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不夜侯 第777章

作者:月关

  每一种汲取了前朝教训的新制度,在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后,都会再次成为后来者的一个教训。

  这个怪圈,一直打不破。

  对于宋朝而言,它在建国之初便定下的这种最合适的军事制度,现在已经开始拖后腿,到了可以适度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但是惯性使得很多人对此顾虑重重,不敢轻举妄动。

  比如陈康伯和陈俊卿,他们是坚决站在官家赵瑗一边儿的,但他们也忌惮让武将拥有更大的权力。

  文官的权力一旦失去了节制,他追求的是权倾朝野、唯我独尊;

  武将的权力一旦失去了制约,他会干什么?

  适度做出改变?

  到什么程度算是适度?

  一旦这个适度其实是不适度的,我岂不是成了天下罪人?

  因此,陈康伯和陈俊卿也没有即时表态,他们要等杨存中来了,弄清楚原委再说。

  杨存中来了,他刚一到,汤思退便咄咄逼人,向他质询起了擅自调兵一事。

  杨存中坦然道:“首相、各位执政,杨某并未擅自调兵,杨某是受命于监国晋王,拿到令箭兵符,方才签署调兵之令的。”

  汤思退道:“朝廷用兵,向来是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帅臣主兵柄,各有分守。

  帅臣概由文官出,战罢缴兵。请问杨枢使,此番调兵出京,以何人为帅臣,为何我等宰执,无一人知晓?”

  “帅臣由天子任命,这是规矩。帅臣必由文臣出,这可不是规矩。”随着声音,晋王赵璩昂然而入。

  他就知道,调兵出京这事儿,瞒不了太长时间。

  沈该等人纷纷离座施礼,见过监国。

  赵璩摆摆手,走到上首,把沈该的位子占了,说道:“本王受天子所托,今为监国,代持天子权柄。

  枢密院是受本监国所命调的兵,三司是受本监国所命出的兵,至于帅臣……”

  赵璩向几位宰执看了一眼,道:“本王一共调了三千兵,分赴三处,每处不过一千。

  不是甚么紧要大事,甚至用不到粮草辎重,地方官府便足以供应而不伤元气,因此未派帅臣。

  兵贵神速,未及告知诸位大臣,这不,昨日发兵,今日本王便来告知了么?”

  沈该眉头一皱,道:“不知监国往何处发兵,所为何事?”

  赵璩乜了汤思退一眼,道:“这事儿啊,汤参政知道。”

  众人一听,齐齐向汤思退看去。

  汤思退急了,忙道:“下官也是刚刚知道调兵之事,监国调兵,下官着实不知。”

  赵璩笑道:“调兵一事,你确实不知。为何调兵,你应该知道才是。

  本王分遣兵马,去了婺州(金华)、东阳和会稽,这回汤参政知道本王为何调兵了吗?”

  汤思退虽然早有揣测,还是脸色一变,道:“监国派兵,镇压三地叛乱?”

  “不错!”

  赵璩笑吟吟地答了一句,突然把脸色一沉:“冗官冗吏之害,人尽皆知。官家裁汰冗滥之举,利国利民。

  谁敢阻挠大政施行,就是国之罪人!趁机起衅闹事者,须以雷霆之势,迅速弹压,以儆效尤!所以本王不敢迟疑,迅速出兵了。”

  汤思退顿时脸色发白,嘴里发苦,他没想到,晋王赵璩这么刚。

  不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

  这位荒唐王爷,什么时候走过寻常路了?

  送到面前的皇冠他都不要,派去传旨的太监硬是被他逼到了普安郡王候旨的宫殿,有什么事儿是他干不出来的。

  陈康伯和陈俊卿脸色一变,陈康伯已然沉下脸色,对汤思退道:“汤参政,婺州、东阳和会稽有人作乱,为何本参政对此一无所知?”

  陈俊卿目光冷厉,道:“汤参政,你我同为参政,这等大事,陈某也不得与闻吗?此事,你可禀报了首相?”

  汤思退慌忙道:“事起仓促,三处作乱,而官家又不在临安,汤某深恐出了乱子不可收拾,所以马上转呈监国处置了。哦,汤某是请示了首相的。”

  沈该看了他一眼,抚着胡须,淡淡地道:“哦,汤参政将奏章转呈监国之后,确实向本相报知了此事,怎么两位参政尚不知此事么?

  呵呵,本相想着,监国已经知晓此事,且等监国召我等议事时再共议此事即可,却不想监国有如此大魄力,竟尔乾纲独断,火速出兵了。”

  沈该才不想替汤思退背锅,虽然他们的基本立场是一致的。

  这个年轻人竟想拉他下水,差不多快差了一倍的岁数,跟他老人家打马虎眼?

  沈老头儿马上就“声明”,他是在汤思退把三份奏章转呈晋王,造成既定事实之后才知道的。

  而且,他不知道陈俊卿和陈康伯两位参政不知道。

  但是,毕竟他和汤思退有着共同的对手--晋王。

  所以,先刺了汤思退一下,叫他少拿自己做挡箭牌,但还是站在同一阵营,针对了晋王。

  “乾纲独断”并不是皇帝的专用名词,不像“朕”这个字后来是从法律上明确做了规定的。

  但它已经事实上成了专门用来形容皇帝的,虽然没有法律明文界限它的使用范围和使用人,却是约定俗成的皇帝用词。

  可是,老沈头儿也失算了。

  鹅王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听着当朝首相笑微微地“夸”他“乾纲独断”,恐怕都会诚惶诚恐。

  可是晋王赵璩听了,却“鹅鹅鹅”地大笑起来。

  “鹅鹅鹅鹅……,还是沈相了解本王,不错不错,官家仁厚,但太过方正了,做事不知变通,未免死板了些。比起官家,本王就是果敢利落,魄力非凡!”

