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57章

作者:衣冠正伦

  贺拔胜疾病缠身,精力毕竟有限,也并非对每一位访客都招待周全。对有的人浅谈几桩故事,对有的人则就将李泰大加赞赏。

  李泰旁观的久了,便也渐渐明白了贺拔胜的意思。

  这一天,他又送走一个名叫柳敏的访客,待到返回别墅时,终究还是没忍住,望着贺拔胜说道:“伯父是否觉得我在关中难共赵贵争锋?”

  “你瞧出了我的意图?”

  贺拔胜闻言后便微笑道:“那就说说你的看法罢,觉得我这安排是否合适你。”

  “前者伯父只是不说同章武公所论何事,但我列席旁观诸类访客,也略知端倪。”

  近日来访客人不乏,但其中比较得到贺拔胜特殊对待的,主要还是乡籍河东人事。

  诸如李泰刚刚送走的柳敏,便出身名门河东柳氏。而河东裴、薛等著族,近日也多有族员来访,且贺拔胜对他们都颇为热情。

  李泰再怎么迟钝,也能瞧出贺拔胜是在向他引见这些河东时流,应该是希望他向河东发展。

  “河东地处山河之剧要,东西较势之必争。丈夫凡怀志创功之类,自然也都乐趋彼乡。伯父因我共此时流相见,应是希望彼处人士能够识我重我。”

  贺拔胜听到李泰这么说,便微笑着点点头:“你视听敏捷、见微知著,果然没有辜负我的用心。赵贵他是北镇资望厚重的老人,而你却只是一个齿稚势薄的少进,同他相争此时,对你有害无益。

  但你外谦内冲、性情强直,人或劝善相忍,必不肯听。但大乱之世,群雄争进,这世道之内并不只有赵贵。穷作意气之争,反而会挫伤自己。既然不能和气相处,不如暂避别处,先创佳绩再反创仇敌。

  你在乡里作为,我历历有见,河东虽险,对你而言也不算极难。若在河东都立足不住,也就不要再奢望于内撼动强臣。”

  “伯父为我料想周全,我心里的确感激,但却觉得伯父你可能是要徒劳了。河东为关辅强篱,非强臣大将不能坐镇。其乡序适乱年久,大行台也需要怀柔统之,不敢有悖众情。”

  老实说,李泰真对贺拔胜为他筹谋的这个去处颇感动心,河东四战之地,一旦前往便不患无功。他如果现在前往、扎根下来,过两年还能赶上跟他老大哥贺六浑合唱《敕勒川》呢。

  “我已经将自己心意告于章武公,垂死荐才,只要不是所荐非人、事出常规,大行台应该不会拒绝。你去河东,也并非大事方面,统我旧属为一防一戍,顺时以动,从低攀爬。”

  贺拔胜又说道。

  李泰闻言后又叹息一声,从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贺拔胜其实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伯父荐我是一桩,大行台选授又是一桩。我若才具不配,无论伯父几荐,大行台也不会任我剧要。大行台若觉得我才干可以当事,也绝不会任我河东。”

  李泰倒不是觉得贺拔胜面子不够大,而是基于现实看待这件事情:“我东州新入,既非河东土著,也非肝胆忠臣,纵有薄才,也需器量之内使用,才可长观后效。大行台如果觉得我才情可赏,是绝不会给我去留两可的从容。”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失笑道:“小子观事的确比我周全,我只见你于乡盛创美业、大有于此终焉之态,居然忘了你亲属仍然滞留东境。自以为帮你妙算前程,却原来是将你置于一个尴尬之境。”

  讲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息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想得不够深刻。你去河东,国内强臣若真摧残急切,我也想过你能东去方便。贺六浑辖势虽众,所部却油水难调、必有后乱,你若归事,凭此出身,才性、崛起不难。届时或能追念故恩,代我报此儿郎血仇……”

  李泰闻言大汗,一则感慨贺拔胜对他的赏识看重,居然觉得他能在东魏轻松混到高位,二则感慨原来贺拔胜已经看穿了他的卢志向,已经在打算祸水东引了。

  要不说最了解你的还是你的敌人,贺拔胜居然瞧出东魏这局面必有后乱,但西魏之后也会乱的不轻,他未必就能端详清楚。

  他在西魏这里都已经跟屠龙小分队搭好了线,在哪里妨主不是妨,倒是没什么要返回东魏的冲动。

  “之后还有河东几员将要来访,那是见还是不见?”

