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12章

作者:衣冠正伦

  “长技……请问郎主,什么是长技?”

  “就是吃喝之外,你还会什么?耕田、植桑,编麻、木工,烧陶、作菹,总该会上一样吧?”

  古人生存究竟需要什么技能,李泰还真不甚清楚,问了身边人,再加上他所阅读古籍诸如《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条目分类,也整理出一些种田发展所需要的工类。

  入堂受问的是一个鲜卑老卒,听到李泰这些列举问话仍有些傻眼,嗫嚅片刻才小声道:“奴从小长在城里,只辨得旗鼓号令、阵列进退,耕植从来不用,但、但懂得养牧,也懂夯墙,架篱墙、造砖坯……”

  “也算是长计吧,你叫什么名字?”

  这显然是一个城民老兵,虽然没有基本的农事本领,但也通晓许多杂技,也算是一个人才,李泰便低头记录下来,转又询问下一人:“你又有什么长计?”

  如此一通盘问整理,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午。门仆通传,告是贺拔胜遣人来访,他连忙放下手头事务出堂迎接。

  “主公着仆引送士伍八十员,男女各半,请郎君点验。并着转告,今早受命东巡,近日都不在城居,请郎君缓时访问。若役力仍然不足,再告即可!”

  “够了、够了!请代我多谢贺拔太师,来日太师归城,一定登门再谢!”

  李泰看着那些站满前庭的部曲,心情则是喜忧参半,甚至严重怀疑这些老军头们一个个往自己这里塞人,大概是因为养不起。

  但就算是养不起,人家也可以放免、发卖,肯送给自己,也算是一份人情。而且除了这些士伍人口之外,贺拔胜还添了一车二十石粮食,也的确让李泰感激不已。

  因为还要前往城外军营汇合,贺拔胜的亲兵在将人员物资送到后便告辞离开了,李泰便又返回前堂继续整编和盘问工作。

  一直过了正午,前往大行台府办理田园受赏事宜的高百龄和公府长史贺兰德才返回,并带回了受赏田园的契文。

  这契文只说着令武乡县商原乡拨给田园一所,却没有写具体多少面积。但按照北魏均田制估计,一个男丁都可授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高仲密好歹也是西魏封授的司徒,照理来说起码也得有个十几顷。

  “商原乡在哪里?”

  李泰捧着那张代表着他霸业起点的文书问道,旁边贺兰德笑语道:“商原位于洛水东畔,距今州城西出三十里外,乃是州内闻名的肥乡。但得风雨顺时,亩收谷菽食料六七石有余!”

  李泰听到这个数字,心中自是激动不已,但又想到西魏度量皆从小制,放在大一统的富庶朝代,这所谓的亩产怕就要打个对折。

  有了这张文书,随时都可入乡领取田园,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晚饭吃什么。

  李泰来自物质丰富的后世,吃惯了一日三餐,早饭一碗汤面、到现在已经颇感饥肠辘辘,于是便将文书收好,点收邸中一些钱帛,便与高百龄等离家入市。

  有了昨日出游的经验,他这次特意带上了几名胡人仆从,有这几名胡卒前导开路,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什么骚扰。

  华州城里只有一座商市,位于城西。市场以篱笆围墙与外界隔开,远远便可看到市门前有甲兵驻守。

  高百龄按人头点数好十几枚入市钱,可是直到行入市门,都没人上前收钱,只有一名队主警告他们不得在市场中喧哗闹事。

  “西朝居然不收入市钱?”

  高百龄将数好的钱币丢回车上钱筐里,神情颇感诧异。显然是河北市场多收入市钱,让他有感无所适从。

  李泰觉得这未必是西魏政府体恤民众,凭其窘迫财政情况,不收取相关的市税,只能说明市场交易萎靡,若再加征税钱,商品经济规模只会更加缩水。

  入市之后,李泰并没有急于往里面走,而是在市门左右打量,直到随从来问,才有些奇怪的说道:“这市场怎么没有榜书物料时价?”