  赵璩洋洋自得地夸了自己一番,弄得众宰执哑口无言。

  这本来最招人忌讳的一招,放在这位王爷身上,似乎一点作用都没有。

  赵璩夸完了自己,摆摆手道:“所以,你们也不必问询杨枢使了,调兵的命令,就是本监国下的,合法合规,合情合理。”

  赵璩冲杨存中一摆手,道:“杨枢使,你且回去吧,本王还有事,与诸位参政商议。”

  杨存中微笑拱手道:“是!”

  待杨存中退下,沈该白眉一皱,道:“监国,杨存中曾长期执掌三衙,三衙将领都是他的袍泽与部下,此为重大隐患,杨存中不该执掌枢府,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赵璩颔首道:“沈相老成谋国,此言甚是。之前只因秦桧谋反,先帝驾崩,仓促间需要一位威望隆重的老将镇压三军。

  如今,也该另择良臣执掌军机了。诸位宰执有时间可以磋商一下,挑几个知军事且强干的文臣报上来,等官家回来以作定夺!”

  “本王今日来,是另有一桩要事,须与众宰执商量。”

  赵璩的脸色沉了下来:“朝廷裁汰些冗官冗吏而已,上合天心、下顺民意的事情,居然也能激起偌大的事端。

  婺州、东阳和会稽与临安行在近在咫尺,尚且有人敢闹事,那么这新政推行开去,其他地方又该闹成什么样子?”

  赵璩扫了眼几位宰执,加重语气道:“这件事,必须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明颁天下!”

  “还有……”

  赵璩从袖中摸出那三份奏章,往沈该的公案上一丢,似笑非笑地道:“婺州、东阳和会稽同时作乱,还是三个地方有人商量好了,同时把三份奏章送来?”

  汤思退身上顿时一阵燥热,晋王居然注意到了三份奏章的时间差异。

  他明着是在说地方上有人故意约好了同时闹事,向朝廷施压,其实是在点我吧?

  奈何,公函上的这个时间,他改不了。

  人家下边的人报给他的时候,也要签押以作收发,注明接送时间的。

  这么大的事,又涉及那么多的环节、那么多的人,他控制不了,谁肯替他背锅。

  不过,赵璩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破此事。

  赵璩拍着桌子道:“我们大宋,年年有人造反,甚至月月有人造反。造反,什么是造反?判断依据,一个是目的,一个就是行为。

  婺州府几个被裁汰的吏员领着族人乡亲围了婺州州衙,要求恢复他们的吏员身份,这就叫造反了?这是挟众闹事!

  东阳几个被裁汰的税丁强占了桥梁,向路人强征过桥税,据为己有,这也是造反了?这是敲诈勒索,拦路打劫!

  会稽一个被裁汰的主簿喝醉酒摔死了,被家人抬上公堂,把公堂做了灵堂,勒索好处,寻衅滋事而已,这也报造反?

  身为一方正印官,屁大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不管什么事情,都随口冠一个‘造反作乱’的罪名往朝廷一报了事,朝廷要这样的官员何用?

  尸位素餐,恬不知耻!历年以来,这样随口妄报‘造反’,懒政怠政庸政的混账官儿,又有多少?”

  赵璩的声音掷地有声,在沈该偌大一个签押房里清晰地回荡着。

  外堂的公员一个个摒气噤声,不敢言语。

  赵璩握起拳头,往案上一捶,喝道:“这种混账事情,不能继续下去了。诸位宰执正好都在,咱们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

  ……

  婺州府,几个被裁汰的吏员领着族人乡亲已经把州衙围了五天了。

  双方非常和平,州衙闭门不署公务,围了州衙的百姓也不闹事。

  州衙里有人出来买菜什么的一概放行,有时叫个“索唤”,也是让开道路,允许他们送进去的。

  “放心吧,朝廷得了消息,必定派员前来招抚。到时候咱们几个不但能拿回裁汰的身份,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给个九品官当当。”

  “不错,这是咱们的好机会呀。不过,咱们就算做了官,这吏员的身份也不能丢了。

  为官只有一任,这个吏员却是可以代代传承的,一定得交给咱们自己的子侄才行。”

  “对对对,正该如此。”

  州衙里,知州何千臣在后衙里悠闲地喂着金鱼。

  这几天不用开衙办公,他都快闲出屁来了,悠闲日子过久了,也觉得无聊啊。

  拍了拍手上鱼食落下的渣滓,何知州悠然道:“看时间,朝廷派来的招抚大臣,应该快到了吧?”

  旁边幕客师爷笑道:“按惯例,招抚之后,本地怎么也能免去一年的税赋,这可是老爷您对地方的一桩德政啊。

  等老爷您离任右迁之际,这万民伞、卓异匾必然是少不了的。”

  “哈哈哈哈……”何知州笑了起来。

  笑声未了,一名衙役便匆匆而至,急声道:“老爷老爷,朝廷来人了。”

  “哦?”何知州精神一振,道:“到哪里了,本官去……,不!本官被围在州衙里,去不得。你速去,叫围在府前的人,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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