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高演自知这个少弟自小便受母亲溺爱,性情有些顽劣不器,之前又遭到兄长高洋的恫吓,偶尔精神恍惚,一旦犯了病便很难进行正常的交流沟通,也不知在哪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传言,一知半解的便被吓得犯了病,跑来母亲这里吵闹。
因恐这小子再喊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高演便亲自行下阶梯,掐住这小子后颈便将他提入殿中。高济也不敢再挣扎叫喊,一直等到进了殿中见到母亲,这才又大声哀嚎起来:“阿母救我、阿母救我,阿兄他要害我!”
“你这蠢物休得胡说,还不快快住口!”
娄昭君见状后也是大怒,起身抬手拧住高济的一只耳朵,另一手便挥起抽打着这少子的肩背,同时口中怒喝道:“何处闻此邪声,不辨真假便来此吵闹?你母纵然有闲,也要被你滋扰的折寿几年。若再吵闹,当真便把你送去羌国!”
终究还是母亲的威慑力大,高济被打骂一通之后,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大声吵闹,只是委屈的涕泪横流,满脸都被涂抹的亮晶晶的,再无当日打死李祖勋的那种豪迈之气。
娄昭君瞧他这模样,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心疼,但也还是忍不住对皇帝说道:“这厌物如此胆怯不堪,闻事已经如此惊慌,若是当真由其为质前往羌土,还不知会暴露出怎样的劣态,届时恐怕会让贼越发轻我。你耶那么多的儿孙,细细挑选,总能选出一个合适之人担当此事。”
高演此时也并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笃定要派谁前往西魏为质,眼见母亲怜惜少子,而且所言也不无道理,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高济见自己幸免于难,这才忍不住破涕为笑,又是连连向高演鞠躬作揖的道谢。高演被他滋扰一通,也没有了什么好心情,索性便起身向母亲告辞。
回到了晋阳宫之后,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于是高演便又着令召白天没有参加会议的王晞等几名心腹入宫议事,待几人来到后,他便沉声说道:“之前魏人倨傲、逼去尊号,如今废此前言,转而勒求质子,也算是事有转机。只是应遣宗中谁人前往,未知先生等可有教我?”
“忠君爱国,无过宗属。若能舍身为质便可为家国免却兵灾,相信无论选择哪一位宗亲,想必都会自感荣幸。”
王晞先是说了一句漂亮话,旋即便又沉声说道:“长广王于宗中叙齿仅次陛下,于国中位为佐贰,若可宾使魏国,亦足彰显我国对此番议和的重视,使魏人不敢轻易害盟。长广王精明干练,在外纵然遇事,亦可从容应变解决,实乃不二之选!”
第1170章 朝士通敌
王晞不愧是高演的心腹,一开口就说到了高演的心坎里。
虽然之前在策划政变的时候,高演与高湛乃是亲密的战友,可是随着政变结束,彼此间那一份默契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以高演的性格还不至于这么快便要卸磨杀驴,可是之前在政变过程中,高湛恃着已经取得的成果逼迫高演做出兄终弟及的许诺,这也在高演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如今大事已成,无论高演愿不愿意履行约定,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颇感头疼。
如今的他春秋正盛,根本还没到考虑后嗣问题的时候,而兄弟关系又有别于父子,一旦他将高湛立为皇太弟,那就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明确的敌人与竞争者,不只会直接影响到他作为皇帝的权威,更会让他处于一种随时可被取代的危险状态中,这自然是高演所不能容忍的,也是任何一个有志君主所不能容忍的!
