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羁押贺拔仁的邺南别馆中,连日来访客络绎不绝,都是前来看望贺拔仁的亲友同僚。当见到贺拔仁今时的落魄处境以及将要被流放淮南的下场,众人也都不胜唏嘘,倍感同情,然而他们对此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贺拔仁离开之前给予些许临别关怀罢了。
受段韶使派入朝奏告军事并请求朝廷再拨给一部分人员物资以作反击的斛律光在回到邺都之后,便向朝廷进献奏表,但却并没有立即获得接见。
他先跟在都畿任职于禁军当中的弟弟斛律羡交流了一番近来的邺都情势,当得知贺拔仁暂时还逗留在都中的时候,便也前往别馆拜访看望一下。
“太傅归都之后没有在人事上活动一下、争取从轻发落?”
斛律光在别馆见到贺拔仁,发现其人相较之前在前线分别时还要更显苍老,心中顿生不忍,便开口发问道。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神情又变得有些黯然,叹息道:“我对都畿内的人事多有陌生,自身被拘押在此不得自由,在外走动的家人也不知该要寻谁搭救。杨相公等门庭太高,不得其门而入。蓝田公高德政倒是收取了一批财货,但也至今都没有什么回话。”
他们一众晋阳勋贵在国中诚然是地位超然、待遇优厚,但是对邺都政局影响力却是不大,有的甚至都不了解朝廷当中基本的人事构架,晋阳与邺都之间情势也多有割裂。贺拔仁如今又正逢失势在监,在邺都官场上那就更加没有面子可言了。
斛律光也明白他们晋阳勋贵在邺都不怎么能够混得开,闻言后便也叹息一声,旋即便又发问道:“那常山王呢?常山王有无声令寄于太傅?”
“我入都之后第一时间便着员往拜常山王,但却至今没有回信。想是大王贵人事忙,至今无暇过问。”
贺拔仁又摇摇头,有些自暴自弃的说道:“老朽之人,败军之将,谁又肯对此老叟多作关照呢?”
斛律光见贺拔仁一脸颓丧之色,便又安慰他道:“我入都时,便听说至尊转道辽阳,并召常山王等前往相见。常山王像是忙于此事,所以没有给予回信。待其归都之后,对太傅之事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至尊去了辽阳?不是应当归赴晋阳吗?”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面露奇色,转又皱眉道:“明月可知此中是否别有内情?”
斛律光闻言后便摇摇头,他对此事所知同样不多,据之前与自家弟弟斛律羡讨论,猜测大概是皇帝想要问责常山王之前揽权的举动,但是由于没有确凿的消息来源,他也不便四处传扬。
两人又交谈片刻,然后斛律光便准备起身告辞,正在这时候门外却有别馆仆员入告常山王来访,听到这话后两人脸上顿时都露出惊喜之色,连忙起身出迎。
堂外高演正阔步行来,当见到斛律光也跟着贺拔仁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也不由得面露惊喜:“明月兄几时入都?若非来访贺拔太傅,我竟不知!”
“末将刚刚入都不久,因知大王受召前往辽阳,故而并未登门拜访。大王几时归都?”
斛律光行上前来,欠身见礼并略作寒暄。
高演与两人稍作对话然后便一起归堂坐定,他先一脸歉意的对贺拔仁说道:“日前因事前往辽阳,昨日方归,家人进告才知太傅遣员来访,匆匆回望已是来迟,还请太傅见谅。”
“大王言重了,岂敢岂敢!”
贺拔仁听到这诚挚的道歉后,不免为自己之前的抱怨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说道。
“太傅遭遇,我亦有闻。听南来之人讲述,淮南地界冬季阴冷,夏时闷热,绝非北人宜居之地。特奉防疫避暑的方剂药物,请太傅收留备用。”
说话间,高演让人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呈上,又一脸关切的对贺拔仁说道。
“多谢、多谢大王,老朽之身,实在是愧对如此关照。”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更生心酸,连忙欠身答道。
高演此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给贺拔仁送药,他又长叹一声道:“前者与羌贼交战经过我亦有所耳闻,未能大破敌军着实可惜。但此番败绩也不应独咎贺拔太傅,如今太傅遭此虐待,着实是有欠公道。”
贺拔仁闻言后自是老怀辛酸,一脸委屈的说道:“多谢大王肯为仗义执言,无论如何,师旅败绩总是事实,至尊据此追究惩罚,老朽实在不敢推诿矫饰。只不过,老朽如今已经是将死之人,实在难能承受生离乡土、客死异乡之痛,还请、还请大王能为……”
讲到这里,贺拔仁老眼中便忍不住涌出浊泪,可见对于这一惩罚当真是倍感心酸难受。
斛律光见状后,也在一旁为贺拔仁发声道:“贺拔太傅国之元勋、劳苦功高,一时之负也难将过往功绩一概抹杀。况且当日交战,师旅败退非止一军,太傅因孤军遭弃而为贼所劫,事出有因,亦应宽恕。”
高演听着这两人的话,脸上却流露出了苦笑,他一脸歉意的对着贺拔仁说道:“多谢太傅看得起我,肯将忧困说告于我。然而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纵然有心为太傅之事奔走周全,怕是也难能做到。”
“大王何出此言?”
