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9章

作者:衣冠正伦

  之前因为在潼关时,因为要书呈宇文泰,李泰不敢下笔。这会儿只是要写一写自己的家世籍贯,他倒没什么好顾忌的,问一问该要作何格式,便提笔写了起来。

  祖孙三代凡所履历迁居,倒也不需要询问别人,都在脑子里记着,毕竟这是古代一个人最重要的身份证明。不说倒背如流,起码也要烂熟于心。

  他爷爷名叫李虔,是北魏的侍中、太尉公、骠骑大将军与冀州刺史,这是死后的追赠。从这一串封官便可以看出来,陇西李氏在北魏的确是真牛逼。

  也正因为陇西李氏太牛逼,所以在十几年前的河阴之变中也实在惨。

  他爸爸李晓在北魏初授员外散骑侍郎,因为被老鼠咬破了官袍没赶上河阴之变,侥幸活了下来,其他的兄弟们则都被尔朱荣砍了,十足大锦鲤。

  东魏迁都邺城后,李晓便到了河北清河郡投靠亲戚崔棱,清河崔氏送了三十顷田助其定居下来。而清河郡便是李泰前身记忆中从童年到少年的故乡,至于他们李家本出郡望陇西,他就一丁点记忆都没有了。

  “这字体、这字……真是笔壮势雄,醒人观瞻!李郎不愧名族宗传,俨然笔法大家……”

  贺兰德最初只在隔席提醒该要书写的事项,可当视线落在李泰笔端时,便有些挪不开了,渐渐的探头过来,不知不觉下巴都杵在了李泰的肩头,望着那仍墨痕未干的字迹大声感叹道。

  李泰听到这话,运笔的指腕便顿了一顿,侧身瞥了贺兰德一眼:“长史也钟情书道?”

  “不、这,这倒没有……只是供职公府,难免目掠文牍,所见笔类不少,但却无一如李郎这般、这般……庄美!唉,观李郎运笔布墨,我又怎么敢称钟情?”

  贺兰德闻言后,便连忙摆手摇头,视线却仍盯着李泰案上那篇书帖。

  “论艺不以技精傲人,但得同趣、便是良友。长史暇时趁趣,你我可以闲论书艺。”

  虽然这贺兰德似乎不是什么名臣名家,但听到他对自己书法颇为推崇,李泰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穿越者身份带来的乐趣。

  他所写笔法用的是楷书欧体,虽然谈不上极深,但基本的笔势结构也算入门。欧阳询乃是楷书第一大家,他的书法风格出现在楷书仍在发展期的北朝末期,自然是有着跨时代的审美领先。

  李泰用欧体写字还真不是为的显摆,除了这个他也只有隶书粗通。最初学书法也只是为的充实素材,网上找点练习方法自己瞎练,唬唬一般人可以,真要遇上什么书法名家,难免露怯。

  李泰也只是暗爽片刻,并不将此放在心上,身在乱世中,终究枪杆子才最硬挺,别的都是虚的。

  “请问长史,我若断籍,是否直入华州武乡郡?”

  写完收笔,李泰又转头问道。

  “呃,这、这还是要看李郎心意属何。”

  贺兰德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字帖上收回,连忙回答道:“不只华州,雍州等诸州亦有官吏寄事大行台府。若需入籍别州,下属诸司也都可以循宜处断。”

  “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泰又好奇问道。

  “细差的确是有,在籍宽乡,授田从容,在籍窄乡,授田数少。另,诸州远近不同、乡情土出皆有差异,诸输课役也都不尽相同。不过,李郎你在官寄禄,后事可以不计。”

  贺兰德又笑语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说道:“我不是官啊,我随军入关,一直都是白身听使。是不是官,这诸输课役还有不小的影响?”

  “李郎竟还未释褐?那倒是我冒失了,既非官身,断籍倒也不必太急,入籍即需输课,朝廷督此严明。谷帛之征还是小事,但役力却是繁琐,若无官身豁免,周年劳碌数月!”

