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墨辉
半虫人抬起左手,伸出拇指指向自己,在喉咙前缓慢而用力地空划下去。
他在向猎手挑衅。
必枭尔首!!
被“幼童”挑衅让“成年”已久的猎手暴跳如雷,然而他作为资深猎人清楚在狩猎中绝不能让情绪影响自身,全神贯注地提防着雷鸣惊的动作。
他虽然有着蜘蛛的大量特征,但并不会结网。一直都是依靠过人的敏捷与速度、近乎无解的腐蚀毒液,以及极端敏锐的感官战斗。猎手的“触觉”早已升华为某种超自然感官,他平日里就游走于世界之间,以附肢探察梦境。如果主人过于强大他就会明哲保身乖乖离去,如果遇到了比自己弱小的妖怪就会潜入其中将主人吃掉,因为他能通过吞噬同类变强,所以在梦境世界中早已臭名昭著。可惜他过于擅长逃跑,这才得以苟活至今。
但是今天,猎手却觉得情况危急。
他的各项能力,毒素被雷鸣惊以不知名方式抵消,速度上自己甚至略逊一筹,刚才他早已察觉到雷鸣惊的攻击却无法完全躲开,也抵挡不住。他的脸庞看上去最为脆弱,实则在人类的画皮下潜藏着坚硬甲壳,却依旧被轻易切破。统合来看,猎手似乎只有感官比对方敏锐这一项优势。
可恶,这是什么古怪幼童,哪有连本相都不完全就这么强的道理!
猎手已然心生退意,他的附肢在树干中悄悄移动,试图切出逃离这个梦境的通道。
“什么?!”
猎手赖以为生的绝招没能起效,进入时敞开大门的脆弱梦境,此时却化作了无法逃离的铁壁铜墙!
槐安守漠然垂目:“来都来了,就留下吧。”
难道说,这梦境的主人不是那个虫头小子?可我明明没探查到第二只妖怪!
这是个针对自己的陷阱?!
心念电转间,猎手的八只眼里却突然失去了雷鸣惊的踪影。
糟糕!!
他再次弹跳起来,可这次终究还是慢了半筹,尖锐的剧痛如潮水般袭来,让猎手眼前一黑,险些控制不住身形。
第7节 EPISODE7 失败
猎手落在地上,在趔趄中勉强站稳。遥遥眺望雷鸣惊。少年保持着人类模样的左手正捏着属于自己的节肢,断口参差,垂下丝缕肌肉,显然是从自己身上生生拔下来的。雷鸣惊张开骇人的口器,将手中那根节肢塞入嘴里畅快咀嚼,咔嚓咔嚓声连绵不断,如同在吃一根甘蔗。
雷鸣惊的脚边还散落着另外半截附肢,切口平滑,正在缓慢渗出暗紫鲜血,濡湿地面,润泽枯叶。
在刚才的瞬间交锋中,猎手被夺去左侧的辅助肢体,进而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平衡。
但这并不意味着猎手就此丧失了战斗能力,被伤害反而点燃了他心中久违的斗志。一直过着猎食弱者,畏惧强者,流窜逃亡生活的猎手在此等绝境下终于想起自己也能够正面战斗。他主动折断另一根节肢,将其如长枪那样握在手中,对着雷鸣惊眯起眼睛,露出獠牙。
“来!!”
猎手冲向雷鸣惊,他的人身主体也能爆发出不逊于前的速度,枪尖对准了雷鸣惊没有被甲壳保护的心脏。
仅仅片刻,他就出现在了雷鸣惊面前!
然而雷鸣惊更快!
半虫少年如被风搅乱的飞羽般浑然不受力的侧身避过枪尖,未成年的虫豸尚未觉醒它们一族的天赋能力,却因脆弱而具备幼虫专有的敏锐感知。雷鸣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猎手与自己擦身而过,反再上前,右爪于电光火石间向上一撩!
为什么这么快?难道……难道他其实一直都处于中毒状态?难道他刚刚才从我的血肉中反推出解毒成分?!