  听完李泰这番分析,贺拔胜也意识到放他去河东的可能不大,便又发问道。

  “群众来见,总是深情。我也希望能承惠伯父,与此世豪杰广结善缘。”

  眼下河东方面的人事,他倚重不大,但河东的战略价值摆在那里,以后想要混大,那就不可回避。

  两年后的玉璧之战后高欢败退病亡,来自晋阳的压力不再那么急迫庞大,等到河东局势稍作稳定之后,宇文泰便让侄子宇文护出镇河东,可见对河东的重视。

  后世宇文护的中外府中多有出身河东的幕僚,封爵都是晋公,也将河东作为他霸权的一个根据地。

  李泰是很乐意在宇文护还没有雄起之前、往他班底里掺掺沙子的。

  经过这番谈话,贺拔胜和李泰也有了默契,不再急于操作他出事河东,对诸访客只是叙旧为主。

  但有一访客的到来,还是打破了商原的安详气氛,那就是赵贵携子来访。

  当李泰听到庄人来报时,还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作询问后才确定的确是赵贵来了,然后便部伍兴奋道:“他带了多少人?”

  旁边朱猛闻言后干笑一声,低头说道:“主公着我陪同郎君登塬巡视井渠,就不必再留庄待客了。”

  “我又不傻,杀他一人何益,不值得为此老贼毁我前程。”

  李泰也干笑一声,表示自己没往邪处想,就算要动手,也不能在自家庄上,只是想留下来观察下赵贵究竟是什么样的底色。

  他其实还是想搞个半路截杀之类,毕竟自家部曲丁壮数百,商阳防还有一千多的乡团士兵们养了那么久。

  可当看到赵贵的随从仪仗足有五六百人且弓刀齐备,就觉得这老小子的确比之前的自己谨慎,可能失律成瘾也担心若干惠之流被他坑惨了的家伙下黑手。

  赵贵这个人在李泰心目中自然是丑劣至极,但实际上并不丑,浓眉大眼的国字脸,须发都有些灰白,一眼望去根本不觉得这老小子是个坑货,反而像是一个仁义忠厚的乡贤耆老。

  与之同行的还有他的长子赵永国,年岁跟李泰相当,脸型倒是跟其父差不多,但眉眼则显得有点油,入庄后眼珠子便滴溜溜乱转。

  当李泰搀扶着贺拔胜出迎时,这赵永国视线下意识扫了李泰的左腿一眼,李泰眸光顿时一凝,是这小崽子没错了!

  他感受到贺拔胜掐了他手腕一把,旋即便深吸一口气、露出一脸假笑,心里则默念这爷俩都得死,耶稣都保不住!

  赵贵对自身安危真是防备的滴水不透,哪怕入庄都着二十名带刀亲兵紧紧跟随。

  及至庄园厅堂中坐定,他才指着李泰笑语道:“这位想必就是近日朝野声誉渐噪的陇西李氏李伯山,义气儿郎啊,我闻他敬奉太师事迹都深为感动。所以人生在世,何必亲疏计较,我户里拙子几员,也不敢夸老景安详如太师。”

  贺拔胜闻言后则低笑起来:“衰老至此,还有什么看不开?赵元贵有子承欢膝前是你的福气,我有伯山近侍也是我的良缘。

  身后无扰,万事皆休,也就无忧子孙堕落与否。我今是受不得一点委屈,你把这碗酪浆饮了,我当方才是野狗蹿舍乱吠!”

