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臣惭愧,虽然有闻冯翊公咆哮于堂、言行失礼,却身遭捆缚、未能喝阻。此事乃臣私意放纵所做,并非受使台府,臣一身具此待惩,冯翊公却弃臣不顾、滋扰主上,实在是识见昏聩、不知所以!”
李泰连忙又说道,抛开我有没有罪先不说,长孙绍远这人实在太讨厌,大行台位高权重,你去麻烦人家干什么!
“你一身具此?冯翊公入台几日,你去了哪里?我府员在外做了什么,我竟从别人口中知事!若非萨保赴州强引,你意躲藏几时?”
宇文泰又拍案怒声道:“老子辟你入府,是老子眼昏。若干惠保何错,你去扰他作甚?他一介北镇老兵,凭着一身忠勇得享些许荣华势位,能当你如此浪使、抵挡贵宗名门的怒火?”
这话就说的有点伤感情了,大阅那会儿我还是你小宝贝,这会儿就觉得自己眼瞎了?
李泰眨一眨眼,顿时热泪盈眶,两手攥着绳索两端做挣扎状,并哽咽道:“臣虽少愚,但志气不短!为大局相忍,故噎言喉中,不意竟连累相亲群众承受扰害。
请主上赐臣一刀,容我与冯翊公当面辨事,若论者以为臣确该死,臣不敢动劳刑刀,若罪在冯翊公,臣亦不敢居功,唯请捉刀执刑!主上治事察人之明,决不可因臣一身受谤!”
宇文泰见他一脸的委屈悲愤,一时间脸上的怒容也略有收敛,默然片刻后才起身下堂,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示意他别乱动,自己亲手为之解缚。
“前人之所用功,并不只是为了自身的权势荣华,更是为了给后辈创出一片正邪分明、曲直有判的天地,让持道尚义者可以畅所欲言。世道之内的艰深,不当归罪你们少类,但人间种种的积弊,也要有一个轻重先后解决的顺序。”
解开了李泰身上的绳索之后,宇文泰又随手一指旁边侧席,自己则返回坐定,待李泰入席垂首坐下后才又说道:“长孙一族国之巨勋,就连我都要敬待之,骤然招惹这种邪情,你有所惶恐、举止失措也是难免。
凡事裂目以争未必就是上计,少年得志者、气盛难屈,可这并不是伯山你该拥的姿态。前所忿言,有感而生、说于你听,于内恭听几分,于外便能少受责难。我府中事宜,也不会容外人置喙!”
“臣羞作涕泪姿态,只是忍不住……臣在外行事,亦少勇无惧。前观冯翊公在府如此、如此的骄横,实在是忍耐不住!臣入事虽短,已经深见主上维系大统之艰难,缘何朝中名爵倍享者,竟无共克时艰之觉悟?”
李泰擦一把硬挤出来的泪水,又忿忿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也长叹一声,旋即嘴角却泛起一丝古怪笑容:“你知事仍浅,有此看法也是误会了冯翊公。他气焰虽盛,但于事却未必深知啊。当中缘由,听过即可,不准外出浪言!”
第0198章 门风不正
宇文泰眼下这神情,像极了那些“我只跟你说,你别出去乱说”的八卦长舌之类。
李泰见状后也是兴趣大增,连忙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他本就好奇长孙绍远为何会如此态度,究竟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傻大胆。
“这事情缘由,还要追述到故上党文宣王在世时……”
宇文泰于席中上身前倾,示意李泰再凑近一些,瞧这模样就知道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上党王长孙稚年轻的时候先娶妻张氏,并生了两个儿子,分别是长孙子彦与长孙子裕。
这个长孙子裕有个孙子,就是隋代分化瓦解突厥的著名外交家长孙晟,长孙晟的儿女就是初唐时的关陇末代目长孙无忌与文德皇后长孙氏,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长孙稚吃厌了家里饭菜,于是跟一名有夫之妇罗氏同奸,杀了人家老公,并将罗氏纳为正妻。
这罗氏善妒,本身又比长孙稚大了十几岁,可见长孙稚的口味也是有点刁钻。偏偏就是一物降一物,罗氏可谓把长孙稚掌握的死死的,凡所怀疑家奴中与长孙稚有染者,都要迫害致死。
罗氏嫁给长孙稚后又生了三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就是长孙绍远。有这样一位强势的继室大妇,长孙稚死后,爵位与家产自然归罗氏所出的长孙绍远继承。
也幸在长孙家族乃国之巨勋、余荫仍厚,长孙子彦等倒没有因为失去了继承权而穷困潦倒、揭不开锅。
但家族内部情况如此,兄弟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马马虎虎,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手足情谊。
虽然说在外人面前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但内里兄弟之间却也不乏龃龉矛盾,尤其是长子长孙子彦与嗣子长孙绍远之间,关系要更加的复杂微妙。
“唉,这些世族名宗啊,荣华享尽、资望隆厚,却也因此小觑人间伦理的约束,不足以担当良俗表率,虚名枉负、徒为人间笑柄!”