在又一次被拉长的主观时间中,猎手竭尽全力地回过头,用位于脑侧的眼珠最后看了一眼雷鸣惊,八只眼睛里盈满了绝望与愤恨。
真不……甘心。
他手中的节肢长枪从中断裂,一道纤细的血线自右腹至左肩斜斜现出,片刻后,他的上半个身躯在惯性作用下向前飞去,一路泼洒着淋漓的鲜血,下半个身躯则摔倒在地,像是被打开的茄汁鱼罐头那样从腹腔中倾倒出五颜六色的脏器,仅剩的那一根半节肢也因紊乱的电讯号而无意义地抽.搐着。
“嗖——笃!!”
同样的节肢被虫人甩手掷出,后发先至地追赶上了仍未落地的上半身,贯穿猎手的头颅,把他钉在一棵茁壮的黑松上,他自然垂下的双手来回摇晃,如同晾晒着的死鱼。
虫人快乐地向着尸体跑去,他已经通过摄取猎手的组织在体内合成了毒素抗体,现在则迫切需要攫取营养来补充消耗。可就在他满心欢喜地蹲在残尸旁想要大快朵颐时,属于人类的左手却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头颅,任凭那修长的右臂如何努力前伸,拼命试图抓取尸体也决不放松。
“嘶……咕……”
不、行……不行!!
雷鸣惊强自按捺住体内的渴望,忽视自己的辘辘饥肠。那热气腾腾,鲜血淋漓的内脏此刻看起来竟是如此珍馐,甘美的血腥气令他食指大动,垂涎欲滴,勾.引着幼虫的食欲……或者说雷鸣惊的食欲。但他不能容忍自己大啖同族的尸体,他知道无论外形如何异化妖怪与人类都没有半点本质区别,为了解毒啃噬节肢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他不想被人吃,所以就更不会去吃人,他不希望自己堕落成猎手那样的怪物。
即便如今亡灵之路已被打断,三年之后自己必死无疑,他也不想抛弃自己的本心。
在这场意志的博弈中,新生的稚嫩者终究还是败给了坚定的年轻人。幼虫的意识不舍地退居心灵深处,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近似于“委屈”的情感波长,那柄利剑缓缓缩小,变回两根纤细尖锐的手指。
仿佛为了逃避自己刚才的动摇,雷鸣惊在拾起钥匙后就拼尽全力沿着河流向前跑去。他的身体远比过去轻盈迅捷无数倍,风与水的流动在意识中清晰可辨,让他可以不断加速。他很快就见到了槐安守口中的“木屋”,那木屋看起来简单而朴素,像是护林员的小屋。只是此时屋中显然无人,只有门上一把做成猫头样式的大锁在对雷鸣惊露出微笑。
他没有多看,继续向前。
很快,视野中就出现了高塔的阴影。那阴影直冲云霄,完全窥探不到顶端。
雷鸣惊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是在奔跑。当那扇厚重的黑色大门闯入眼帘中时,他便急切地踉跄上前,手中紧紧攥着钥匙。雷鸣惊心中依旧有些许侥幸,或许那场战斗并没有打断亡灵之路呢?或许自己还有机会呢?
他满怀希望地将钥匙插.入锁孔,用力扭动。
四周沉寂,仅有寒风呜咽。
黑铁之钥突然发出金属破碎的崩溃声音,让雷鸣惊猛地打了个寒战。它如同被海浪拍碎的沙堡那样坍塌作无数粉尘随风而逝,化为乌有。
雷鸣惊怔愣地注视着大门,而那扇象征希望的大门——已永远不会再为他敞开。
他走上前去,以指节轻轻叩响门扉。
毫无反应。
他依旧在尝试,不屈不挠。叩响、敲击、拍打、狠砸、猛撞,他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歇斯底里,口器中发出了尖锐的嘶吼与悲鸣,覆盖着甲壳的五指在门上留下无数深刻划痕,而整只左手的指甲都已翘起脱落,鲜红的血飞溅到漆黑的铁上,留不下半点痕迹。
无论他如何绝望,如何哀求,如何发狠,如何威胁,大门都只是漠然地紧闭着,没有分毫开启的意向。
身着黑色西装的羊首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附近,那张属于山羊的脸上流露出人性化的沉痛与怜悯。他缓缓踱步至此,于背靠大门、瘫软在地的虫人身旁驻足,伸出手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很遗憾。”
“但……规则如此。”
那张似虫非虫,似人非人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他只是低垂着头颅坐在那里,流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怆然。
“我要向你道歉。”
雷鸣惊豁然抬头,复眼紧盯着槐安守的脸,期待他能说出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都行。
第8节 EPISODE8 黑猫
“当你开始亡灵之路后,我忘了关闭接入程序,导致那蜘蛛能够被引导进来,这是我的疏忽。”
“嘶……咔……”
雷鸣惊似乎想要询问什么,然而他此时的喉咙构造并不支持人类发音,让他完全说不出话。
槐安守伸出食指对着他隔空一点,雷鸣惊就恢复了语言能力。
“接入……程序?这是‘亡灵之路’本来该有的流程吗?”
