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贺拔胜是武川集团的老人,甚至与其弟贺拔岳都是武川豪强第一代的首领,对赵贵也仅仅只是打砸发泄一通,可见这些武川镇老伙计们已经有了默契,吵闹可以,但不会把赵贵往死里弄。
除此之外,倒也还有一件好消息,那就是被赵贵抓捕的高仲密已经被宇文泰勒令放出,不止没有被问罪,之前投降时所获得的官爵也得以保留下来,可见李泰那份上书也是获得了一些效果。
但好消息中还有一件坏消息,那就是此身的父亲李晓并没有跟随高仲密一起,而是留守虎牢城中。但后路传来的消息说虎牢城已被东魏侯景所夺,高仲密的家眷们也被截获,李晓则不知所踪。
李泰得知这一消息后,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对李晓倒也谈不上什么骨肉深情,但父子关系无疑是乱世中最牢靠的联系,毕竟他们家也没有皇位争夺。而且据若干惠所言,原本宇文泰是让行台尚书苏绰征辟李晓入行台任职,结果因为李晓不在关中而没了下文。
显然宇文泰是轻视自己年少,并不认为李泰那一番进策是他自己的才能谋略,大的没能捞到,小的便也抛在了脑后。
没能直接搭上宇文泰这个关陇老大,李泰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什么好说,能在这波诡云谲的乱世局面中勉强盘出一条活路,已经算是侥幸了。
若干惠还表达了对李泰的拉拢,希望李泰能担任他的幕僚。但李泰在权衡一番后,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说还要请示高仲密这个原本的主公。
几天时间相处,李泰对若干惠印象不错。其人虽然有心计,但也不深,性格直爽也讲义气。
李泰之所以不答应,倒也不是看不起对方的前途,只是若干惠的官位有点尴尬。除了邙山参战的右军督将之外,若干惠还担任领军将军,是西魏禁军将领,回军之后便要前往长安担当宿卫。
西魏皇帝就是个吉祥物,而且还很危险,说不定哪天就要完蛋。他所出身的陇西李氏本就跟元魏皇室姻亲密切,保不住这皇帝哪天见到亲戚、脑袋抽筋赐给自己一条衣带,那是要还是不要?
最好敬而远之,就算有若干惠的庇护也不保险。待在长安太敏感,也不适合搞什么小动作。他现在倒没有资格谈论大野心,但哪怕是为了自保,搞一支亲信小队伍也是应有之义,长安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的地方。
那一大罐谷饭,看起来分量不少,但却要三十多名壮汉分食,也只是勉强果腹而已,很快便被分食一空,就连陶罐瓦楞的边沿都被刮拭得干干净净。
众人用餐完毕,便都聚集在李泰的身边。
李泰望着那十几名新加入者说道:“再过两日便抵华州,我知你等原本各有所属,如果不愿追从我立身关中,现在便可以讲出,我会送还本属。如果要留下来,我门内也有家风家规,若有违触,必作恶奴论处!”
来到这个时代不久,李泰并不习惯将活生生的人作为私有的财产看待。
但他还未抵达华州,便已经牵涉进西魏的人事纠纷中来,未来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纠缠刁难,手下人自是忠诚可靠最好,三心两意的不如不留。
新加入者共有十七人,汉人、氐羌匈奴鲜卑高车等兼有,可见西魏军队族属之驳杂。
此时听到李泰这么说,他们都显得有些慌乱,有拙言者直接叩拜在地,只说:“愿意追从主公,绝无二心!”
当中一个身材高瘦的匈奴人言辞最有条理,态度也诚恳:“奴名破野头保禄,本杜陵戍兵。戍主战死邙山,戍兵也多离散。主公若不收容,一定会再编进六军,没有强力军主庇护,悲惨甚于战死……”
“我、奴就是六军旧卒,入伍来少有饱餐,那些士伍奴兵还有主人爱惜,我们这些散杂只能列队死阵。求、求主公不要驱逐,奴一定勤力用功!”
有的士卒急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七尺大汉眼泪汪汪,那仓皇凄楚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同情。
李泰听到这里便有些不解:“六军是直属大行台的王师主力,军令上下通彻,治军竟然这样残暴?”
