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太子 第733章

作者:荆柯守

  “殿下,张岱的事,可查实了?”苏子籍不急,文寻鹏脸色却有点不好看,过了会,低声问。

  苏子籍颌首,沉声:“张岱的事,是真的。”

  是真的?

  “他竟真的动了七千军……主公,这事很不妙!”就连文寻鹏也觉得棘手,低下头去,轻声提醒:“就算您与张岱扯开了关系,可这并无大用。”

  “嗯?”

  “您是正钦差,张岱是副钦差,在解鹿府,也许有官员知道,您与张岱不和,是张岱自作主张。”

  “可是一旦到了别郡别州别省,就谁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张岱是您副手,一切听从你的指派。”

  “特别是皇上有这意思时,您是欲辩无门。”

  几句话说明了,与张岱扯开了关系,有点用,但要是皇帝指鹿为马,却也足够发难了。

  调查组都是皇帝的人,辩论还有多少意义么?

  本朝规定,贪污60两以上者死。

  你是清官,一文不贪,但是可以连走亲戚过年的礼也算上,一个亲戚送一篮子苹果一只鸡,来往十几个亲戚就凑起了5两,过年,中秋哪怕二次,就是10两。

  然后你当了10年官,就贪了100两,就可以杀头了。

  苏子籍当然明白这点,目光一闪,无声透了一口气,眉棱骨不易觉察地一跳,冷笑一声:“你放心,我还没有那样天真。”

  说着,站起来,若有所思,转眼说着:“你知道,粮仓案的真正用意么?”

  “小臣不知。”文寻鹏何等精明,早已看了出来,这是主公要交底了,一躬身说着。

  “粮仓案第一重境界,很简单,就是亏多少,查哪个官贪了。”

  “然后真查了,立刻发觉,这错综复杂,不是一个二个,是十个百个官,乃至不同衙门都有牵连。”

  “主公说的实是!”文寻鹏眼睛幽幽闪着,这就是阻碍力非常大的原因,但见苏子籍扑哧一声冷笑,起身来,意味深长说:“可如果停留在这级,就是庸碌之见。”

  “砍几个人头,就可以澄清吏治么?”

  文寻鹏听到这里,突然之间有着一种闻得大事的预感,连忙敛起一刹那间流露出的震惊,躬身只听着苏子籍侃侃而言:“再进一步查,就会发觉,这里有个鸿沟。”

  “就是私贪和公贪。”

  “私贪很简单,就是官员个人贪污,这种事,其实无论牵连多大,死多少人,都可以杀。”

  “后果无非是谁没有门生故吏,亲戚世交,恩连义结,因此得罪了一批人,被人物议,说我或张岱,没有人情,没有敢靠拢罢了。”苏子籍平平淡淡的说着,嘴角含着不屑的冷笑。

  “这其实承担的起,也是小人们能想象的极限了,却不知道,鸿沟更深的是——要是公贪呢?”

  文寻鹏听到这里,已觉得头一阵发晕,心砰砰而跳,似乎揣摸到了一个深渊。

  “文先生,我打个比喻,假如说,你查案,发觉余铭贪了1万石,正准备去抓他,杀他,可一查,他一石没有贪,全部用在公事上,这你怎么处理呢?”

  “要是进一步,继续查,发觉朝廷,省里,郡里,虽说明文规定,要给捕快发饷,给秀才举人学粮,给殉国者抚恤,可没有实际拨下钱粮,现在这1万石,就是填补这财政空缺,你又如何处理呢?”

  “杀了余铭,断绝了这财路,然后让捕快,官吏,秀才举人,殉国者家属,全部饿死么?”

  “要是再进一步,发觉朝廷贪污了地方的钱,就是不给,可地方要经营,要维持,于是不得不分润粮仓的收入,那你又怎么办呢?”

  “也杀了罢了,把地方以及军队的生路全部废掉,等着百万军民汹涌,恨你之人如海如山么?”

  这几句话,句句鞭策入里,文寻鹏张口结舌,倏然间已经明白里面的大要。

  是啊,私贪尽可杀,要是公贪,国贪,又如何处理?

  皇帝之心,就是要太孙,成为这万夫所指,与官府(组织)对抗的独夫呀!

  一想明白这点,文寻鹏只觉得一股寒意上涌,牙齿竟然轻轻而战。

第1252章 今日方知天家手段矣

  “原来如此!”

  风吹着湖面,船周围荡着水晕,文寻鹏真的是明白了。

  他并不知道,在未来,财政收入渠道很多,但是他明白,在现在,财政收入,无非就是粮盐二条大渠道。

  可以说,无论是地方还是朝廷,都依靠这个。

  与之相对,是官俸和吏俸越来越薄,这并不是说官俸厚就好,但无论是官是吏,往往薪水只有实际所需十分之一。

  特别是吏,官府要养一大帮小吏衙役门子仵作巡丁,可工资仅仅是工食银,所谓工食银,顾名思义,就是吃饭的基本费用,每年才4.8两,甚至皇帝还想把它完全取消。

  换句话说,就是除各级官员,非领导职务序列的所有吏胥,自即日起义务劳动(康熙一登基下达并且执行200年的旨意)

  幸亏在这世界,大臣劝谏住了。

  为了活命,为了财政运转,地方上不得不想办法分润。

  浮收、勒折、漕规、藩费。

  其中藩费最大,就是说,按照潜规则,过手项目,就得给十分之一的藩费,而现在过手最大项目之一就是粮仓。

  粮仓年年卖出,买入,折旧,军队,郡县,官员,都依之生存。

  “您是太孙,您要废掉这陋习可以,只是,总得给我们活命吧!”