宇文泰满脸热情的八卦一番,旋即便又摇头感慨道。
李泰先是深有同感的点点头,片刻后才又反应过来,不对啊,老子也是世族名宗,你这当着和尚骂秃驴,有点没意思吧?
你们镇兵好?东边爷俩开大车!
但一想到这大车自家还参股了,李泰一时间也有点怒其不争,算了,你说得对。
理清楚了长孙家内部这伦情关系,那么事情也就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长孙绍远之所以敢据此发难、叫嚣的这么凶狠,可能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边具体的道道,只觉得李泰这小混蛋居然敢把供奉他老子排位的寺庙都给拆了,那自然得穷究到底,讨回面子!
长孙绍远不知道,那么事情可能就是长孙家其他人瞒着他做的,诸如长孙子彦之类。
他们之所以不阻止长孙绍远就此吵闹,一则应该是彼此交流不畅、或者就干脆不敢说。毕竟长孙绍远没有涉事,一旦惊觉此事,为了自保与整个家族的安危,极有可能会把作此安排者直接卖了。
二则就是他们也不确定台府知事多少以及大行台对此的态度,所以任由长孙绍远吵闹来试探,瞧着势头不妙也可以直接把吵闹最凶的长孙绍远推出去背锅。
毕竟他们长孙家整体还是有着不小的统战价值,只要能表明态度臣服霸府,霸府也不会赶尽杀绝、连根拔起。
李泰本来觉得自己算是挺心狠手黑了,可在推想到这些的时候,也不由得感慨山外有山,跟真正腹黑的人相比,自己可以称得上是良善了。
宇文泰既然将长孙家内部的这些人事纠纷告诉自己,显然也是跟李泰持有相同的思路,认定这件事是有长孙家内斗的因素在其中。
再联想到宇文泰派宇文护去北华州把自己抓回来,并且作为罪员捆缚起来押进霸府,刚才还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样任由长孙绍远于直堂咆哮问责,李泰便猜到宇文泰这里绝对没憋着什么好屁。
宇文泰明明是知道事情的,可他却并不告诉长孙绍远,反而摆出一副理亏示弱的态度来助涨长孙绍远的气焰,明显是在拱火。
当李泰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要跟长孙家掰饬清楚的架势时,宇文泰又放缓了态度来安抚他,可见是不想太快的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甚至压根就不想公开。
长孙家首尾两端、意欲出逃,无论怎么处理,对宇文泰和霸府的威望都是一大损伤。
西魏势弱于东魏这是一个事实,持有跟长孙家类似想法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是知道了长孙家,但却不知道暗处的其他人,但就连长孙家都如此,可想实际的情况多严重。
屠刀一挥把长孙家都突突了倒是挺解气,可然后呢?进行全面彻底的肃查,西魏的政权结构承受不了这种动荡,可若不彻查,只会逼得其他有类似想法的加紧计划。
显然宇文泰的着眼点不在于长孙家罪实与否,而是要借此对长孙家的势力影响进行一个排查摸底和消耗打击。
所以他给长孙绍远拱火,让其发泄吵闹,看看有谁会加入进来要求严惩李泰、乃至于抨击霸府用人。
等到声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再把长孙绍远搞过来,将这隐情告知后再问问长孙绍远,你到底想干啥?还能不能在一起凑合着过?