又是那个破野头保禄开口回答:“大行台治军确实宽简仁厚,见下卒贫苦都会赐衣赐食,但也没时间长久的就营督军。关内常有饥荒,军资配给不能定时,将主们也更关照他们私曲,杂卒便没人体恤饱暖死活。如果不是潼关那里幸入主公部伍,这一路撤军,我们这些杂卒哪分享得到两顿餐食!”
众人都心有戚戚的点头,望向李泰这个新主人的眼神也更热切诚恳。
李泰本就觉得西魏的军伍士气萎靡远不止战败那么简单,此时才知积弊竟然这样深刻。本该作为中央劲旅主力的六军,竟然成了人人厌恶的苦差,这样的军队又能有几分战斗力?
据此论断宇文泰庸碌无能倒也不妥,根本原因还是关内疲敝、西魏积贫,连养军基本的供给都做不到,也就无怪乎军心涣散了。
他记得历史记载西魏立国的小关之战,东魏大军分三路攻来,宇文泰靠着敏锐的洞察力直击东魏的窦泰军才获得胜利。
战胜后不久便关内大饥,宇文泰要冒险带着军队冲出潼关到关东的恒农就食,等到高欢大军再次来犯才着急忙慌的赶回关中备战。
也是高欢轻敌冒进、急于为窦泰报仇,才让宇文泰在沙苑以少胜多的击溃大军,给西魏政权强续了一波命。
“尔等既归新主,功劳未有已经先享恩义,保暖之后自当感恩报效!我家天下名族,绝非你等旧属下户能比,来年积事得赐主姓,祖宗子孙都会因此荣耀!”
李渚生入前一步,望着众人正色说道,那些新卒们虽非人人都知陇西李氏,但几个通晓世事者已经连连点头应是,神态更激动几分,显然这个诱惑是非常大的。
第0008章 阿郎威武
沙苑位于关中平原的东部,大荔县南洛水、渭河之间的一片沙丘草地。大荔县今名武乡,是华州州治所在。
自潼关撤退的军队本不需途径沙苑,渭南渡河后便可直趋华州。但行途中若干惠又接到军令,着其率部伍先往沙苑暂驻,等待整编安置。
因此李泰也有幸随军顺道游览一下这处东西魏大战遗址,感受一下当年大军厮杀的壮阔情怀。
当他们来到沙苑的时候,此间早已经营盘广立,很是热闹。
队伍抵达沙苑时,颓气有所收敛,行伍间气氛也活跃许多,不断听到有人在谈论当年沙苑之战的情形。
“当年正是在这里,我们乡兵一队生扒了贼军十几领甲,得赐许多牛羊布帛。那个年关,全乡都是炖肉香味,老小一身新衣……”
李泰的队伍中居然也有人参加过数年前的沙苑之战,李泰把人招过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汉人壮卒,名叫做刘三箸,本是沉默寡言,可是当来到沙苑这早年的战场时,明显变得活跃许多。
“三箸你当年只有十几岁罢,居然也有胆量参战?”
李泰望着这壮汉,饶有兴致的笑问道。沙苑之战发生在公元537年,距今已有六个年头。
“那、那时是有郎主今时这么大,哪里敢参战……贼军突然从蒲津渡河,绕过大荔城就渡洛水,当时乡里只是惊恐,贼军都是北镇虎狼,暴害河北不只,今又冲进了关中……”
讲到旧时的惶恐,刘三箸仍是心有余悸,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振奋起来:“大家都在乡老里老的带领下逃进了荒野,躲了几天便听说东贼败了,又有乡里王别将赶来召兵,少壮乡徒全都跟从,顺着洛水一路收缴,那些器杖牛马真是大肥了一阵!”
