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118章

作者:衣冠正伦

  奏当然是要奏的,李泰可没有要为长孙家遮掩的交情和义务,但却绝不能留下书文证据。这些书文证据一旦留档或者泄露出去,长孙家就得跟他们不死不休,不搞死他们自己就不清白。

  柳敏这个人心机阅历不乏,但视野所限,面对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还是有点取舍难断。但对李泰还算信任,毕竟他是亲眼看着李泰进入台府极短时间便扶摇直上,深得大行台的欢心。

  所以对于李泰的决定,尽管他一时间还有点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再做质疑。只是当李泰提议分赃的时候,他忙不迭摆手拒绝,实在不想因为贪此些许财货便与长孙家结怨更深。

  李泰对此也不作勉强,柳敏就算不参与分赃,这个锅也得他们两个一起背。把人祖宗牌位都从佛堂撂出来了,还能奢望相逢一笑泯恩仇、去人家吃席?

  尽管云阳县境中仍有乡豪余寇尚未完全扫清,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郡县官府去做,李泰即刻便下令部曲将两寺物货装车准备跑路。

  他原本还想跟此境郡县扯皮一下,拿弘法寺这寺庙和地皮跟郡县官府换点劳务费,毕竟是他打下来的。

  但长孙稚的儿子长孙子彦就统率一批禁军驻守于渭水北岸的高陵,快马加鞭到这里来也用不了两天。

  李泰大阅的时候还搞得太子元钦挺没面子,真要被堵下来提溜到长安去,想想这些人会怎么炮制自己,那就太刺激了。

  所以说做人得有个前后眼、不能太嚣张,人缘搞得太差,一个不巧就得一把还回去。反正这次跑路后,李泰最近几年都不打算去长安溜达了。

第0196章 深明大义

  北华州州治杏城外,外出迎接的若干惠部将远远见到李泰便抱拳笑道:“郎君来的正巧,主公前日刚刚归镇。”

  李泰闻言后也哈哈一笑,并诸随从与若干章一起入城。在刺史府中别堂共坐闲聊了好一会儿,若干惠才得暇前来相见。

  “小子脚程真快,你不来见,再过几日我也要南去。”

  彼此已经熟不拘礼,若干惠坐定下来之后,又指着他笑道:“听说你在南面剿匪正欢,怎么有闲来见我?是放心不下卧熊岭那支部曲?”

  “求见长者,心诚意切,可不是顺道偷闲。”

  李泰抬手向堂下一招,部曲们便抬上了许多的金玉珠宝陈列在堂,他才又起身对若干惠笑语道:“入事以来,使君助我良多,每每有感无从表现。因见达摩渐壮,想知不久之后便该有佳讯入户访问。使君待我如子侄,达摩视我为兄长,于情于理不可喑声,凭物表情,使君一定要笑纳!”

  若干惠看到这么多的珠宝财货,又听到李泰那借口,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但片刻后陡地沉下脸来,有些不悦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那小子若真成家自立,你不扶助我也要入户扰你。可若是因卧熊岭人事,这番表现就是多余!你可以直赴彼处询问,我有没有刁难你部属?”

  “共作经事诸多,我难道还不知使君何人?卧熊岭人事,我放心托付,不须多问。今次来访,也不是为的此事。只因频频滋扰,愧疚难当,所以借此些许浮货,遮掩一点力疲势弱的丑态。”

  若干惠这人是真能处,李泰每每求助,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若干惠听到这话后才神情稍缓,直望着李泰发问道:“你又做了什么事?这些礼货我先不收,得听听你事情是难是易!”

  人跟人交往,本就是一个不断了解加深的过程。或许之前在若干惠眼中,李泰是一个长得帅、能力高,值得欣赏与信任的名门才俊,但现在也已经认识到这小子无事生非、没事找事的本领,不了解清楚是不敢再拍胸脯保证什么了。

  “事情也并不困难,只是新在北地收缴到一批物料,属员正在运输此境的途中。人物繁多,须得接应,故来使君处求个方便助力……”

  李泰话还没讲完,若干惠便皱眉问道:“你不是在华州剿匪,怎么又去了北地?若只是人物输回,渭北道途平坦,为什么要取道北华州崎岖山路?你又惹了谁?”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一声:“使君真是英明,见微知著……”

  “不是见微知著,只是经多见惯。老子执一军州,尚且不如你行道一程扰众深广。北地与你有什么人事利害的牵扯?彼处官吏们不阻你入境,那也是注定今冬必得多事!”

