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第0097章 如我少年
第二天,李泰起了个大早,连固定的晨练都没时间进行便出门上马往华州城赶去。
他还想着昨天薛慎记载那些行台属员们的摸鱼伎俩,特意安排家人准备两张油酥饼带去台府吃,但半路上就忍不住吃个干净。
毕竟他这身体严格来说还没完全渡过发育期,每天哪怕不做什么高强度的体力活动,饭量也是不小。行台又不管饭,总不好一直拿公帑点餐。
他这里刚刚来到台府,远远便见到裴宽已经在门前翘首张望,连忙入前下马,笑语道:“裴参军真是勤勉用功啊!”
裴宽却没有闲情跟他寒暄,拉着他便往台府中走去,顺便又把昨晚大行台过来的事情讲述一遍,并督促他赶紧去见大行台。
讲完这些后,裴宽便见李泰神情有些严肃,不免有些忐忑的低声问道:“李郎你昨日所留文书,不会有什么不可诉诸笔墨的隐秘禁忌吧?”
“没有、没有,只是一些台府治员的章式。只担心想法未能切实尽意,本来今天还打算请两位参军参详斧正,却不想已经入呈上司,心情难免慌乱。”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事情倒是不大,只是日后在台府摸鱼难度可能要增加了。
他心里也有点意外,之前宇文泰还将他闲置乡里不闻不问,怎么突然又变得上心起来,自己第一天刚上班就跑来查岗?
这忽冷忽热的态度,搞得人有点无所适从啊,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都没这么忐忑过。
但无论他心情如何,老大既然说了,总是不能不去,于是他也只能收拾心情,直往台府议事大堂而去。
这一次,他倒没有等候太长时间,谒者入内通禀未久,他便得到了召见。
李泰一头细汗的登堂趋行,登堂之后略作打量,便发现堂上已有数人在席,而坐在最上方的宇文泰见到他仍然喘息未定,便笑语说道:“骏马正宜勤策,小子昨日略施小计,便累我及诸公半夜未眠。厩中正有河西新进明种良驹,欺生任性、嘶鸣扰人,就罚你为我驯之!”
登堂还没来得及说事,便先得赐一匹河西名驹,李泰一时间也是大受鼓舞,我与摸鱼不共戴天!
在堂几名官员,除了雷打不动的苏绰之外,还有陆通、窦毅、崔彦穆等数人,各自虽然也领朝职,但主要还是在台府办公,也是台府的重要班底成员。
陆通乃是江东吴郡人,祖辈流落河西,早在宇文泰还担任夏州刺史时便加入其麾下。窦毅和崔彦穆各自名气倒是不大,但窦毅未来有一个女婿叫李渊,崔彦穆现在就有个侄女婿叫独孤信。
这样的一个阵容,如果是一场相亲会的话,李泰想必会更加开心。
在堂几人显然已经议论许久,李泰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餐,宇文泰抬手示意他先入席,又让侍者送来一份简便的工作餐。
李泰也不客气,抓起筷子就吃起来,瞧着宇文泰一脸急于询问的样子,想来这一场奏对应该会持续不断的时间,还是先填饱肚子是正事。
好不容易等到李泰吃完饭,宇文泰才开口道:“李参军昨日留堂所述考成之法,言轻意重、发人深思。但所义未尽,让人好奇,能否就此堂中深作辨疑?”
“大行台既作垂询,臣斗胆言之。”
李泰正襟危坐,回想起他昨天书写的内容,先作提纲挈领的总结:“古之建事宣政,有处为难者,莫过于法之必行、言之必信!建事不果,政必荒怠,任士不考,官必庸惰。臣所察见,为官常失者六,贪者重货、怯者失威、庸者不才、惰者损志、繁者劳民、躁者失谨……”
他这一份考成法,纲领上自然抄的是明代张居正考成精神,但具体的内容却又做出了调整。毕竟两个时代横跨上千年,彼此之间的制度和社会背景都相差悬殊。
最起码的一点,明代早已经拥有了成熟且庞大的官僚体系及人才储备,以及相对健全的监察制度。但西魏有啥?一颗红心吗?
所以李泰对考成法的内容论述重点并不在于考,而在于成。咱们先努力健全章程制度,把这件事情做成了,再坐下来继续讨论事情做的漂不漂亮。
上班打卡签到、规范办公程序,事情分为剧、要、闲、散四等,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规定一个必须完成的期限。
随着李泰的讲述,宇文泰也不断发表自己的看法、提出自己的疑问。
他对考成法最关心的一个内容,是李泰所提议由大行台府拟定一个事纲、然后每旬举行一次例会,确定事程的紧要等级,然后发付诸曹进行办理,这样一个方案。
李泰对于宇文泰的关注点也不感觉意外,因为这就涉及到权力运行的本质,即就是最高的权力是通过什么方式体现出来?
是对人性命生杀予夺的大权吗?
好像宇文泰也没能放肆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是西魏的霸府权臣,但在一些细节上表现的却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
是对钱粮人口的一手把持吗?