大荔城就是华州州城,也是武乡郡治所在。只不过西魏行政区划名号变革频繁,乡人们仍惯故称。
原来只是跟着主力打了一波顺风仗,但这番话也透露出几个信息。第一自然是宇文泰统战工作做得好,关内大部分群众对高欢军的入寇都是持抵触心态,二就是关中乡里尚武成风,只要乡豪招兵便踊跃应募。
虽然高欢、宇文泰都是出身北镇,但因为各自起家的势力结构不同,各自显露出来的做派也都有所差别。
北魏末年六镇兵变虽然冠以起义之名,但作恶也的确是多,特别是长达数年对河北的破坏,也让其他地域民众们大感唇亡齿寒,对于六镇镇兵天然存有警惕与排斥。
高欢以六镇为发迹基础,当然也要注意维护六镇的利益。就在沙苑之战爆发之前,史书还生动记载了一段他纵容六镇豪强不法的事迹。
宇文泰则不然,他入关伊始便因兵力弱小而注意团结群众,并不张扬标榜鲜卑作风,也让一部分关陇豪强先后投靠。
同关陇豪强的融洽关系,也是宇文泰在贺拔岳死后能够继任首领的原因之一。
关中古称天府,但自魏晋以降便杂胡充斥,至今仍然不乏氐羌匈奴胡众,几百年守卫乡土,民风也都彪悍骁勇,若加以有效统合,绝不逊色于六镇所谓的国之心腹爪牙。
如今的沙苑,已经有些名不副实,沙丘不复、绿树成荫。其中还有大片的草场被圈起,用作放牧牛马。
沙苑之战结束后,宇文泰下令凡所参战将士每人植树一株,几年时间过去了,不只防治水土流失卓有成效,这里也成了许多西军老卒追缅过往的一处胜地。
营盘之间多见老卒在林间游走,不时发出兴奋喊叫:“这株树是我植下,没想到已经粗大近围!”
也有老卒涕泪声:“当年便劝阿兄栽植长命树,偏植歪柳……树还在,人却无,有生之年,必叫东贼血债血偿!”
耳闻目睹人生百态,李泰也渐渐明白宇文泰为何着令败军将士们前来沙苑驻扎。
他不知宇文泰有没有看过东晋桓温的传记,听没听过那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但沙苑植树所蕴含的情怀又比当年桓温的感慨壮阔得多,这里记录着西魏立国以来最辉煌的大胜,对军队士气的凝聚与激励无疑是胜过千言万语。
特别是那些几从征战的老卒们,重临故地,心中更有诸多感慨滋生,邙山战败的阴霾得以大大驱散。
队伍驻扎完毕后,若干惠便离开沙苑往华州霸府而去。
李泰一行也得优待,在洛水西岸享有一处独立的小营,不与其他部伍混处。
沙苑对西魏军队虽有特殊含义,但他也不是早年便入关中的老军,揽胜感慨一番之后便也罢了,没有太多的情怀激昂。
只不过受此营伍氛围感染,他的心情也难免变得豪勇壮阔,对自身、对部曲们的战斗力产生了极大的研究兴趣。
此身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族纨绔,这是让李泰最感到满意的地方。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灵魂,他倒不奢望自己成为一个勇冠三军的猛将兵王,但既然已经投身乱世,个体能够拥有一定的战斗力,遇到危险时自然也多几分底气。
行军多日,他对这具身体已经适应许多,原本很少骑马,也因身体记忆的缘故逐渐掌握了马术。并在若干惠离营之前,厚着脸皮讨来一根马槊。
河滨芦苇荡外,李泰一边纵马疾驰,一边运持马槊,精准的挑断芦苇端上的蓬头,周遭便传来随从们拍掌喝彩声:“阿郎威武!”
“这槊还是太轻!”