  若干惠又冷哼一声,虽然东夏州清剿贼胡斩获颇丰,但他过去这将近两个月也是忙的脚不沾地,连大阅都没参加上,不敢再小瞧这小子搞事的本领。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你很了解我吗?我去这一趟可不只是给北地官员们找事,连远在长安的人都给惹了。

  “台府柳郎中受使外出,但却在北地出了意外,故而求告于我……”

  他将自己帮助柳敏追讨物资的经过讲述一番,若干惠听完后才点点头,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笑语道:“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你们扰完即走,却将乱局抛给当郡官吏。是担心渭北还有匪踪不靖,所以取道此处?

  后路已经行至哪处?三千人马前往接应够不够?但我这人马出行的费用须得你来承担,能让你这样谨慎求助,收获必然不少!”

  “倒也不尽然如此,还有另一桩隐情……”

  李泰倒也不是在若干惠面前耍花枪,只怕一口气全都说出来让他有点接受不了,稍做铺垫后才又把误打误撞抄了长孙家寺庙的事情讲出来。

  若干惠听完后果然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故意的吗?”

  李泰一脸无辜的摇摇头,并作叹息道:“就是这么巧,我能不知上党王家资望深厚?更何况两家彼此还有瓜葛故情,若知彼处详实,怎么敢轻作冒犯!”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的,李泰也是在抄完那寺庙财物、归途之中,才想起来他们家跟长孙家还有点亲戚。

  这事搞得,以后亲戚见面都有点没话说。按照常规逻辑来说,如果不是李泰这种仇富仇的有点心理扭曲还无法无天的人,普通人真不会这么干。

  若干惠先抬手吩咐若干章外出招聚人马,同李泰部曲们西去接应,然后才又说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既然是无意间的冒犯,也不是没有说和的余地,我共上党王族类几员也曾有共事故谊,你如果有心修好,且备厚礼,趁元月大朝时咱们共入京畿登门道歉……”

  长孙氏因于元魏皇室系出同源,所以其族属多担任禁卫将官。若干惠旧曾担任领军将军统率六坊禁军,与他们家有些交情也是正常。

  尽管如今元魏皇统已经暗弱不振,但总还没有彻底倒塌。对于长孙氏这一鲜卑名门贵族,若干惠也是高看一眼,下意识的便不希望李泰与其家彻底交恶。

  但李泰也压根就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真要想的话,不愁没有递话的人,也不必再来麻烦若干惠。

  “虽然事起于误会,但却很难从善解决……”

  李泰又将那寺庙中抄获的物资种类跟若干惠稍作解释,若干惠当然也很快就领会到内中隐情,眉头便深皱起来,意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显然不是赔个礼道个歉就能解决的。

  “物事若循渭北运返,途中但遇阻挠,则就难免张扬于众、再难遮隐。”

  李泰又长叹说道:“我虽然未以良善而称,但也深感匡道中兴之艰难。贼势雄大猖獗,忍见畏威而不畏德者不乏,若再将此事张扬于外、引生旧年万俟普父子投贼恶事,我罪责几深事小,朝廷体面将置何地?”

  两魏对峙这些年,彼此人员互相逃窜之事不乏。东魏有高仲密进献虎牢,西魏也有司空、秦州刺史万俟普父子投向东魏,这在当时让本就势弱的西魏形势一时间更加的雪上添霜。

  李泰讲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真是深明大义的表率啊,苦一苦我没关系,但却绝不能让咱们朝廷上层的裂痕暴露于人前。

  大行台这些年已经维持甚艰难,我如果再揭发长孙家竟然随时准备跑路,大行台的脸面又往哪里放?这些赃物我含泪吞下了,绝不能让外人看咱们笑话!

  若干惠听到这里也点点头:“伯山此言是稳重持计,此事的确不宜曝之人前。但上党王家那里……唉,他们若能大度忍让自然是好,但若真使气不忍、偏要将小事作大,道理曲直也不惧与之一辩!”