  听到贺兰德这么说,李泰也觉得有些头大。他清早进餐时,还在感慨古代贵族生活奢靡,没想到一转头就得考虑交税服役的问题。

  西魏税法施行的是租调制,较之唐朝租庸调少了一个庸。但不意味着西魏百姓不用负责力役,相反的较之唐代更沉重得多。因为庸就是纳绢代替力役,西魏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

  兵役之类,李泰倒是不畏惧,他每天练习槊技,也是想借着西魏北周统一天下的势头建功立业。但那前提是得有自己的部曲军队,真要做个大头兵上战场,那他属实是活腻了找刺激。

  而且劳役还不只兵役一种,他要始终混不出个名堂又活得够久,被隋炀帝征发去修运河,这穿越冤不冤?

  贺兰德见李泰眉头紧皱,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也可豁免身役,那就是应辟公府、捐身事用。但诸大开府,我也实在没有门路为李郎谋取。司徒公府则无职权加系,恐屈名族风骨……”

  能入籍免役就好,李泰才不管什么名族风骨,闻言后便说道:“我本高使君故员,入充公府也是顺应之意。事机章程,我实在不熟悉,还要有劳长史代理。至于入籍,能否入籍雍州?京南龙首原,有没有这个地点?归属哪一郡县乡里?若得附此,最好不过!”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晋故城,要到隋朝建立才修了大兴城,即就是后来的长安城,正坐落在龙首原上。

  既然入籍还有均田的土地领,当然要挑好地方。哪怕只有三五亩,如果恰好选在未来的太极宫、大明宫上,那也能沾沾皇气,住着吉利,兴许还能混点拆迁费。

  “我非长安人士,具体并不确知,还要询问彼处官长,一定尽力如李郎所愿!”

  贺兰德记下了李泰的要求又作保证道,旋即再说道:“清早入府时,街曲有闻若干将军因将赴陇,今日宴客曲里。听闻李郎随若干将军归来,应是情义相结,是否需要前往贺迁?”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若干将军于我施义不浅,的确是需要登邸致谢!”

  离开沙苑大营时,若干惠倒说过让李泰入城安顿后去他家做客,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看来邙山之战给西魏带来冲击极大,许多人事调动都要尽快进行。

  于情于理,李泰的确应该趁若干惠上路前去拜会一下,但也不能空着手去蹭饭,虽然归程中这事他也干过不少次。

  “我想再请教长史,关西人情具礼该要作何尺度才不算失礼?”

  想了想,李泰又张口问道。

  贺兰德笑答道:“关西时风淳朴,不以礼之轻重衡人,具礼丰俭概由各便。若干将军功勋积厚、家业亦丰,所赴陇边金银诸类皆是俗物。依我看来,赠珍不如佐用,此行赴边,行程遥远,车马劳损难免。李郎不如备具车毂等诸物,每需更换,受赠者也必恒思情义。”

  李泰听完贺兰德的回答顿时一愣,你们古人送礼打交道都是这么接地气的吗?不送金银珠宝,不送美酒珍馐,送几个车轱辘内圈就行?

  他虽然有些诧异,但想送别的厚礼他也没有啊,若干惠倒是挺馋他这个人,他也不能跟去啊!

  略作思忖后,李泰便又唤来高百龄,问下这么送礼妥不妥当。

  高百龄听说要拜访西朝大将,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去后院请示,返回后手里捧一木匣,说道:“主公说入乡随俗,适用则贵,贺兰长史所言切实。邸中车毂、轴木等物,郎君自取无妨。但也不可让关西友人哂我东州人士悭吝惜物,匣盛金三十两,郎君一并携赠。”

  听到高仲密也这么说,李泰便不再纠结,只是听到还要送金三十两,又觉得有点贵重。西魏度量衡历从小制,一斤约等于后世222克,按照金价四百一克,这就是十几万啊!

  但如果按照后世的观念来看,若干惠这秦州刺史也属于军区司令了,十几万的礼物倒也不算贵重出格。而且他们要在关中长久立足,也的确少不了军政大员的友好帮衬。

  于是李泰便点选十名随从,拉着半车的车毂轴木等车架配件,并那一匣金子,离开家门,直往若干惠在华州城的宅邸而去。

  他现在还不知接下来不久后将要遭遇什么困境,否则一定会大斥高仲密这样的败家行径!