如果能够解决,哪怕只是暂时缓解一下这个问题,高演也是非常乐意的。而派遣高湛作为使者前往西魏似乎就是一个好方法,让其暂时离开国中,自己可以从容施政、并且调整国中人事,逐步清理掉高湛的人事影响力。
日后纵然其人再返回国中,也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对时局拥有着庞大的影响力,到时候高演再如何安排处置后事,便会更加的从容,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高演想到这些的时候,嘴角都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起来,但很快又在心里默默否定了这一想法。虽然这个安排看起来非常的诱人,但想要实现却是非常的难。
这一场政变固然是让高演成为了北齐新的皇帝,但是高湛在这过程中同样获益匪浅。特别是在高演为了控制大局而率部离开邺都前往辽阳、之后便又来到晋阳,邺都的一切人事几乎尽数委于高湛一身。
兄弟两人分处两都,如今的高湛可以说是北齐国中权力与势力仅次于高演这个皇帝之人。高演想要凭着一纸命令便剥夺其所有权力,并将之发配到西魏去做人质,高湛自然是不可能乖乖听从的。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高演还是缓缓摇头并说道:“方下国中初定,长广王乃是宗中为数不多才力兼具、可当重任者,尚有许多大事需仰其分劳,不可轻易遣出国门,还是另择别员吧。”
王晞听到自己的提议被皇帝否决,便也不再多作争辩,当即便退回了自己席中坐下来。
旋即便又有属员陆杳起身说道:“魏国所以求以神武嫡脉为质,所担心无非我国会因血脉而怠慢质子、轻易毁盟。今至尊昆季皆壮,乃是国之瑰宝,无论使用何人于外,都难免荒置宗家良才。不如由下代冲幼子弟挑选,太原王、济南王等皆先帝嫡血,神武嫡孙,血脉尊极,足以为质。”
“这……”
高演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又紧紧皱了起来,脸上流露出犹豫挣扎之色。
太原王高殷、济南王高绍德,皆是先帝高洋与其皇后李祖娥所生嫡子。陆杳提议将他们二人作为质子送往西魏,意思自然也是很明显,那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斩草除根。
高演对于这一提议自然也是非常动心,虽然说眼下在他心目中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乃是高湛这个弟弟,高殷兄弟俩则还排在后面,而且老实说这隐患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危害。但若能够趁机解决一下这碍眼的存在,顺便又满足了西魏的和谈要求,也是何乐而不为。
不过高演难免还是有些犹豫,因为毕竟他刚刚从先帝高洋手中接过皇位,并在兄长临终前也答应了要善待几个侄子。
如今高洋尸骨未寒便要将侄子作为质子流放于敌国,这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也让高有点过不了自己心内这个坎儿。高洋对他的评价确是一语中的,他本性未必良善,但却爱作矫饰,哪怕心里非常愿意做的事情,也要因为顾忌群众看法而犹豫再三,需要诸多权衡才能痛下决断。
“先帝将家国托付于朕,朕尚未有大功以报答此情,难道竟要迫于无奈、将诸犹子遣送贼中?”
心内挣扎一番之后,高演便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听到皇帝作此感慨,群臣一时间都有些不会了,只觉得皇帝履极以来,别的不说,单单在矫情方面当真是变本加厉。
作此感慨未必就是否定提议,无非是想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在情理上得所依仗、能够说服别人和自己的理由,可问题是这件事说破了天那也是要翻脸无情、斩草除根。难道得说因为先帝战败无能、连累家国,所以遣其诸子为质、为其父偿罪?
且不说这理由难以说服别人,真要说出来的话,那可就比事情本身还要更加的凉薄无情、令人唾弃了!
众人一时间真的想不到能够用什么样的理由开脱,而高演见状后便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准备来日再作商讨。
可是到了第二天,不需要他这些心腹们再作劳神寻找什么自我安慰的借口,高湛直接从邺都派人来到晋阳,把这一选择给直接堵死了。
“奴叩见至尊,奉长广大王所命,如此奏报邺都近日所发生的通敌贼事!”
从邺都来到晋阳宫求见的乃是高湛门下心腹苍头,受到召见之后便直述其来意,并将随身携带的一个麻布包括的盒子递给殿中侍者,并直接说道:“此匣中所盛装乃是朝士裴泽首级,此徒即大王所察觉国中通敌之贼!”
听到这话,那入前接过盒子的侍者脸色顿时一僵,而皇帝高演脸色也顿时一变,眉头微微皱起,口中沉声说道:“打开匣子!”
此时正值盛夏酷暑,尽管这首级经过了一番处理,但从邺都来到晋阳的途中也是腐败严重,还未打开外面包裹的麻布便可闻到里面的腐臭味,侍者当然不敢将此秽物摆上御案,只能跪在殿中,颤抖着双手将麻布解开,并打开木盒,露出了里面被松脂膏油浸泡后仍然难免腐烂、已经无从辨认五官的人头。
“长广王何以发现裴主书有通敌之罪?他贵为相王,又因何事于此卑品下官有所接触?”
高演看了那腐烂的人头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旋即便沉声发问道。
“启禀陛下,此徒日前以献计救国为名,主动登门求见我家大王。大王亦心忧敌情难制,于是便招至入府,却不料此徒登堂之后,多作荒诞大逆之言,使人不敢与闻……”
那长广王府苍头又深拜奏报道。
高演强忍着心中怒气,又发问道:“他说了什么大逆之言,你如实道来,恕你无罪!”