  “要是您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只能不给您活路了。”

  文寻鹏就算智技百出,从没有这角度思考过问题——个人贪污可以杀,官贪国贪又如何?

  或者明确点,国家贪了地方和吏胥的钱,不给经费,不给薪水,地方和吏胥怎么办?

  这问题文寻鹏苦思冥想,越想越毛骨悚然,站着怔了良久,才苦笑的说着:“难怪历代查这案子的,都不得好死,这是犯了众怒呀!”

  苏子籍还是微笑,摆了摆手:“你这话还是没有明白,怒,分是私怒,这是个人恩怨。”

  “其次是众怒,得罪了一大帮集体。”

  “可这事,甚至不是集体可概括,它是公怒——得罪的,有损的,乃是体制(组织)本身。”

  “我是太孙,我能不在意私怒,也压的住众怒,可体制之怒,却也难以当之。”

  私怒就是个人,杀了废了就是了。

  众怒有点能量,但是也无法持久。

  可阻挡或破坏了体制(组织),那每运转一天,体制(组织)就会痛一天,此恨漫漫无期,就算压住,也只是引而不发,一旦对景,立刻爆炸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么?”

  文寻鹏细细想了,终于想明白了,心里冰凉,他自觉自己国士无双,可在皇帝和太孙手段中,又如稚儿一样。

  上位者要杀人,最上等的就是这手段——让人查这等看起来是贪腐,实际是官府实际运转必需的案子。

  获罪于体制(组织),自然死无葬身之地。

  苏子籍不禁一笑,本在船舱里散步,现在站住了脚:“这本身问题是无法解决,要解决,就改变整个朝廷的财政分配。”

  “孤没有这权。”

  “但并不是说,没有办法应对。”

  “问题解决不了,并不等于没有意义,这其实对我是个试金石。”

  “最下等的,自然就是查案查的轰烈,板子打的劈啪响,可却推行不下去,也深入不了,这就是无能。”

  “天下人都知道孤色厉内荏,不堪人君。”苏子籍笑着:“有这引子,以后皇帝处置我,也有理由。”

  文寻鹏品味着这位太孙的话,心悦诚服的点首。

  “其次是我顶住压力,硬是推行下去,杀的人头滚滚,几百官的乌纱帽扫地,可实际能解决问题么?”

  “朝廷不改,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只落个苛酷的名声。”

  文寻鹏脸色变得苍白:“最惨烈的就是太孙你,进一步砍向郡县和驻军衙门,却没有办法使之运转。”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苏子籍点点头,隔窗望着外面湖面,脸色已没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这就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见文寻鹏恍然又惶惶,笑着:“但是反过来,我的对策也就非常简单了。”

  “我是太孙,最大的责任不是治贪,而是维护体制。”

  “冲击体制的事,断不可行。”

  “不但不能冲击体制,还必须高屋建瓴,领导它,维护它。”

  “并且我是太孙,某种程度上,孤就是体制,就是衙门,就是规矩。”

  “但是孤既是奉旨治贪,不治也不行。”

  “因此,以孤的名义,接触粮仓涉及的层层衙门,高屋建瓴,运转它们在我掌上,才是我的本份。”

  “跟随我的官,运转各衙门。”

  “不肯跟随,不识时务者,就是贪污分子,或杀或贬。”

  “一确保各衙门正常运转,二分配粮仓的利益,三找出贪腐分子,雷霆扫穴。”

  文寻鹏品味这三点,心悦诚服。

  这样体制有了,利益有了,反腐也有了。

  最重要的是,天下有识之士,自然知道太孙的手段。

  “现在你明白了吧,按照我的计划办!”苏子籍一挥手:“先统计所有账簿,找出粮食去了哪里。”

  “粮食流到公帐官帐去的,一个个和对应的衙门和主官谈。”

  “让他们配合清理,上交帐目,我给他们生路。”

  “这种情况,还是不识时务,顽石不服,那就去死,无论清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何况他们的确是挪用了钱粮,杀之有法可依。”

  “流到私囊中去的,原则上不要留情,个别允许戴罪立功。”

  “张岱先不要管,并且他有着王命旗牌,我也管不了——没有他压迫衙门和百官,我等与地方衙门的谈话,怎么有效?”

  “他愿意当孤的黑脸,孤又岂会阻止。”

  “等出了大事,孤不管是非,立刻斩他首级,悬之公门以平群愤。”苏子籍隔窗望着外面的水面,端着茶杯平静地说着。

  无论张岱是千古清官忠臣还是国之巨蠹,走到这步,非杀不可。

  文寻鹏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就在一个时辰前,苏子籍还对张岱“满是惋惜”,不过片刻,张岱已几无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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