两人听到这话后都是一惊,望着高演疾声发问道。
高演抬手示意随从到堂外把守,然后自己才又对两人说道:“我所遭受的困扰,本不应告知两位。但恐两位误会我倨傲不群,便且将我忧困简短告知,两位听过之后也切勿外泄。”
这两人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而高演便也将皇帝逼迫自己诛杀诸元、然后再反手收拾自己的事情简单的讲述一下,而两人在听完之后,也都不由得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但见常山王愁容满面,一时间也不得不信。
“至尊莫非当真为邪气所侵?如今正逢强寇入侵,交战不胜,至尊却先逐大将、后害至亲,莫非真要将太祖基业一朝败坏!”
贺拔仁本就幽愤不已,在听完高演的讲述之后,当即便忍不住扼腕叹息道。
旁边斛律光却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将佩刀抽出来摆在高演案上:“此事虽非人臣可问,但末将仍然想要请问大王,莫非当真要坐以待毙?若然,请斩光而走,若不然,则请密语相告,光必誓死相随!”
第1130章 失道寡助
“明月兄快快请起!”
高演见状后,忙不迭将斛律光的佩刀甩出案去,自己又起身将其人搀扶起来,然后便一脸无奈的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然而如今我遭遇的困境却非同一般,待死则蒙冤在屈,不死则罪在必死。我已方寸大乱,更不知该何言以告!”
贺拔仁见状后也收拾心情,望着斛律光沉声道:“明月慎言!”
“大王是宗家至亲,太傅是国之元勋,相较两位,我确是位卑功浅、不足挂齿,可若是讲到报效家国的拳拳之心,可我未必逊于两位!”
斛律光这会儿一脸激愤,心情难以平静,瞪眼沉声说道:“羌贼虽然势大,先父虽死不屈!某亦深受此教,每有身临战阵,则必誓死杀敌。但今国中贵人全然不以外敌为意,反而专注弄权、逼害忠良,这又使人如何能忍?
两位各有逆来顺受的度量,但请扪心自问,一味的忍让纵容难道就有益家国社稷?这不过是罔顾家国危难、成全自己愚忠之名的愚计罢了!光虽不才,亦绝难忍,一死而已,不吐不快!”
贺拔仁终究年老志衰,不复斛律光这样的勇毅刚强,闻言后只是张张嘴,但却没有多说什么。而高演在听完斛律光这一番话后,则就难掩激动之色,入前紧紧握住斛律光的手腕,口中沉声说道:“遭困以来,夙夜忧叹。今闻明月兄如此雄言,是我心中彷徨尽消!但守此志,天下事又何足为惧!”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贺拔仁说道:“太傅经多见广、见识渊深,必有深谋远虑,未知可有良计教我?”
贺拔仁闻言后便喟然一叹,垂首自嘲道:“老朽若果真能当大王如此谬赞,何至于谋身无计、沦落为如此下场?大王身遭忧困尤肯来见,实在令老朽感激不尽,若此残身能够有益大王,老朽也必义不容辞,恭请大王赐教。”
高演自知贺拔仁较之斛律光要更加的老谋深算,在不清楚自己的计划与成事把握之前,怕是不会热血上头的冲锋在前。他想要说服对方加入进来,必然也需要展现出自己的臂膀力量。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台府不必自谦,对于国之元勋耆老,我向来敬重有加,想要留在身前长久请教。太傅前遭贬谪,不日便要起行出发,我先于尚书省中为太傅行期延后几日,希望近期内能够找到人事转机所在。此间别馆人事简约,实在是有些怠慢元老,稍后我会着员入此侍奉,请太傅暂且安居于此。”
贺拔仁听到这话后,才又起身向着高演躬身说道:“多谢大王垂怜关照,老朽近日也一定深作思考,以期能够有助大王。”
尽管贺拔仁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但彼此间经过这一番交流之后也算是存有了一定的默契。
如果高演能够做到他所说的这些,那就等于将贺拔仁的安危掌控起来,自然不担心贺拔仁出卖自己,他也没有这个机会。可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不用想着贺拔仁能够出多大力气。流放淮南只是客死异乡,可若谋事不成,怕就要九族诛灭!