长孙绍远吵闹的越凶狠,到最后被宇文泰云淡风气的解决,树立的威严就越高。宇文泰就是要拿长孙家往年积累的资望和影响做垫脚石,给自己塑造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形象。
这件事到最后变成虎头蛇尾,长孙家威望大损且不说,本就一言难尽的家族关系必然更加的分崩离析。
到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宇文泰再作什么提防监视,长孙家内部有人再敢搞什么动作,可能转头就会被自家人举报。一套流程进行下来,这个西魏政坛中最大的保龙一族基本上也就被玩坏了。
原本在见到长孙绍远咆哮直堂的时候,李泰心里是真有点忐忑,担心宇文泰会因此迁怒他没事找事。
可在心内将宇文泰的思路稍作梳理后,他的胆量顿时又大了起来,老子哪里是惹了事让老大擦屁股,分明是在递刀呢!
他也并不将话题说破,只是一脸愤慨道:“其族妖情如何,臣并不关心。但此獠不明就里,咆哮于台府,实在有失大臣雅量!主上劳于内外军政,无暇回应杂情,但朝中喉舌,也绝不唯此一户,臣请传讯族亲故旧仗义发声,不唯全我声誉,也将台府之辛劳告诸群众!”
主上你一味包庇我,朝臣们会不会生气啊?这些是非不分的朝臣可太混账了,不像我,只会心疼主上!
绿茶舔狗,当然不是李泰的目标。
宇文泰既然有此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泰肯定会遭受长孙家不断的攻讦报复,他也不知道宇文泰会什么时候收网,骂不还口、唾面自干也实在太憋屈。
所以发动一下他在朝廷中的人脉,既是对自身的一个保护,同时也跟着宇文泰一起混个便宜:你瞧长孙家骂我多凶,恨不得扒皮抽筋,可最后怎么着?老子没事!
谁再敢惹我,想想你有长孙家牛逼吗!关西可不只有宇文泰,还有我李泰,谁敢惹我俩!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他之所以对李泰另眼相待,除了本身的能力之外,不就是这出身吗?
虽然主意已经计定,但若只是长孙家一头热闹,这氛围也营造不起来。李泰若能发动人脉跟长孙家针锋相对,也能顺势将一批朝士延揽到霸府立场。
这些事说完后,宇文泰又乜斜李泰一眼,微笑道:“此行所获不少吧?”
李泰听到这话,识趣的摸出一份籍册呈交上去,虽然说接下来主要还是为了搞长孙家,但宇文泰对他的保护力度也决定了他会受多大影响,这会儿可是不能小气。
“文籍所录,俱长孙私庙所出。臣先具文呈上,稍后陆续输入台府。”
他一脸无私的说道,然后便见宇文泰接过籍册后只是随手放在案上也不翻看,自知没有这么简单过关,于是又摸出来另一份继续说道:“此中所录乃弘法寺搜聚所得,臣不敢私隐,扣除所部人马往复所耗,呈于主上。”
宇文泰又接过这一份籍册后,才将两份都略作翻看,然后又垂眼望着李泰,却不说话。
李泰见状后,心情不由得有些酸涩,要是留在东边,我大哥贺六浑应该不会这么对我。
他只能又掏出一份籍册呈交上去,一脸不舍但却眼神坚定道:“主上前曾命臣创设三防,澄城郡中已经在建一防。臣担事心切,故而由此行收获中拨出另外两防需耗物料,别册载录。但也知台府维用艰难,若需直呈台中,臣所私计勿为主上增忧,唯躬身用事、艰难草创,绝不因物困而令事荒。”
你要还是个人,这一份你都不能接!
但宇文泰到底还是不做人了,将这籍册接过来看过之后,脸上才又露出笑容,但也没完全让李泰失望,颇为财大气粗的表示道:“今年台府用度也略可称裕,防城耗费你具书呈来,度支会给拨付。”
宇文泰这里居然能见到回头钱,可见查毁淫祀这一波的确吃的挺肥。
但李泰还是挺心痛,暗暗决定得去北边建俩统万城,反正你出钱。
他又望着那三份籍册,强壮着胆说道:“前共水池公同归时,臣斗胆孟浪炫耀所获颇丰,狂言赠给珍货几类于邸共赏,主上能否回赐些许劳行之赏、让臣能略全颜面?”