钱粮藏在仓库里,你说是你的,可能米仓里的老鼠吃的都比你多。至于人口,该种田种田,该纺织纺织,如果哪天耕桑失调,分分钟闹乱给你看。
是至高无上的势位吗?
别说如今三国分立、宇文泰还只能勉力维持,哪怕在西魏政权本身,人家元宝炬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宇文泰势力再大也只能敬坐侧席。
李泰所提供的这个方案,如果能够实施成功,那就是由宇文泰决定整个统治体系所掌控社会资源的调度和投入,凡所事程总于霸府,不只可以能够决定哪件事可以做、哪件事不可以做,而且还能由宇文泰牢牢控制住事程进度。
这一程序如果能够制定起来,就可以进一步的将西魏朝廷架空,让宇文泰获得更大的对政权的掌控力。
考成法的内容引申到这一步,其意义已经不再限于考勤督政,而是对政权权力格局划分的再分配。
从组织结构上的改变来看,其实比张居正的考成法更进一步,张居正还在加强阁臣的权威,而李泰的例会方案则是把皇帝直接从国家行政中摘出去,是对当下霸府职权的直接增强。
李泰之前不想将之献给宇文泰,不只在于不想站在摸鱼群众的对立面,也在于他想留着自己用呢,谁能说他未来不会成为新的霸府首领?
既然这方案已经被宇文泰先一步察知,李泰索性继续引申道:“国家立事,百宗千流,诸事皆询、则必考异。唯是法从一宗,绳准清晰,才可官民各便。今国运之艰难,在于物力之匮乏,凡所立朝及台府在事者,亦共当此忧,治事弥之!”
他没有具体讲述考核的方法,一则在于西魏政权根本不具备一个完整的监察系统。各处为官的,往往乡党、亲戚扎堆,你让他们彼此监察举报?开玩笑呢!
更何况就算这些官员查发出来,该要怎么处理?西魏政权有那么多的人才储备?
二则李泰也不想乍入行台便站在广大群众的对立面,又不是自己家买卖事业,点到为止即可,犯不着扑心扑肝的给宇文家霸府添砖加瓦。
所以他只提出了考成法的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以财政收入作为第一目标。
宇文泰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推案而起,指着李泰感慨道:“李伯山胸计框整、立论于宏,难得又能化繁为简、建策于实,实在难得、难得啊!”
说话间,他又望着在堂众人笑语道:“之前众位所疑辩之处,便在于此法望似可观、却繁而不要,今李参军入堂深论,能否有释诸位疑虑?”
众人听到这话,便也都微笑点头,他们瞧得出大行台对这考成法的欣赏,各自心里也都在考虑此法实施之后,会给行台政治带来怎样的变化。
作为霸府的核心成员,他们自然也是希望霸府的总掌事权更大,分在个人手中的权力自然也就能多。
唯一有点迟疑的,还是把财政收入作为第一考核目标,任何事情都不免轻重美丑的模糊地带,唯有谷帛数字最是清晰可观,一旦成为主要的考核内容,那能操作的空间也就更小了。
所以接下来众人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这方面,觉得还是要将考核标准放宽一些,起码德行、乡望等等内容应该也要进行强调,不能一味的驱官逐利。
宇文泰在听完众人的意见之后,便也点头表示认可,当即便让苏绰准备拟定条式,将此内容汇总起来书告朝廷。
至于李泰,因为首倡这一格式条文,除了之前赏赐的一匹良驹,宇文泰又勒令将他之前所使用的鞍辔等旧物赏赐给他,并亲自下堂拍着他肩膀笑道:“世间勇者,岂因齿稚而缩?李伯山今之勇于建策,恰如我少勇当年,实在可嘉!”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激动,连连谢恩。只是又等了一会儿,才确定的确没有别的封赏了,不由得感慨宇文泰你还真是一辈子吃不上阔席。
第0098章 名臣之父
一场奏对从清晨持续到傍晚,李泰离开厅堂返回本廨时,才发现又到了下班的时间。
这一次众人不敢再急于收工回家,眼见李泰归署,裴汉、薛慎等忙不迭迎上来,眼巴巴望着李泰问道:“大行台有无别嘱?”
李泰先是摇摇头,然后才又不无歉意的说道:“昨夜趁懒偷闲,有劳诸位留此代事,实在抱歉。”
两人听到这话,大度摆手笑道小事,薛慎则掏出一份文卷递过来说道:“这是此夜讲学内容,李郎要不要先过眼一番?大行台都赞你学术精美,若不能登堂授众,就可惜了。”
看到薛慎都替自己备好了课,李泰不免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后才说道:“方才在堂奏对时,告请大行台因家事故,不便留衙夜直,故而署中任事,仍需厚颜请托两位代执。之后几日,我也事有不便,或需缺直,抱歉抱歉。”
方才在堂中,趁着宇文泰对他那股热乎劲儿还未消退,李泰便表示自己因要回家照顾贺拔胜、不方便值夜班,顺便又请了几天大假,宇文泰对此只是笑允。
裴薛两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大家同在行台办公,怎么就你这么牛逼?