相对于贺拔仁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斛律光则就要略显冲动一些,在高演还没有明确暗示的情况下,便先自己踊跃表态愿意支持举事了。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彼此间性格心气不同之外,也在于如今的斛律光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其父死后其家处境便大不如前,斛律光也迟迟没有找到重新融入时局当中后自己的位置,之前遭遇败绩,又因与宗王交往密切而遭到皇帝的排斥疏远。追从常山王行事虽然多有凶险,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在与贺拔仁稍作通气之后,高演便起身告辞,斛律光自然也随之同去。只是在两人离开之前,贺拔仁又望着高演沉声说道:“大王所谋虽是国事,亦是家事,当中隐情也不可不知会皇太后。若能得到皇太后的首肯支持,更胜于大王笼络诸多无谓人事。”
高演听到这话后先是稍作沉吟,旋即才又点头说道:“多谢太傅指点,我一定铭记于心。”
随后他便与斛律光两人一起结伴离开这座别馆,途中询问了一下斛律光入都的原因,顺便打听了一下如今两军前线对峙的情况。
当得知前线局面已经基本稳定下来,甚至对敌军还取得了一定的反制之效,高演心内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一味的罔顾国危而满心私计之人,眼下是被皇帝逼得走投无路而不得不作计自保,但也不希望国中的人事纠纷给边事带来什么恶劣的影响。
虽然这么想也是有点自欺欺人,但就连皇帝都已经没有了大局之想,他也没有办法能够内外兼顾周全。
在途中高演也将自己的构想与斛律光略作沟通,当得知眼下一些重要的人事还在拉拢联络的时候,斛律光也并没有登门密谋,而是在途中作别,约定来日再会,以免被有心人窥见端倪。
当高演回到王府的时候,其异母兄高浟正在府中等候。高浟仍然身着在孝的墨缞,见到高演返回后,便起身说道:“步落稽午后曾入我家,当时我正在州府,并未相见,今夜赶来问事。”
“多谢五兄仍肯不弃!”
高演听到这话后便对高浟深作一揖,一脸感激的说道。高浟如今官居司州牧,若能得到其人的加入相助,那么对于接下来掌控都畿内的局面无疑是有着重要的作用。
高浟听到这话后,垂眼看一看身上的墨衣,旋即便沉声说道:“生而为人,总要有别于禽兽!我虽然不是纯直的善类,但有的事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母亲大尔朱氏新丧,而且正是死于皇帝之手,心中自是恨意绵深,平日里固然不敢流露出来,可是当得知就连高演与高湛这一对皇帝陛下的嫡亲兄弟都在图谋不轨,心中顿时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得五兄之助,事情更有把握。我兄弟齐心,无所畏惧!”
方只谋事一天,便接连获得志同道合之人的加入,高演也越发有感何谓失道寡助。
事情之所以进行的如此顺利,他的筹措运持只占了很小的比例,终究还是因为皇帝过往常常以暴虐手段恫吓世人,在其声势雄大之时自然没有人敢于违抗。可是如今对外战事大败亏输,已经令其威望大损,而今身体状况又是堪忧,自然也就难免会使人心蠢蠢欲动、暗思变数。
高演拉着高浟的胳膊将之邀入内堂商讨事情,首先交代其人安排亲信卒员守住羁押贺拔仁的别馆,令其感受到他们兄弟在邺都内所拥有的掌控力,使其心甘情愿的配合行事。
接下来他又让高浟尽快调查一下司州下属郡县府库物资储藏与运输问题,将此细则掌握起来,必要时用于阻挠尚书省行事。
高浟报仇心切,听完高演的叮嘱后便点头离去,准备执行起相关的事情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自带着任务分去各方的心腹府员们也都陆续返回,他们有的是去联络时流、加强声势,有的是调查相关事宜,为来日的发动而作准备。高演在将众人各自行事进程了解一番后,心中也暗觉满意,于是便又交代众人小心一些、明天继续努力,然后便让他们各自退下休息。
尽管目前来看,事情一切进展都比较顺利,但高演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实在是皇帝那暴虐和强大的形象在其心目中太过深刻,对自己仍然有些信心不足。
在返回王府内院中后,他便来到王妃元氏卧室之中,屏退室内闲杂人等后,他便神情严肃的对王妃交代道:“明早我便安排人员秘密护送王妃并百年前往晋阳,抵达晋阳后,你母子即可去拜见皇太后,求其庇佑,绝对不能离开皇太后寝居!”
