文泰对他猜忌更深、动真格的,大不了再修改底线。

  他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心内盘算,又让厨下准备一点蜂蜜调和的油炸酥果点心,准备稍后带去贺拔胜邸上。

  这里刚刚放下筷子,便有门仆来告有丞相府使员来见。

  李泰闻言心里先是一慌,难不成已经看出我的卢贼心要赐鸩杀我?

  他先回到房间,抓起一张回回炮草图收在袖里,这才着员将使者引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把草图献出,还得留着轰同州宫、长春宫呢!

  使者笑容满面的登堂,李泰见状后才放下心来,起身招呼使者入席。

  这使者先是宣读了李泰新的封爵诏书,旋即又拿出一份赐物,竟是一方小巧玲珑的金印。

  “昨日丞相赐给金樽,李散骑敬谢不受,丞相便着禁中工匠融樽铸印,恩义之深,让人艳羡啊!”

  听到那使者这么说,李泰也连忙一脸感动的谢恩。

  待到将使者礼送出门,李泰才归堂把玩起那小巧金印,印上刻文并不是他的官爵,而是“从善如流、富贵不骄”八个古篆小字。

  李泰看着这几个字又有点发懵,这是不是在点我?

  适逢高仲密也起床用餐,看着李泰捧着那金印怔怔出神,问明缘由后顿时大笑起来:“阿磐前说你拙于学术,我还只道你谦虚,原来竟是真的。这八个字,不正摘自你家祖上诫子之书?”

  李泰闻言后顿时大汗,厚着脸皮又问几句才知道,原来这八个字是引自他家祖宗、西凉开国皇帝李暠的《手令诫诸子》:从善如顺流,去恶如探汤,富贵而不骄者,至难也。

  宇文泰将他家训刻成印章赐给他,也算用心,显然是觉得李泰还有拉拢价值,如果再不向大行台表达忠心,那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李泰由此还咂摸出另一层味道,陇西李氏族裔众多,李泰所出身的也只是其中一支而已。宇文泰将此金印赐给他,是不是说只要他跟着大行台好好干,就扶植他做整个家族的家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好,就算未来他不能做大做强,李虎他们一家能不能做陇西李,也得他说了算!

  这一把,真得说上一句我爱大行台!就凭这金印,李泰也不能让宇文泰绝后啊,好歹得留个二王之后。

上一篇:赝太子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