第0015章 上不如下

  若干惠在华州城中住所位于城东,即就是高仲密前说豪奴刁竖横行的非善之地。

  贺兰德要去大行台府帮李泰办理入籍事宜,并不同行,便去城南领民都督府委托一位同乡吏员带路前往。

  李泰本来觉得不必这样麻烦,华州城街道格局并不复杂,若干惠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自己一路打听过去就好。可是当真正来到城东的时候,他才明白贺兰德这一安排是别有深意。

  城东多是武将勋贵住所,街曲规划一如驻营之法,较之城中别处区域更加严整。街旁设立的那些哨塔箭楼也并非单纯的摆设,而是真有甲兵当值其中,气氛肃杀有加。

  街道上行人不少,有衣装整洁的大户豪奴,也有破履烂衫的无赖,多数都有刀剑随身携带着,一边漫无目的的游荡,一边四处的打量。而那些巡街和驻守哨塔的兵丁们,对这些游荡者也并不管束驱逐。

  当李泰一行走到街中时,便吸引了许多街面上的视线。并有一些无赖一路跟随,且跟随的队伍很快就壮大到几十人之多。

  “瞎了你们狗眼!这位郎君乃是去若干将军府上贺迁的贵客,尔等刁竖竟敢滋扰!”

  一行人转入曲巷时,后方跟随者骤然靠近上来,有几个已经是提刀在手,那名带路的领民都督府吏员顿足转身,指着这些无赖们怒喝道。

  众无赖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然后便快速的作鸟兽散,有几名冲得太近的则讪笑道:“哪敢惊扰贵人!只是恰好顺路……”说完这话后,便也都逃散开来。

  “光天化日,这些无赖也敢在城中劫掠行凶?难道不怕刑法制裁?”

  李泰看着那些快速散开的无赖背影,有些不解道:“此间豪邸诸多,即便官府不问,城居各家怎么容忍他们左近游荡?”

  “这些无赖们虽然无耻凶恶,但也眼色精明,真正豪邸大官,他们也不敢侵扰伤害。官府即便制裁,无非鞭杖徒刑罢了,一旦遭遇战事便得赦出,充作守城死卒,有功还赏,久则不惧刑令。”

  听到那都督府吏员的讲解,李泰才明白这些无赖们是怎样存在。

  华州城正当两魏对峙的前线,被围城攻打不止一次,城中平民本就不多,这些无赖们存在的危害也有限,关键时刻还能作一波炮灰,弥补城中兵力的不足。

  “郎君既非城中熟悉面孔,日后行街最好带上几名胡卒扈从。那些刁竖观此队仗便可知郎君不是俗人,自然也就不敢围堵骚扰。”

  那吏员看了一眼李泰的部曲们,又提议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西魏的胡汉矛盾不像东魏那么鲜明尖锐,但毕竟是从北魏这个鲜卑政权分裂出来,掌权者宇文泰等也都是胡人。能够役用胡人奴仆,在普通人眼中自然是高人一等。

  汉人要通过役用鲜卑人才能在鲜卑政权中彰显自己的尊贵,这种价值观看起来有点绕,但也表明在古代阶级是要比种族影响力更强的社会架构。

  北齐高洋以六坊之众组建百保鲜卑为其宿卫精军,除了鲜卑军众战斗力强悍之外,大概也有通过这种阶级概念强化鲜卑人对他服从的意图:最强悍的鲜卑勇士都为我爪牙,余等杂流又安敢悖逆?