“没错,亡灵之路原本是参与者不限的仪式,每隔数十年或数百年就会开启。因为不是所有妖怪都记得它,所以每次开启前都需要广而告知,接纳来客。只是这次我并没有通知别人,本以为你的胜利十拿九稳,却没想到有游走于梦境间的猎食者前来搅局……孩子,我很抱歉。”
“我明白了。”
雷鸣惊摇了摇头,口器并未张开,却有少年的声音响起。
“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先生。是你向我伸出援手,给我了希望与可能,只是我没能抓住。我们非亲非故,您肯为我隐瞒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我没法奢求更多。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帮助我,这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能力不足。”
“这和能力没有关系,孩子。”
槐安守摇了摇头。
“你只是太倒霉了。”
“倒霉……是啊,这些事情,飞来横祸,接二连三,接二连三的,实在是太倒霉了,太倒霉了……”
雷鸣惊想哭,可是昆虫的构造让他无法流泪。无处宣泄的悲伤迅速转化为怒火,让他低声咆哮起来:
“死虫子!把这些恶心的玩意给我撤了!!”
雷鸣惊能感觉到躲藏在自己心中的意识瑟缩着颤抖了几下,他浑身的甲壳便迅速隐没在皮肤深处,体型也恢复正常。雷鸣惊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柔软的脸颊,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以手掩面,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槐安守叹了口气,随即背过身去,贴心地不去看这位少年嚎啕大哭的丑态,为他保留住所剩无几的自尊。
“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你有什么难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梦境万千,无奇不有,未必就不能剥离这枚卵……这只幼虫。我会在你的梦境里留下一个信标,接触信标,你就能来到我的梦中。”
雷鸣惊知道槐安守是在安慰自己,亡灵之路能够满足愿望,是天下妖魔都渴望的机会,这条情报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而亡灵之路是槐安守的梦境,哪怕槐安守突然爆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上帝他都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可即便是这样的槐安守,能够想到的剥离方式也只有亡灵之路一种。所以雷鸣惊真的不认为世上还有其他方法了,他感激槐安守的善意,却也无法因此而重燃希望。
雷鸣惊哭的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点头。槐安守再次叹息,他弯下腰,伸手在雷鸣惊面前打了个响指。雷鸣惊便停止哭泣,沉沉睡去,从梦境中脱离,回到现实享受一个难得的无梦好眠。
手持甜筒冰淇淋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了槐安守身旁,她上身穿着印有可爱猫爪图案的橙色短袖衬衫,下身着暗蓝牛仔短裤,身材娇小贫瘠,背后一条黑色的猫尾愉悦地甩来甩去,肩膀以上是不出所料的同色猫头。她一面舔着甜筒一面仰头看向槐安守,开口问道:
“真爽,现场听就是不一样。怎么啦哥,心情不好?”
“有些,我搞砸了一件事情,没能救到一位小朋友。”
猫头少女当即眯起眼睛嘴角上翘,露出“=ω=”状表情,她用空着的那只手大力拍打槐安守的后背,完全不当一回事。
“算了吧,你会因为这种事情心情不好?别逗我。”
槐安守眉头微皱。
“我这千年来性情已经很温和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心情不好?”
“好好好,你说得对。嗯……要不你甩甩尾巴?甩甩尾巴就会快乐起来!”
“我又没给自己添加羊尾巴。”
猫头少女舔了舔甜筒,歪过头以“φωφ”表情看向槐安守,眼睛里全是无辜。
“我又没说是羊尾巴。”
槐安守漠然低头看向对方,少女也夷然不惧地抬起脑袋微笑回应,同样是晶黄色的方瞳羊眼与竖瞳猫眼互相对视良久,终于,槐安守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打破了沉默,也让她的脸和甜筒产生了负距离的亲密接触。
“喵!!”
男人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