  说话间,贺拔胜低头往案上饮品吐了一口痰,并向赵贵推去。

  赵贵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片刻后才抱拳道:“贵有失言,请太师见谅。今日入户来见,的确是心抱赤诚……”

  “你觉得我不敢关门打狗?”

  贺拔胜望着赵贵,又冷笑一声。

  赵贵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拳头攥起又展开,过了一会儿,才拿视线点了点儿子。

  那赵永国本是满脸怒容,见状后脸色顿时一垮,嗫嚅道:“阿耶,我……我代阿耶饮下,请太师见谅!”

  他起身疾步入前,端起那碗酪浆,闭眼昂首一饮而尽,旋即便咬紧牙关,喉结不断的颤抖。

  “孩儿如此贤良,让人羡慕啊!所以要广结良缘,与人为善,切勿遗祸儿孙。我往年不肯修德,致有如今报应,元贵你诫之勉之!”

  贺拔胜又叹息道。

第0093章 治学治心

  “阿耶,刚才何必忍让!那老贼衰老的行走都难,还有什么法子制裁我家?”

  回去的路上,赵永国仍然止不住的干呕,想起刚才受到的屈辱,心里更是揣了一个炭炉一样窝火。

  赵贵白了儿子一眼冷哼道:“若非你肆意妄为、临事又怯,我至于登门受此羞辱?那东州小子即便杀之,又能如何!有谋无断,遗祸后时!”

  “我、我是真想痛快除之,只是当时觉得他死太仓促不够泄愤,又想逼问他一些事情,所以才交待生擒……”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连忙低下头去,又作辩解道:“但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狡黠,也没想到大行台居然已经动念、赵光等归来告我隐情,我自己近来也在懊悔,去年他共长乐公合谋分夺水力时就该动手。

  没想到只过短时,他共宇文萨保已经这么的亲密……但也幸好,他仍不知谁人下手。”

  赵贵听到这话,劈头甩给儿子一马鞭:“大行台动了什么念?你耶尚且不知,你竟道听确凿!大行台若果动念,会遣章武公入访太师?人还不知,就你精明!

  此子尚未入关,就敢构陷大臣。你有杀人的胆色,却无除患的果断,过往教你,究竟入耳几分?”

  “不是我,是赵光他们胆怯……若我当时同去,一定不会让他活命!既然做得一次,那就再做一次。阿耶容我短时,绝不会让他长命乡里!”

  赵永国抱着脑袋恨恨道,想到刚才那一幕,又是一阵恶心上头。

  “贺拔破胡他情面使尽,就是在保举此子。他垂死之人,虽不足惧,但如愿等却仍雄壮在世。短时之内不可再作图谋,待其松懈,一击杀之!”

  赵贵心里对李泰的恨意不必多说,单单那句“乡义败类、贼军向导”,到现在想起来就气得心慌。

  只是邙山之战中,他的确兵溃累军,大行台虽然未作深究,但他自己也在警惕自省。否则单凭李泰那一封上书,他都想直冲若干惠营中杖杀此子。

  儿子遣员乡里设伏、将要得手却又将此子放过,赵贵是事后才知,心中愤懑更是无从发泄。

  此番登门也是想看看贺拔胜与此子究竟情义几深,若他再次出手,贺拔胜会不会舍命庇护。但见贺拔胜视其如子侄的态度,也让赵贵觉得这件事变得有些棘手,短期内怕是不好下手。

  将死之人、了无牵挂,发起疯来那真是无所顾忌。就算能够得手且死无对证,若贺拔胜咬定就是他干的并向他发难,独孤信等哪怕只为了此遗愿,怕也不会袖手旁观。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你共故太傅二息友善,近日常常走访窥视一下,他们若有什么言行失格,先都记下来。”

  “阿耶不是说大行台并无动念?”