  李泰对此深有同感,旋即便又说道:“途中我已经着员去信京中故旧,京中如果有什么人事纷扰,不患无所援应。使君既已离开朝堂,大不必再回卷事中。”

  他之所以取道北华州,倒还真没有要把若干惠拉下水、共同对抗长孙家报复的意思。长孙家资望虽高,但影响力主要还是集中在长安朝廷内,但对霸府和地方的影响力则就非常有限。

  只要李泰不浪的去长安显摆,长孙家还真的没啥有效的报复手段。就算在朝中发难,李泰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喉舌援助,毕竟他们陇西李氏在北魏也不是白混的。

  入关的世族本就势弱,李泰如今的势位虽然不算翘楚显著,但也已经是锐气难藏的霸府新贵,年轻一代的头面担当,是有不小的包庇价值:他还是个孩子啊,你们跟他计较啥?

  到北华州这里来,他主要防的还是老大宇文泰。

  此行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若就这么大张旗鼓的运返华州,那可真是在老鳏夫面前搔首弄姿,不被剥削那是不可能的。宇文泰虽然大发一笔横财,但谁会嫌钱多呢?

  所以这种事还是得宁让人知、莫让人见,入了自己口腹的那才叫饭菜,无谓到宇文泰眼皮子底下考验人性。

  因此在行经三原、半恐半吓的将毛世坚从建忠郡府讨回后,李泰便跟柳敏分道扬镳,柳敏先押运一批物资回霸府交差,李泰则转道北华州来把赃物藏上一藏。

  饶是若干惠已知李泰此番所获颇丰,可当物资人事真正进入其视野中时,他仍忍不住瞪大两眼感叹道:“这全都是你此行所获?北地沙门竟然如此富足?”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这当然不是常态了,关键还是他剿灭的那座弘法寺是北地最大的佛像加工基地,再加上长孙家预留后路的确下了血本,换了别的寺庙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收益。

  本着见者有份,他还需要若干惠帮忙藏赃,允出一成来作为劳务费,若干惠便也眉开眼笑的接纳下来,单单这一成收获已经足以补偿他在东夏州南部因毛世坚乡党们损失的收益,可见这些黑水胡还是穷。

  李泰来到的第二天,宇文护便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北华州城,一脸严肃的说道:“大行台知伯山访游长乐公处,着其速速归府,迟必重惩!”

第0197章 咆哮霸府

  宇文护还是挺给李泰面子,原本大行台的命令是把这小混蛋拘押回华州,但一路上也没有搞什么人身限制。

  一直到抵达台府门外,宇文护才让人摸出绳索,有点尴尬的对李泰说道:“对不住了伯山,需要你稍折体面。拜见过大行台后,我于邸中设宴为你洗尘除秽。”

  “我知萨保兄苦衷,不必多说。”

  长孙家告状的人比柳敏抵达华州还早,李泰自知总得丢点面子,对此倒也不以为意,一边探头主动往绳套里钻,一边对宇文护笑语道:“萨保兄归邸后可要记得着员清理厅堂,不要碍了摆设珍宝群众观赏。”

  宇文护闻言后便是一乐:“我只恐你狂言不实,倒是不患无处摆设。入见后小心应答,大行台最不悦还是你不与柳郎中同归却转赴地方。”

  听到宇文护贴心的提醒,李泰顿时又觉得他为人还行,倒也不是边地仇家。

  一行人说话间便往台府中走去,李泰被剪缚双手的押引入内,在台府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对于这位蹿起甚快的霸府新贵,群众们本就不少关注,现在见他这副样子,自然更生好奇,一时间围观者不乏。

  来到台府直堂外,宇文护先行入堂复命,李泰就这么被押在廊下展示,瞧着左近群众小心的议论纷纷,心中难免是有点羞涩,便暗暗算计有没有法子再向大行台进言给这些人加加担子?

  霸府请你们来做官却不专心工作,居然还有时间过来看热闹,就是闲的!

  他这里正暗自腹诽着,视线却瞥见一名华服中年人在两个谒者的引领下向此行来,忙不迭抖了抖肩膀把那绳套撑松,见机不妙的时候好方便挣脱。因为那堂外走来的,正是长孙稚的儿子长孙绍远。

  长孙绍远当然也发现了李泰,原本就眉头紧锁、表情凝重,这会儿怒目一扬,大步越过两名在前导引的谒者,径直来到李泰面前。

  “李伯山,我家究竟哪处得罪了你,竟让你做出如此羞辱生人的恶行!”