李泰纵马返回,晃了晃有些酸涩的胳膊,两臂肌肉自然生出的记忆与经验则还有些意犹未尽。足见前身绝不是爱好玩闹,的确是真正的练习过各种武艺。
“是啊,这槊太劣了。可惜阿郎旧槊遗在了恒农,那槊是阿郎亲手打制,若非当时情况危急,实在不舍得丢弃。”
李渚生接过马槊在手里掂了掂,也摇头叹息道。
后世言及马槊,冠以各种威名,对于马槊的打制工艺更是极尽渲染,什么三年才成一杆云云。
其实马槊作为骑兵的兵器,本也没有太多神话,大抵相对于长矛而言,槊的长度更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而在高机动性的骑兵作战中,长兵器的优势要更加明显。
在马镫大量装备军队之前,能够纵马驰骋的同时还能保证灵活驾驭长兵器,无疑是第一流的精兵,马槊便也成了精兵的代名词。马镫普及后,骑兵的灵活性得以增强,马槊的使用标准也得以降低。
因此在南北朝的时候,马槊基本上已经成为骑兵作战的标配武器之一,“槊”这个名词由是泛滥。大抵就类似天王这一称谓在南北朝是胡族霸主的专属,后世却成了褒扬文艺工作者的名词。
但归根到底,马槊只是骑兵作战长兵器的一种,其制作工艺与用材与矛也没有本质性的区别,谈不上三年五年又或十年才成。
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生,诸多世族子弟也难免充列战阵,首选自然也是马槊这种天然优势的骑兵武器。因此诸如高敖曹等豪强子弟,俱以槊技闻名行伍。
这些豪强子弟家境殷实,各自甲杖配给自然精益求精。他们各自武装水平,显然并不具备普遍的代表性,丰俭由人,你就算花上三五十年打造一杆马槊,北周起造、隋末称雄,那也由你。
但若据此论证马槊的贵族化,显然是有失偏颇。
若干惠送给李泰的这杆马槊,并不是后世所谓积竹木柲工艺打造的槊杆,就是又粗又硬的木杆,分量大约是不足二十斤的,但李泰一通挥舞已经可以感觉到杀伤力应该不俗。
毕竟西军被甲率着实不高,哪怕是将主私曲也不过勉强三成,普通士卒则就更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槊追求后世那种繁琐工艺,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三年时间,足够一个政权的建立并站稳脚跟,而马槊作为南北朝骑兵作战的主流精锐武器,第一批还没打制出来呢,这不笑话吗?
所以有关马槊的认知,精益求精与制式装备还是要区别看待。武器的发展包含在战术发展中,是战争史的一部分,单独拎出某种武器大书特书就显得教条了。
李泰自己耍练一番,又让部下们轮番上阵,各自表现也都参差不同。有的连骑马都勉强,有的马术尚精,但加上马槊则就有些勉强,表现最好倒是原本那些自河北清河跟随自己至此的家人们。
演练完毕,后加入的那些来自西军的部曲们神情便有些讪讪,其中表现最差的是那汉卒刘三箸,上马连坐都坐不稳,直接就被甩落下来。
“我从小长在乡里坞壁,没有机会学习马术……恳请郎主不要逐我,列阵杀敌,不只技艺,还要豪胆!给我一刀,捉对厮杀,能活一定是我!”
刘三箸表现最劣,羞惭又忧惧,趴在李泰足前颤声恳求道。
李泰弯腰扶起这壮卒,拍拍他膝上沙粒,笑语道:“过往如何不必论,入我门下即是新生。前日拙,明日巧,谁能事前一眼料定?天下未定,丈夫不患无功,是优是劣,都在后事之中。”
第0009章 贺拔破胡
之后几日,沙苑这里又有人马入此驻扎,也有已经驻定的队伍开拔、不知被调遣何处。
若干惠不在营中,李泰也不认识其他的西魏将领,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西魏的上层动向。可见他运气还是不差,能够在穿越伊始就结识西魏的上层大将并得到关照。
这段时间他也见到其他营垒的将士们相处状态,那些将主们对于麾下士卒真有生杀予夺的权威。
也难怪之前在潼关关外的时候,李渚生阻止他冒认一支部伍认旗的想法,若真就此被整编进某一将领的队伍中成为其私人部曲,再想脱身的确很难。
就算当下而言,如果若干惠打定主意不肯放他,他其实也是没有办法脱身的。虽然未必会沦落到一般士伍奴兵那样悲惨,但人身的自由并不由他自己掌控。
趁着这几天闲暇,除了练习马术槊技、力求完全掌握前身积累的战阵搏击经验之外,李泰也抽出许多时间同部下们谈话交流、加深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