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7章

作者:衣冠正伦

  华州城越来越近,李泰的心里也越来越迷茫,同贺拔胜的谈话也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贺拔胜似是看出了少年愁困心事,除了同卢叔虎的交情之外,老实说他本身对这个少年印象也是不错,谈吐举止、仪容风度都远比同龄人出色得多。

  以至于贺拔胜心里幻想,自己遗落在东州的儿子们会不会也有这种风采气象?

  “若我儿也如此子这般无处附着、无以谋生,我心里也是盼望会有一位故识旧交的仁厚长者能担当他们的依靠……”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贺拔胜便深吸一口气,望着李泰说道:“李郎入城后若无处投奔,我在城西有一座闲园……”

  话还没有讲完,州城城门前一队骑士疾驰而来,当中一名骑士向此大喊道:“阿磐,你总算是来了!我已经在城门守你多日,幸在没有辜负你阿耶托付,咱们能够生聚关西!”

第0011章 离乡失势

  阿磐是李泰的小名,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便没人这样称呼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对方则已经策马冲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直袖长衫、并乌纱长耳的笼冠,脸庞略圆、半尺长的胡须有些杂乱,脸色也有些憔悴苍白。

  李泰连忙翻身下马,侧立马前对中年人作揖道:“因伤滞后,至今才返,让使君担心了。”

  “生归就好,生归就好!”

  中年人正是叛东投西的原北豫州刺史高仲密,他也下马来,拍拍李泰的肩膀,神情复杂的长叹一声,然后才注意到一边的贺拔胜,连忙快步走上去深作一揖。

  “有劳贺拔太师,将我这世侄引回。行道之中,不暇深谢,择日再请登门致意!”

  “李郎是我故旧少亲,顺路引回,不算什么,既然已经与高司徒重逢,我也不再扰你两人别来话事,告辞了。”

  贺拔胜不愿与高仲密多作接触,略一颔首回答说道,继而又转头望着李泰说道:“前言诸事,且记心里,安顿之后若有暇时,可来访我。我家便居城南曲里,入巷一访便知。”

  “一定,一定,伯父珍重!”

  李泰连忙抱拳话别,他听得出贺拔胜之前有意接济自己,但毕竟交情仍浅,于情于理他也该追随故主高仲密,只能把这份心意记在心里。

  等到贺拔胜离开,李泰才与高仲密各自上马,并往城中行去,简略的讲了一下虎牢城分别以来的经历。

  “我擅作叛计,不只害了自己家人,也连累你们父子,若非阿磐你进言搭救,怕也难活……”

  高仲密语调酸楚有加,眼眶里也泪花闪烁。虎牢城破后,他的妻儿老小都被侯景擒获,高欢势必不会放过。

  这么短时间里,权位势力和妻儿老小尽皆失去,这打击的确是大的让人不能承受。

  “事已至此,再作嗟叹也于事无补。使君唯有振奋精神,在西朝立稳之后,再图反杀回去!”

  李泰倒是记得高仲密的妻子李氏没有被东魏处死,而是被高欢之子高澄纳为侧室,并在多年后参与了一场影响北齐历史走向的宫廷政变。

  但这些后事就算讲出来,显然也不会安慰到高仲密,只会让他更加的悲愤伤心。

  高仲密却不像李泰这样乐观,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西朝地狭势弱,外州之人想要于此立足,谈何容易。本以为内控河洛可以分成一势,却没想到西军败得这样惨……

  就算宇文大行台,也不过勉强维持于当下,再想进步,反制东朝,实在艰难。”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着后世的记忆指点,单就当下的形势而言,李泰也不会看好西魏。

  后三国的历史走势,深作剖析的话其实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无论东魏、西魏还是南朝,内部的问题都有一大堆。

  但立足于此所建立起的隋唐大帝国却又是那样的辉煌,也实在是让人感慨历史之奇妙。

  华州城既是西魏霸府所在,也是与东魏对峙的前线重镇,与东魏霸府晋阳隔河以望,因此城池也修筑得高大坚固。

  城内倒是没有后世隋唐时期那种坊市分明的格局,但不同的功能区域也都有着明确的划分。

  “城北是大行台和丞相府所在,也是一座兵城,如果没有信符文书,最好不要轻易靠近,若被巡警的卫兵扣押,需经大行台审断才能脱身……”

  大行台既是一个官称,也是一座衙署,是宇文泰借以掌控整个西魏朝廷军政大事的霸府,凭此完全架空长安的西魏朝廷。

  入城后高仲密便示意众人下了马,一边在街上行走着,一边介绍城内格局风物:“城东居住的多是将领并其士伍,一旦有敌寇扰乱,曲巷中便可整顿备战。也是豪奴刁竖横行,不是善地。城南多官仓、豪邸,尚算宜居。”