  略过此节,众人又在曲里前行片刻,街道便拥堵起来,众多的车马扈从将本就不甚宽阔的街曲堵塞得几乎水泄不通。

  “前方朱门就是若干将军府邸,观此阵仗,扈从应是不可入宅。郎君可有名帖在身,容我入前寻其家奴接引。”

  李泰观此情景,便也将自己的名帖递给吏员,自己同随从们则下马站在一边等待。

  不多久,满脸油汗的吏员便返回,后方跟着两个若干惠府上奴仆,其中之一正是之间归程中若干惠的一名亲兵。

  “今日邸中贺客实多,主公唯在中堂待客,并非冷落李郎。”

  那亲兵知自家主公对李泰的礼遇看重,再见后态度也很和气,吩咐另一仆员将李泰的随从并坐骑引去别处安置,自己则领着李泰返回宅门。

  若干惠这座宅邸与高仲密宅规模相等,前堂为礼宾之所,廊前则铺开书案,供宾客填写名号并贺仪。这大概就类似后世红白喜事记录礼金多少、以供之后人情往来参考,倒也不算当庭索要财物。

  前方数人录写完毕便轮到李泰,他看一眼别人的书写格式,便也提笔将自己的礼物写上来。一边写一边莫名想起汉高祖刘邦微时空手去吃席的故事,心里便想如果自己把三十两金子写成三十斤,会不会得到更隆重接待?

  但他终究还是没那么干,若干惠如果觉得他吹牛好听,非要他做女婿怎么办?

  填写完礼单,李泰就被引到前堂坐定,等待主人的接见。那名将他引入的若干惠亲兵见他坐定,便告辞转去接引别的客人。

  前堂里客人十几个,胡汉皆有,有彼此熟悉的正在小声闲话着,见到李泰走进来,也都纷纷好奇打量。

  李泰自然一个人都不认识,只坐在席位上打量厅堂摆设。

  大概因为西魏仍在艰难创业的缘故,若干惠家这厅堂摆设也并不奢华,梁柱也只刷一层薄漆,席案之外并无更多摆设,布帷分割成几个区域。

  厅堂的西南角似乎是娱乐区,摆设着一些樗蒲、投壶等玩物,但也只有三五个年轻人在那里玩耍,全都是胡人。大概是北镇武人们的后代,彼此都是世交,熟不拘礼。

  李泰打量片刻便收回了视线,转而旁听其他宾客们交谈的内容。这些宾客们多是官人,所谈论的内容也都有涉西魏的人事相关。

  比如那个李泰还未见过便已经得罪的赵贵,月前随大行台宇文泰入朝为邙山之败请罪时,便被革除了官职,但仍督摄本部于灞上设防。

  这样的惩罚,显然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连根毛也损害不到,说不定哪天便又会官复原职。

  除了这些重要的臣员,还有一些其他讯息。比如在原州加设五防、豫西加设三防等等,各以本郡乡望统乡兵守之。

  北魏以来,多有戍、城、镇等地名,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军事单位。所对应的戍人、城民、镇民等等,也都是以鲜卑军人为主体的武装力量,并不是普通的平民。

  唐代梳理史料,因避讳而改称城人、镇人等,再后世则人、民混用。但除了洛阳等少数的军政中心之外,城镇居民大多数都是军事人员,与乡里有着很显著的区别。

  防则是西魏北周出现的新的军事名词,规模大约介乎戍、镇之间,行政构架上隶属于州、或者干脆就是军州。

  李泰听到宾客谈论西魏近来多处增设防,心里便隐隐猜测这个增防的举措应该就与之后的府兵制有关。

  史书上讲宇文泰在邙山战败后便开始大肆招募关陇豪强为军,但具体是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步骤却语焉不详。

  府兵制虽然肇始于北魏城民为兵的世兵制,但其形成的过程却并非一蹴而就。隋初军府称骠骑府、隋末称鹰扬府,到了唐代才定名折冲府。

  那么在当下西魏频频增设的防,是否就是府兵制尚未成型、过渡时期的一个军事单位?

  李泰之前的主业是古风生活却非古代军史,因此对府兵制的形成也只是略知大概。

  但常情以论,宇文泰就算要大肆招募关陇豪右,也要对这些豪右乡兵加以组织和安置,增设的防应该就是置兵的一个选择。组织力度达到一定规模后,再将这些防拆分成大小不一的军府,从而完成府兵制的结构建设。

  这么一想,李泰心里又火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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