“人间少流衣食不乏已经是幸运,岂可以珍奇奢靡为美!今日一并留府用餐,趁此打杀一下你等浮浪邪尚!”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怒声说道。
李泰连连告罪并退出,虽然没能又要回来点,但总算是免了再给宇文护送礼消耗。
想想之前入府时还满心的财大气粗,被宇文泰这一通榨取,财富直接缩水三分之二,也幸亏宇文泰人穷吃不起四个菜,不知道那弘法寺积储到底多丰厚,否则这最后的三分之一可能都留不住。
第0199章 有恃无恐
李泰来时是被绑着押入霸府,离开的时候宇文泰却给他安排二十名霸府帐内军士跟随,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会贴身保护他。
西魏的政治斗争可不只是面对面的互喷垃圾话,又或者暗地里搞什么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严重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会面对面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李泰自己就曾遭受过赵贵家奴的刺杀,那还是彼此矛盾冲突不算太严重的情况下。但这一次,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牵涉到了西魏层次颇高的政治斗争中。
长孙家可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可是伴随着北魏政权一路开疆拓土、权力斗争而壮大起来的鲜卑豪门,仍然保留着浓厚的鲜卑作风。
哪怕如今其族已经伴随着元魏国祚而衰落,但若真的打定主意要收拾李泰,路子也会野得很。
宇文泰还要借这一次的风波给予长孙家一个大大的打击,当然不能让矛盾一方的李泰被轻易解决掉。
除了派给李泰二十名自己的亲兵护卫,还言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切记不要轻易离开华州境内,最好是蹲在家里不要出门,甚至连饮食都要留意。
关系到自身小命安危,李泰也是不敢怠慢。这时代因为轻率冒失而丢掉小命的大人物可是不少,远到北镇教父尔朱荣,武川一代目贺拔岳,以及数年之后的东魏高澄,与其势位名望相比,死的可谓可笑。
李泰跟这些人相比还是一个小豆芽,真要有什么针对他明杀暗刺的图谋,谋事者心理负担自然更小。
趁着宇文泰对他人身安全表露关怀的机会,他又在宇文泰家里生磨硬要来十套明光铠,用以武装自己的亲信部曲。
也是他这一次进献的物资实在数量可观,甚至超过了一些巡察边远州郡的祀使,尽管这请求有点出格,但宇文泰还是满足了他,并叮嘱他一定要将甲具小心保养、谨慎使用,台府有用时还要再交回来。
明光铠可不仅只是造型亮眼,防护力也是时下诸类甲具中名列前茅者,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两当铠。
李泰之前搞到的甲具已经不少,但却没有一具明光铠。唯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就是之前大阅,穿完显摆过后就被人扒回去了。
这次一下子就搞来十具,悲伤的心情也算是略有缓解。至于宇文泰最后一句叮嘱,他只当没有听见,顶多有事我也顶上去,把甲再还回去那是没门!
在霸府甲卒们的护从下,李泰回到了高仲密宅中,屏退堂中其他人等,将自己得罪了长孙家的事情略作讲述,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长孙氏族支繁茂、党羽丰厚,我只担心他们或许还会向我亲近之人下手。接下来这段时间,叔父也要小心自防。城中若无要事,不如同归乡里共守。”
“我闲人一个,在城里又有什么要事牵连。既然如此,那就共阿磐你同归乡里。”
高仲密倒是很看得开,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慌之色,反过来安慰李泰道:“历劫以来,只是偷生,多活一日都是侥幸。阿磐你也不要有什么愧疚惊忧,咱们大难不死,可谓命格硬挺。那衰落门户同咱们斗势斗命,就是以短击长,只会自伤!”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虽然这论据有点荒诞,但结论倒也正确。的确这件事无论怎样发展,最后受伤最大的只会是长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