  随从里一名老关西便说道:“关东大市可能会有,关西从来无此,入市买卖都是附近乡邻,诚信是本,谁要欺诈行骗,群众也不容他活着出市,败坏乡风!”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大汗,愈感关西民风之彪悍。

  市场规矩虽然简陋,但气氛还好,入门所见便是一片菜市,几行铺业排立,但更多的还是席地或者板车搭成一个摊位,看着倒想后世年节可见的庙会或者大集,虽然热闹但也并不杂乱。

  高百龄在市场寻人问话,得知粮市还在市内南沿,一行人便先去买粮,然后再闲逛。

  这市场规模虽然不大,但商品种类却不少,单单李泰沿途所见,菜市里面是肉市,几头剥了皮的羊被吊挂在木架上,膻气迎风飘散。再往南则是手工编制的各种笼筐和器物,还有许多灰扑扑的陶器杂错摆设。

  粮市的面积不小,几乎占了整个市场将近一半,所卖的粮食种类也是五花八门。

  五谷、芝麻等等,后世常见的谷物粗粮,除了玉米之外,几乎都有摆设,还有榆钱和其他李泰见所未见的植物种籽和块茎。但是经过加工的米面精粮,却不在外摆设,只有商铺中有售。

  “老乡,这黄豆、菽粮时价多少钱?”

  本着货比三家、不做冤大头的原则,李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摊位前,指着一罐黄豆问道。那豆子较之他后世所见要更小且瘪,看着就有点发育不良的样子。

  卖粮的是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人,似乎不习惯李泰这么亲切的称呼,又瞧他人多势众,显得有些畏怯,过一会儿才抬手摇摆道:“不要钱……”

  关中老乡这么热情的吗?

  李泰闻言后大感吃惊,还没来得及高兴有白拿的机会,那说话大喘气的老乡已经又说道:“只要布,一斗菽一匹布!”

  布是比较粗糙的麻织品,也是平民穿着最普遍的衣料,一匹布四十尺,按照人均八尺计,也能剪裁五个人的衣服,却只能换一斗十二斤的黄豆,换算成后世计量则只有五斤出头。

  李泰虽然不理解不同商品和劳动力的价值兑换,但也觉得这价格有点贵。黄豆这种基础农作物,撒种在地就能生长,作布的工序却要繁琐得多。

  “那一匹布多少钱?”

  李泰不想闹什么何不食肉糜的笑话,转念又问了一句。

  “不要钱!”

  那老乡说话仍是大喘气,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斗菽!”

  李泰忽然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直接转身去了另一摊位,指着一麻袋的大麦问道:“这麦市价多少?”

  “三斗麦,一匹布!”

  这老乡答得倒是干脆,李泰又问道:“折钱呢?”

  “不要钱!”

  看来古代小农经济,还是习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啊。

  李泰心里感慨着,又随手指了其他几种货品询问价格,那老乡虽然烦他只问不买,但见他实在人多,也只耐着性子一一回答。用来衡量交易的,无一例外都是布帛,最过分的,就连那一瓦罐榆钱,都只要三拃布!

  老乡们口不论钱,一时间李泰竟搞不清楚究竟是乡情如此,还是这些老乡故意在耍他这个外乡人,心里不免有点郁闷,屈指敲敲老乡装芝麻的葫芦,恶狠狠问道:“你这瓜,保熟吗?”

  “这位郎君想是外乡来客,乡人并非惜货不卖,只是关西恶钱杂多,市中不行久矣!”

  这时候,一个观察了他们好久的看客走上来,向李泰拱手说道:“观郎君行仪气派,采买物料必然不少,想在散市收齐也难。后方小铺是某邸业,乡土所出应有尽有,城里许多名家都作供给,不如进铺坐论事宜?”

第0020章 钱贱如土

  “情况不妙啊!”

  李泰站在城南邸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心情五味杂陈。

  之前他在市里遇见的那招揽生意的看客名叫刘珙,服务的确热情周到,不只将他们需要采买的粮食杂货一次备齐,而且还主动带人送货上门,并约定旬月采买都按时送到,让他们不用再麻烦的往来市场。

  但这么热情周到的服务,价格也是不菲,这人统共送来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和时鲜蔬菜之类,而李泰他们则花出去一百匹绢加一斤八两的金子。

  这个价格究竟是贵还是便宜,李泰也无从判断,因为关中根本就他妈没有一个标准的价格尺度!