  李泰一边听着高仲密的讲解,一边打量这座城池。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一座硕大的军营,街面上往来行走者多跨刀持杖,武风浓厚。

  大街两侧还有哨塔望楼等军事色彩鲜明的建筑,显然城池的管理者是在把这座城池当作军营来管理。

  由此也可见西魏政权的稳定性确实不高,就连华州城这样的政治中心都还要常年维持在军管状态。

  “这里是城南领民都督府,我见阿磐你部属有多名胡卒,最好明早还是来作录籍。西朝政治虽然不像东州那样贵胡轻汉,但咱们新来的降人,日常做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高仲密指着城南街旁一座院舍几重的官署说道,领民都督专管胡人民事,胡人城民所需要承担的劳役和赋税都与汉人不同。

  李泰在若干惠营中时,已经将这些人的军籍消注,他们便属于自己的士伍部曲,可以不受官府管制。但高仲密明显是被打击得有些谨小慎微,只求小心无错。

  “我自赵贵军中脱困后,大行台召我府中相见,赐给田宅奴婢安家于华州。邙山战败、虎牢又失,我自东入西、寸功未立,实在是受之有愧。

  只因念着阿磐你还年少,前程大有可图,才厚颜领受下来,给你预留一份安身立命的家业。”

  说话间,一行人便来到一座大宅门前,宅门前站立着十几名奴仆。

  为首一个是三十多岁的胡人,远远的便迎上来,欠身拱手道:“司徒公!这位少年俊士一定是李郎了,仆名贺兰德,充位公府长史,在事虽短,已经屡从司徒公口中听闻李郎事迹风采!”

  如今的西魏仍承北魏官制、未作改革,在朝公卿有八公,高仲密所受封司徒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只是一个荣衔虚职,但也配给公府官佐。

  这贺兰德应该是南迁汉化的鲜卑人,举止谈吐与汉人官吏并无明显的区别。

  “这位正是我之前失散的世侄李伯山,今日重逢欢喜,有劳长史整备酒食以贺。府内在劳的仆佣,也一并加餐!”

  高仲密笑着对长史点头,然后又挥手对门前恭立的那些奴仆们说道:“你等群众也都入前来,瞧一瞧我贤侄人物风采,记住日后奉从何人!”

  一群人在府邸门前简短对话,彼此认识之后便返回宅中。

  宅内同样恭立着许多的仆人,约莫有三十多个,且多是妇孺,也都依次入前见礼。

  这座宅邸面积不小,内外三进,前堂并两侧屋舍十几间,主要用来接待访客并部曲下属们居住活动。中堂是邸中最宽大气派的建筑,百十人分席而坐都绰绰有余,两侧耳室兼具储物和饮食等功能。

  后院隔绝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主人起居,另一部分则是菜园花圃,菜园的一旁则是马厩。

  高仲密热情的引着李泰在宅邸内逛了一圈,站在后堂大屋门前说道:“这宅邸自然不及阿磐你乡里旧居宽阔宜人,但现在流落外州也只能入乡随俗。你父子族属本是乡居融洽,却受我迫害……

  阿磐你以德报怨,进言救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你置业安居。你既已还,前受大行台所赐诸类事物,一并付你。你如果不厌我害你父子分离、乡土难归,我就在这里借居一庐,咱们相依为命。”

  重逢时间不久,这已经是高仲密第二次作此表态了,可见态度诚恳,并不只是客套的说说而已。

  由于后世记忆的影响,李泰对于房屋产业比较敏感。这座宅邸占地将近二十亩,而且还是位于华州州城这一军政中心,在他的观念中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豪宅。

  当听到高仲密要把这宅邸送给自己,李泰确实大感意动,但很快又摇头道:“使君这么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使君名重于世,不论东西,即便无我进言,宇文大行台必也搭救礼遇。

  恩义云云,请勿复言。阿耶他不知所踪,使君便是我在关西唯一可仰的亲近长辈,肯收留庇护,我已经感激不尽……”

  他倒也不是在高仲密面前耍什么心机话术,而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感受,的确觉得就算没有自己进言,宇文泰大概率也不会把高仲密怎么样。

  眼下的高仲密虽然一副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但其所出身的渤海高氏,却是河北世族豪强的代表。就连高欢初入河北时都要与渤海高氏合籍论亲,自认比高仲密兄弟们矮了一辈。

  高仲密背叛东魏、投靠西魏,所带来的政治影响绝对不小。而且严格说来,邙山之败的确跟高仲密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宇文泰作为南北朝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自然不会随便迁怒高仲密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降人。

  高仲密对自己感恩也好、愧疚也罢,李泰却不能安然受之。

  毕竟眼下自己在西魏仍是一名不文,而高仲密却是三公高位,如果不能端正态度来相处,长此以往,即便有什么旧情,也会很快消磨殆尽。

  听到李泰这么说,高仲密又长叹一声,拍着他肩膀说道:“阿磐你不怨我恨我,我心里宽慰许多。俱是离乡失势可怜人,不必再作上下之分。从此以后,你我叔侄相亲相助!”