“此贼道是今番与羌贼和谈,内情他早有所知,道是羌贼将要逼勒朝廷派遣宗室贵人前往为质,实则另有所谋。裴泽狗贼煽动我家大王主动争取此事,待到抵达羌贼朝中后,羌主李伯山便会以晋州、建州、上党等诸地另设伪朝,并以我家大王为伪朝新君,届时可与国中至尊分庭抗礼,不必、不必再屈居人下……”
那长广王家奴一边说着,一边侧首暗窥殿中皇帝神色。
“一派妖言!”
高演听到这里,已是脸色铁青,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大骂道。
那家奴闻言后连忙便也顿首道:“我家大王同样大斥此乃妖言,并控此徒再与畿内散播妖言以蛊惑群情,当即便着令府员将之收斩,并且着令奴昼夜兼程、奔赴晋阳,以告我家大王忠心无二,请至尊切勿受贼妖言所惑!至尊若欲以我家大王为质羌土,我家大王亦绝对不敢推辞。若不用我家大王,则我家大王则殚精竭虑,必不使羌贼得犯都畿!”
高演听到这话后,眸中又闪过一丝狠色,这话弦外之音,他当然听得出来。甚至于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赤裸裸的对他的威胁!
这个被高湛所收斩的裴泽究竟有没有暗通西魏,他并不清楚,但其人还有另一层身份他却很明白,那就是他留在邺都朝廷之中的耳目眼线,凡邺都人事动态,其人多有密信奏来。
高湛收斩裴泽,既拔除了高演安插在邺都的耳目,同时又警告他如果当真敢将其派遣魏国为质,那就休怪他作什么非常之计了。
“长广王当真忠心可嘉,都畿有他坐镇,我亦无忧!”
尽管心中愤懑至极,但高演还是忍耐了下来,口中沉声说道,并着令宫奴将此信使引下去安置休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而去处理别的事务。
入夜后,高演再次将亲信招至晋阳宫中,直接开口说道:“先帝门下诸子,皆不可使出国门。应以何人为质,你等再作商讨!”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过去这一个白天他们可都在思考该要如何名正言顺的以先帝子嗣为质,结果现在皇帝直接否定了这一提议,让他们的构思也都没有了意义。
可如果先帝子嗣亦不可,那又该要派谁前往?神武子孙虽多,但如果加上嫡出这一限制,可作的选择也不多,难道当今皇帝也想安排儿子出国见见世面?
第1171章 犹有文襄
晋阳的皇帝拿不准该要派遣谁到西魏去充当质子,邺都近日同样也被这个问题搞得有些人心惶惶,尤其是与此事有所关联的长广王等诸人更是因此而心神不宁。
由于使团成员多是邺都朝士,加上邺都本身距离弘农更近的缘故,邺都方面对于谈判的进程与细节了解的也都非常及时,有的情况甚至比晋阳方面知道的还要早。
也正因为这一点,高湛才能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做出应对,以自己的方式向晋阳的皇帝做出警告,让皇帝不要妄想借着派遣质子的机会将自己逐出国中。
尽管高演本身也没打算这么做,但却并不妨碍高湛对此做出恶意的猜度。
毕竟他们兄弟两个仅仅只是在政变之时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与妥协,本身的性格与立场则都不尽相同,尤其是在政变结束之后,彼此间更产生了权位上的矛盾,虽然还没有严重到外露爆发的程度,但却是触及根本的、难以调和的。
尽管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威胁,但高湛也不确定这方法是否管用,又或者直接激怒皇帝、使其恼羞成怒的做出报复,因此高湛心情也是颇为忐忑,这几天来一直在与一众心腹们商讨对策。
“如若至尊当真罔顾大局,一定要将我逐出国外,难道真要投奔羌贼、引贼入邺?”
虽然高湛用以威胁皇帝的借口是西魏要以所侵占的北齐领土将其迎为伪齐主,但这当然是假的,而高湛等人实际的构想则是如若皇帝当真不容,那就要据邺城、举河北以投敌,依靠西魏的力量直接中分北齐,留在邺都做个傀儡总比跑去关西做质子处境要更好一些。
不过对于这一方案,高湛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保留。倒也并不是他为人多么的有底线,而是这一计划本身只是他一家之见,西魏方面肯不肯配合执行还未可知,邺都时流与河北士民肯不肯应从同样也是未知。
高元海如今乃是高湛这个小团伙的智囊军师,之前高湛借机杀掉皇帝耳目以作威胁的行为便是出于其人谋计。
此时听到长广王患得患失的问话,高元海便语重心长的说道:“这只是万分迫不得已的后备之计,真到了需要作出这般抉择的时候,是否投贼恐怕已经不能由我决定了,眼下思虑这些只是徒增烦忧。
至尊但凡还有相忍为国之心,便知如今最应统合国内人情以共御外侮。大王如果仍然不放心,当下还有一事可为,那就是向至尊举荐何人为质。”
“不错,之前我已经力陈不可以我为质,以免羌贼借机分裂我国。今再向至尊举荐一人,若其仍然不肯相饶,那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
高湛闻言后便又恶狠狠说道,旋即便又望着高元海询问道:“那么依元海所见,当举何人为质才能入得至尊肺腑?太原王、济南王如何?”