  赵永国闻言后,顿时好奇问道。

  赵贵下意识又挥起鞭子,但见这小子惊惧遮挡,强自按捺下来沉声道:“大行台不会做出有碍故义的事情,这是他的宽厚包容,但世道之内相涉者不会自疑防备?舆情滋扰之下,那二子可保无事,但此门余荫不会再眷顾杂余!”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又思忖好一会儿,才有些明白父亲的意思,说到底故太傅二子才是贺拔家真正的嗣传。若这二子处境堪忧,哪怕贺拔胜仍然苟延残喘,也不会在别处使力太多,李泰自然也就没有了庇护。

  “更何况,此子入乡短时,却能在乡里治业雄厚。太师同他友善,能无使物相助?那二子也非薄物推义之类,能忍自家粮帛倾注别家豪使?”

  赵贵人老成精,入乡走了一遭,脑海里便已经生出许多炮制那小子的思路。

  贺拔胜命不久矣,高仲密闲人一个,若干惠军门匹夫,崔谦等虚荣坐客,这小子纵在乡里经营出些许薄势,只要强援一倒,也能轻松摧垮。

  送走赵贵父子后,李泰返回别墅,刚刚登榻卧倒的贺拔胜便对他呲牙一笑:“解气吧?”

  李泰苦笑一声,叹息道:“终究还是直接弄死过瘾!”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笑容更欢,片刻后才正色道:“今天的羞辱可不只是为了给你出气,你也见到赵贵的忍性。他是比你年轻,还是比你势弱?世情刁钻,有的时候,哪怕再怎么不甘,吞声忍气都是必须的。

  莫说赵贵,就连……唉,总之记住,事当危难之际,最重要的是一口意气。但若不是即分生死,最累人的也是一口意气。”

  李泰听到这话,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后世的赵贵可不就是一口意气没忍住,搞得全家遭殃?

  不过今天见到赵贵跟他儿子,李泰倒是想起来,眼下的赵贵的确不能看低,起码在宇文泰亲切会见高神武之前,想把赵贵一家彻底弄死的难度不小。

  宇文泰家闺女那么稀缺的资源,赵贵一家就得了俩。长子赵永国、次子赵永仁,全都娶了宇文泰家的闺女。单就姻亲关系看来,那真的是宠冠西朝啊,宇文泰对赵贵这个拥护元从是真的好。

  当然,眼下宇文泰家的闺女除了那位早早抱着奶瓶结婚的元家太子妃,其他的仍然养在深闺人未识,没有大规模的与北镇军头们联姻。

  想到这一点,李泰心里不免一动,又想到之前表哥崔谦跟他的谈话,便开始考虑截胡的可能性。虽然很渺茫,但想想也不犯罪。

  如果想截胡,他现在这状态显然是不行的,闲在乡里凭什么跟人家肱骨元从、实力军头竞争?

  起码也得进大行台做事,宇文泰兴许就看小伙儿又帅又精神,实在不舍得他去别家登堂做客。哪天下班晚了,留家里吃顿饭,感情这不就来了?

  想到这里,李泰又长叹一声,他何尝不是壮志激昂、智力拉满,兢兢业业种田谋国。可是生活啊,总把人逼得往吃软饭上想,关键想想还特么挺过瘾。

  就算最终娶不成宇文家的女儿,李泰觉得自己也得做个芳心纵火犯,让宇文泰闺女们以后结婚时见到自家夫郎感慨一句:“一门宾客,早有李郎、晚有李郎,丰神俊秀,使人难忘,不意天壤之中乃有X郎!”

  思计狂野倒是没什么,但做事还是得一步一步来,特别当下能够影响和控制的人事,这才是他真正的基本盘。

  四月上旬一天,左近乡里豪户再集商原庄中,倒不是为了讨论渠事,而是要参加一个小仪式。

  李泰之前便有要创设乡学的想法,也着员周告乡里,乡人们对此反应也很热烈,特别家中有子弟将要成丁者,更是频频来问几时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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