第0012章 叛士犹恨

  当两人再返回中堂时,仆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酒食。偌大厅堂里只摆了两张餐桌座席,其他部曲皆在廊前列队。

  “尔等自去用餐,酒食尽兴,不要扰我叔侄聚话!”

  高仲密站在堂前摆摆手,然后便拉着李泰走进堂中。廊外部曲们各自散入侧厅坐定,只有几名传菜布餐的婢女跟随入内。

  两人分席坐定,望着有些空旷的厅堂,高仲密又叹息道:“往年起居行止,扈从者多。如今能相对进食者,唯我与阿磐而已!”

  李泰闻言后便略作回想,高仲密这么说还真不是吹牛。

  李泰自己有十几名家兵部曲一路追随,看起来已经很气派,但跟高仲密相比,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高仲密前往北豫州虎牢上任时,所率领的部众足有将近两千人。并不是东魏朝廷配给的军队,而是完全从属于渤海高氏的部曲家兵!

  就连这,还是在高敖曹战死之后数年,渤海高氏部曲离散诸多的情况下仍能维持的部曲规模。这个年代的世族豪强,私人武装势力之庞大可见一斑。

  所以西魏在经历邙山之战的惨败后,宇文泰便大肆招募关陇豪右整编为军,兵员很快得到补充,并成为后世名震天下的关中府兵。

  李泰之前粗略一数,在堂外用餐的部曲家奴们、包括自己带回的三十多人,也有上百人之多,但跟高仲密之前部曲数千相比,自然是大大的缩水了。

  “且以此杯中物,追缅月前亡散之众!”

  高仲密让婢女将酒杯斟满,起身面向东方深作一拜,将杯中酒水倾倒在地,眉目之间多有伤感。

  李泰见状便也有样学样,心里默念希望此身的父亲李晓能够平安脱险。他已经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躯,对此身的亲人感情或不谓深,愧疚总是难免。

  “好了,用餐罢!西军饮食简陋,想阿磐你近日也只是草草果腹。”

  归席坐定后,高仲密挤出一丝笑容,指着案上餐食说道。

  李泰视线也转回自己面前的食案,案上已经摆了五六种菜式,荤素皆有。终于不再只是酪浆谷饭那样的简单搭配,光是看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了。

  在来到这个世界前,李泰是一个古风生活类的UP主,每天为了素材文案绞尽脑汁,古代各个时期的饮食也是他视频素材的一大来源。

  毕竟民以食为天,跟相对枯燥的古史科普相比,无疑古代的饮食要更具味道和质感,是流量的保证。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南北朝的存在感其实并不高,后世许多人对这个时代都倍感陌生。

  可若讲到饮食,南北朝则就不得不说,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时代所出现的一本奇书,那就是由古代最著名的农学家贾思勰所撰写的《齐民要术》。

  《齐民要术》不只记载了南北朝时期丰富的农牧业知识,还记录了许多这一时代的饮食资料。

  李泰就曾根据《齐民要术》制作过一个南北朝时期的饮食特辑,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因此对南北朝的饮食也算有一定的了解。

  食案中央摆放着一个小泥炉,炉中炭火正旺,上面则架着一方小铜鼎,铜鼎里汤水沸腾,汤水奶白,有很多肉料浮沉,香气扑鼻。

  小炉旁边则放着一个尺余方圆的木匣,木匣里摆放着带皮的熟鹿肉,旁边则是葱白、姜丝、花椒、盐醋和豆豉等佐料。

  这很像火锅的一道菜名字叫做羌煮,顾名思义,是一种羌人的饮食风俗,传入中国并得以风靡。

  羌煮的底汤是用猪肉和各种佐料熬制成,鹿头用清水煮熟切块,摆上餐桌直接涮食即可。

  这里面又牵涉到一个小知识,那就是猪肉做的底汤会不会腥臊难吃?

  猪在古代是家养六畜之一,也是太牢三牲之一,其饲养和食用历史都是源远流长。特别因为其舍养增肥的习性,是小农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猪的一个古称名豶(fen),就是特指阉割去势的公猪,所以大不必担心古人不懂阉猪而致使猪肉腥臊难吃。毕竟自己不吃,祖宗也要吃。

  李泰这段时间便感觉油水寡少,看到这样的美食自然不会客气,拿起竹筷便涮食起来,一连吃了半匣的鹿肉才停下来。并不是因为吃饱了,而是太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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