很多事情大家并不是看不清,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高湛心内也很清楚高演这个兄长对先帝诸子怕是也难以释怀,因此眼下在给自己挑选替罪羊的时候,当即便想到了这两个侄子。
“大行弃世未久,人心尚存缅怀,纵然至尊有心如此,眼下只怕也会因为顾忌群情物议而不敢作此安排,大王更加不宜作此建议。”
高元海还是有点东西的,听到高湛这么说,便连忙摇头说道。虽然说先帝高洋人缘一般,到了生命的终点时更是沦落到众叛亲离的程度,但是他的儿子们总还没有曝恶于人前,如若接连加以迫害难免是会让人心生不平。高湛如果要作此举荐的话,必然也会时誉大损,到最后怕是难免要妄作坏人。
“这两人如果不可,那更当以谁为质?”
高湛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皱眉说道:“难道以博陵王?皇太后溺爱少子,我若荐以博陵王,怕是要惹厌皇太后!”
话题进行到这一步,似乎也面临着和晋阳方面一样的困惑,找不到合适的质子人选。
但高元海这个智囊也并非浪得虚名,稍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羌贼只求神武嫡系子孙,由中挑拣并非难事。前数诸员尽非良选,但还有文襄……”
“狗贼,你说什么?”
同样列席参会的高澄之子河南王高孝瑜听到高元海将话题扯到他们兄弟头上,脸色当即便是一变,旋即便拍案而起,指着高元海怒声喝问道。
高元海也没想到高孝瑜竟会如此大的反应,他都还没来得及展开讲述自己的思路,便已经被其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自然也是羞恼不已,不甘示弱的瞪眼回声说道:“河南王何必如此急躁,文襄帝乃是户中嫡长,此事天下尽知,何不可言?纵然以文襄子息为质,又与王何干?”
这话便是在嘲讽高孝瑜根本就不是其父嫡子,也根本就犯不上瞎操心。
高孝瑜听到这话后则是更加恼怒,当即便抽出随身的佩刀,直欲向高元海扑杀而来:“狗贼纳命来!”
“大王救我!”
高元海见状后也是吃了一惊,直接推案向后跃出,然后一边绕柱奔走躲避、一边向着高湛大喊救命。
高湛见到这一幕后脸色也是一沉,抬手示意和士开等入前揽住仍自持刀追砍高元海的高孝瑜。
然而高孝瑜却仍余怒未已,眼见和士开几人向前凑来,抬腿一脚踢翻其人,并直接入前踩在仰躺在地的和士开胸前,同时口中怒吼道:“你这贼奴,竟敢阻我!莫非也要为高元海这狗贼陪葬?”
“高正德,休得在我门中放肆!你若再继续胡闹,滚出我的家门,日后都不准入此!”
高湛眼见到这议事的厅堂被搅闹得鸡犬不安,心情也是愤懑至极,站起身来指着高孝瑜便怒声呵斥道。
高孝瑜听到九叔高湛的怒斥声,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恨恨的将佩刀抛在了地上,转向高湛作拜并沉声道:“我并非有意要在阿叔家中吵闹,只是这高元海实在欺人太甚!先父离世年久,我兄弟失怙孤苦、相依为命,但仍敬奉户中恩亲,乞得垂怜才逐渐长大成人。生人至今,无有作恶,高元海这狗贼竟然还要邪计加害……”
“你且收声!事情仍然未定,你便在这里吵闹不休,又与事何益?”
高湛听到这话后,仍是紧皱着眉头怒斥道:“羌贼势大,欲求质子,当下吾国难以抗阻,唯有应从,这总是事实。你弟孝琬乃是门中嫡长孙息,这也是事实。元海不说,难道就不是真?今我尚需留镇邺都,主持大局,不便行出国门,所以另作别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