别人谁不是勤劳表现,希望获得大行台的赏识,偏偏就你事多,不上夜班还请大假。偏偏大行台又对你这么偏爱,上班第一天就来听课,没见到人还不恼,第二天又拉去谈了一天的话!
过了一会儿,又有行台谒者到来,不只牵来赏赐的河西良驹,还把大行台鞍辔故物一并送来。
裴汉、薛慎等看到这一幕,心情所受震荡更大,一时间就连嫉妒之情都荡然无存。人家才是霸府肱骨,咱们都是老六啊!
在众人艳羡目光中,李泰挥手同他们告别,牵着马离开官署。他何尝不想合流于众啊,关键风采实力他不允许!
离开台府汇同随从们,李泰便策马出城。
不得不说这河西良驹驾驭起来的感觉是真的好,马的骨架既高,爆发力又强,无论短途冲刺、还是长途奔驰都迅猛有力。
李泰策御于马背上,也越发感受到时人对名马的喜爱之情,就这速度带来的激情和快感真是无与伦比,只觉得就算现在回到台府干掉宇文泰,都能一溜烟的跑出潼关去。
凭心而论,宇文泰这次给他的赏赐真的不差。
原本关西的战马,多出于灵州、夏州等河套牧区,但是随着诸州人马的内迁、加上与柔然的逐渐交恶,西魏对河套牧区的控制力降低。
夏州本是宇文泰功业起点,但在大统六年柔然犯边时,宇文泰召集诸军于沙苑备敌,河套地区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备,以至于柔然寇夏州而还。
再加上近年以来,北境稽胡频频作乱,灵州、夏州之间深受其扰,西魏能够有效控制的地区仅止于原州。
如此就造成了西魏政府的马政大受影响,军中战马尚且补充不及,民间用马更是奇缺。
因此开辟新的优质马源地也成了西魏政府的当务之急,河西大马天下闻名,是比河套马更优质、上限更高的战马种类。
只不过独孤信入治陇右未久、河西走廊都还未完全打通,治内也是时有叛乱发生,优质的马匹补充仍然极为有限,供军尚且不足,民间更是有限。
但能够选送大行台的马匹,自然是优中选优。李泰若早段时间得到这匹良驹,遇到赵贵部曲伏击时,哪怕打不过,遛都能遛死他们!
更不要说还有这极具象征意义的鞍辔故物,真要有人劈砍射击的话,你射的是我屁股吗?是大行台的脸面!
李泰一路策马疾驰,美滋滋回到商原,还未入庄,便发现有一队几十名戎袍骑士正在庄园门前立定。
他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没有轻率入前,而是直趋陂南不远处的乡团驻营,先询问那一队兵卒是何来历。
“方才渚生掌事来告,说这路壮卒并无恶意,好像是陇边的来客,还带了许多礼货入庄。”
守营的刘三箸匆匆迎出禀报道,及至见到李泰胯下这威猛良驹,顿时一脸欣喜艳羡之色道:“郎主这坐骑着实威猛,胛骨英挺、毛顺如缎啊!”
人菜瘾大通常难免,这家伙到现在马都骑不顺当,但相马的知识却是激增,绕着这匹良驹转圈打量,口中啧啧称奇。
“羡人不如自驾,我今还要仰之代步。来年家势壮大,你们勤事有功的,全都赐给一匹如此良驹!”
李泰现在还没那么阔,只能进行口头的激励。
刘三箸做了军官,情商倒是激涨,闻言后便嘿嘿笑道:“郎主宏福天佑、入阵不伤,某也不盼策驾良驹,待这匹名马年老力衰时,请郎主赐奴精养户里,可向群众炫耀恩长!”
李泰闻言后哈哈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得知这一队骑士来自陇右,李泰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并不无期待,难道独孤信已经来到庄上?
他之所以请上几天假,就是为了安排时间亲自接待独孤信。别管彼此之间缘分深浅,心里总是难免还有一些幻想的。
待到打马返回庄前,李渚生早已等候在此,入前稍作禀报,李泰才知道来的并非独孤信,而是他的属官、秦州司马高宾。
李泰虽然略感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先让人安排这一队随员入庄休息用餐,自己则直往谷中别墅而去。
行入别墅厅堂,李泰便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端坐客席,想来就是高颎的爸爸。
“这少年就是此庄主人李伯山,他日前辟入台府任事,晨起入署、晚来归侍,这段时间也是辛苦。”
贺拔胜斜卧榻中,手上还在摆弄着李泰做给若干凤玩的木棋华容道,见李泰行入便对高宾介绍道,又对李泰说道:“这位是独孤开府属官、秦州高司马,同你家高太尉想还可论瓜葛。”
高宾闻言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对李泰作揖道:“李郎贤名耳闻日久,今日一见,果然让人耳目为清。前者庶事缠身,来日一定登门敬拜太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