王妃仍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见丈夫神情如此严肃,便忍不住忐忑问道:“大王究竟受何事为难至斯?妾能否分忧少许?”
高演深吸一口气,将事情向王妃略作讲述,待见王妃也吓得脸色大变,便又沉声说道:“此番胆怯无用,唯奋勇方可求活!你母子投向晋阳受皇太后庇护之后,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无论是成是败,总需一行。皇太后若肯相助于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临别前贺拔仁所言给他提了一个醒,他也清楚母亲娄氏在国中尤其是晋阳勋贵群体当中拥有着非凡的影响力,若肯支持他,成事的把握自然更大。
只不过眼下他实在难以分身前往晋阳向母亲求救,只能委托妻儿前往,希望母亲能够垂怜。同时如果此番谋事不成的话,妻儿或许还能侥幸保住性命。
王妃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泪水涟涟,但也知道当下事态紧急,于是便咬牙点头道:“大王但行所事,妾往晋阳后一定恳求皇太后垂怜……”
第1131章 朝堂争执
皇帝高洋为了让太子高殷能够顺利的行使监国的权力,特意为之组建了监国大都督府,以赵郡王高睿为大都督府长史,与尚书省分领政务。
但实际上,这个监国大都督府的权力较之尚书省还要更高一等。虽然尚书省乃是朝廷当中制定和实施政令的最高行政机构,但是随着监国大都督府建立起来,尚书省有许多事情也需要获得大都督府的批准才能执行。
高演之前是凭着对尚书省的掌控来实现对邺都军政事务的把控,可是如今就连尚书省都要接受监国大都督府的节制,他的权力自然也就无从伸张了。而尚书令杨愔则在监国太子的支持之下,再次获得了执政的权力。
凭心而论,杨愔重新掌尚书省后,对于事情的处理的确是比高演那会儿要好一些。杨愔处理起政务来,要比高演更加的得心应手,之前十几万大军聚集在上党北面与魏军展开决战,杨愔能够调度物资以支援大军,没有收到国中旱情的影响。
哪怕在师旅大败,将士们丢盔卸甲、抛尽军资的情况下,杨愔仍然能够快速的筹措一批物料输送到前线去应急。可见其用事才能当真名不虚传,换了高演的话怕是很难做到。
自从太子开始监国,高演便很少再到尚书省去。今天则是一个例外,他起了一个大早,黎明时分便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等候,随着皇城城门开启,便第一时间进入皇城,来到了尚书省官署中。
不过直堂中还有人到来的比他更早,杨愔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了尚书省中,清早起床稍作洗漱进食便开始处理省中事务。当其抬头看到常山王入堂时,眉头便微微一皱,但还是站起身来作礼迎接:“不知大王入省,未曾出堂迎接,实在失礼!”
“杨相公不必多礼,我本一介事外闲人,岂劳相公出入迎接。”
彼此虽然并不对付,但在没有什么冲突争执爆发的情况下,各自还是保持着礼貌态度,高演也微笑着对杨愔回答道。
彼此寒暄几句,杨愔便落座继续处理案事,而高演则坐在了一边,着员取来尚书省近日事则计簿略作翻看,彼此位置和处境完全颠倒过来。
随着天色大亮,陆陆续续有尚书省官员入省,见到坐在堂中后的常山王后也都不免心生诧异,忙不迭入前见礼问好。
尚书省每天上午都会举行例会,诸司长官入省汇报各司事务,并且接受尚书省所委派的新任务。同时一些疑难事情也可以提交到尚书省来,由一众长官们商讨决议。
尚书省长官分别有录尚书事、尚书令以及左右仆射,高演以录尚书事而时位最高,但是由于被排斥架空,没有什么事务决策能力。
宰相杨愔为尚书令,左仆射高德政,右仆射崔昂乃受其同族、前仆射崔暹所举荐,与高德政乃是中表兄弟,同杨愔的关系则就不怎么友好。
这样的人员配给,倒也一贯符合齐主高洋用人好以互相制衡的安排习惯。杨愔虽然执政多时,但是在尚书省中也做不到一家独大,高德政与崔昂的配合足以对其人形成制约、乃至于压制。
不过今天的尚书省例会中,因为左仆射高德政的缺席,崔昂也只能自己与杨愔打对台了。不过通常尚书省也并不是每天都有擂台赛,只有在决议大事的时候才会出现一些分歧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