  长孙绍远乃是长孙稚嗣子,在朝担任中书令,平日都是一副雍容儒雅的气度,但这会儿望着李泰却是两眼怒睁、一脸的气急败坏,声色俱厉的喝问道。

  长孙绍远态度如此恶劣,李泰倒是不生气,毕竟谁家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也难接受。里子他已经得了,要还连气都不让人发泄一下,那就太欺负人了。

  于是他一脸羞惭的低下头去,但视线却还不离长孙绍远两肩,你发火可以,动手我可要反击了。

  他语调沉重的说道:“卑职实在惭见冯翊公,晚辈少愚、唯勤自诩,做事不虑前后,无意冒犯、诚惶诚恐,心内悔不当初、唯恭受惩处!”

  语气虽然是示弱,但意思却还是点这长孙绍远,你们这一大家子人,做事可不能不虑前后,真要把我逼急了,老子全给你们捅出来!

  长孙绍远听到这话,只是冷笑两声,并又指着李泰怒声道:“惊扰我先人亡灵,此事岂能罢休!既知自身拙愚,又为何贪势冒进?人间或有纵容你任性丑劣者,但却不是我家!惩处自有,你且安待!”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也皱了起来,只觉得这长孙绍远有点有恃无恐,是不是给你脸了?

  于是他便也不再作示弱姿态,抬头挺胸的站直了望着长孙绍远,语调同样转为强硬:“某虽不才,亦诏授末班。皇朝既已才器辟我,令之所使、一往无前,不需贪窃私情纵容,亦非私刑能伤!前言惶恐,在于敬重人间德长,但若舆情有误,所行不止于此!”

  咱们各家知各家事,我给你面子是为了换个里子,你要跟我讲这个,我不止抄寺,还要抄你家呢!

  长孙绍远发泄一通后本待转身入堂,可当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原本转后的身体陡地又转回来,两眼几欲喷火。

  李泰见状后也将两肩一抖,捆缚在身上的绳索顿时也滑落下来,两臂稍作活动便打算跟长孙绍远练练。

  “冯翊公,大行台请你入堂!”

  正在这时候,宇文护从堂中快步行出,上前便拉住了长孙绍远,半拖半拉的将他送入堂中。

  等到再转回来,宇文护又抬手指了指滑落在地上的绳索示意他自己捆上,并叹息道:“变故新生,人情亢怒,伯山你还是得忍让一下啊。”

  我都已经理亏了,怎么还能输气势?

  李泰一边往身上套着绳索,一边则有些奇怪长孙绍远的态度。这事理亏的又不止自己一人,真要宣扬开来怎么着也是你们家更难堪吧,怎么这么有恃无恐?

  李泰这里还有点想不通,堂内已经响起了长孙绍远的咆哮声。听他那声量便可想象出心情是如何愤慨,在其悲愤控诉声中,李泰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罪大恶极、比他老大哥贺六浑还要更加丧心病狂的祸国大寇,简直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这可跟李泰之前的设想大不相同啊,难道长孙家笃定宇文泰不敢对他们下手,所以完全不害怕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的事情曝光?

  虽然有点出乎预料,但李泰倒也没彻底慌了神,幸亏他临时起意、觉得不能吃相太难看,所以还是规整出一部分从长孙家寺庙里搜刮到的物资以备不时之需。看这情况,可能是留不住了。

  也不知堂中宇文泰是如何安抚的,长孙绍远的咆哮声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其人才从堂中退出,又狠狠瞪了廊下的李泰一眼,然后才拂袖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李泰便被谒者引入别处厅堂,没敢抬头细瞧宇文泰神情如何,连忙跪拜下去:“罪员李伯山,叩见主上。”

  堂上宇文泰神情不辨喜怒,只是一脸沉思状,过了片刻才垂眼望向被剪缚两臂、姿势有点别扭的李泰,旋即便冷笑道:“李伯山,北地纵有罪恶乱事,与你职责有关?别人任官恐繁,偏你多爱生事!承你勤劳,此堂复闻此噪声。”

  听到宇文泰这连珠炮一般的斥责声,李泰能够想象到老大此刻心情是如何憋闷,一时间也不免感慨给自己当老大的确是有点不容易,一不留神就做了别人宣泄情绪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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