  除了送货上门之外,这人也送了李泰一堂关中的经济课。

  自五胡乱华以来,天下分裂数百年之久,天下乱了多久,关中就乱了多久。频繁的政权更迭,不独极大的伤害民生,也让整个关中的钱币体系几度崩溃,信用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

  刘珙告诉李泰,关中还在行钱的时候,便同时存在着汉五铢、魏五铢、后赵丰货钱、太和五铢、永平五铢等等各式钱币。除了官方铸造的这些钱币之外,诸州各境还存在着大量的私铸土钱。

  这些钱币大多粗劣不堪,减重严重,即便一时有好钱发行,也多会被牟利者消融重铸成减重恶钱。

  虽然说乱世之中人命很贱,但谁也不是傻子,愿意将自己劳动成果换成一堆恶钱。所以渐渐的,铜钱这种货币就退出了交易市场,大家宁肯将布帛撕成一条一条的进行交易,也不愿意去换根本花不出去的恶钱。

  几年前,西魏朝廷倒是铸了一批新钱,但同样成色很差,主要是为的盗版东魏的永安五铢去河东、河北等地扫货,顺便赏赐功臣,流入市场的份额很少。

  宇文泰赏赐给高仲密的,主要就是几年前新铸的盗版五铢,大概是因为东魏防范太紧、实在花不出去,一次就赏赐了五十万钱。

  那钱李泰也看了,真是打水漂的好东西,砸在水面十几个漂就是沉不下去,基本上可以说就是废钱。

  货币购买力骤降,这是东魏西魏、乃至于之前的北魏都要面对的问题。

  最近几十年间,购买力最高的还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所铸造的太和五铢,一度达到两百钱一匹绢的程度,但太和五铢也只在洛阳地区流通。到了别的地方便盗铸严重,各地仍行私钱。

  当然,西魏也有用钱的场景,但主要是官方的强买,而且通胀非常严重,较之太和年间溢价十几乃至几十倍,钱价甚至比同等量的铜价还要低廉得多。

  这也实在是一大奇景,铸钱是为了赚钱,结果搭上人工冶料,最终成钱还不如原始的铜料值钱,可见北朝的货币政策已经被玩的多坏,群众都已经到了见钱色变的程度。

  宇文泰统共赏赐了五十万钱,账上花去两万多,李泰再翻计簿才发现,花出去的这些钱也不是用来买东西了,而是供佛了。可见佛门终究觉悟高,大家都不愿意要的恶钱烂钱,他们也一概笑纳。

  那个刘珙倒是表态他也可以收钱,但只能用来买卖牛马羊等牲畜和草料。

  他也没有隐瞒自己销钱的门路,那就是运到陕北诸州,那里杂胡成群且多城民,几乎没有耕织产品的产出,谷帛价格奇贵,城民们要生活只能用钱交易,所以各种牧产也只能用来卖钱。

  李泰倒是不知道北方几州物价高低,但刘珙开出的价格他却不能接受,一头小马驹就要三万多钱,羊价倒是低一点,但也要数千钱。

  四十多万钱听起来不少,但也只是几筐而已,李泰宁可丢在家里,也不想做这个摆明了的冤大头。钱花不出去,那他们这点家底能够动用的便只有金帛了。

  金子在关中虽然不是流通货币,但在河西那边颇多胡商,使用金银钱交易,只要买卖做的够大,倒也不愁花不出去。

  言谈中,李泰也盘问出这个刘珙的底细,其家乃是洛水西岸南白水县的大土豪,家有良田百数顷,送来邸中交易的基本都是他家自产,这更听得李泰心动不已。

  “华州居,大不易啊,果然种田才是未来!”

  李泰心里感慨着,转身归邸,前堂见到高百龄迎面走来:“十三郎,货类都已经入仓。但这样委实不是长久之计啊,那刘珙所言的买卖,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李泰闻言后便直接摇头道:“这些士伍我自有用计,绝对不作发卖!”

  之前刘珙入宅来,见到宅中站的满满当当的士伍人丁,便提议购买一些,用谷米支付,既裁减了养家压力,也多一份进项。

  但李泰却直接拒绝了,说他双标也好、假清高也罢,他能接受别人赠送士伍给自己,但却不想贩卖人口谋生获利。

  且不考虑是否尊重人权这一问题,那刘珙肯开出可观的价格购买士伍,可见这些人力也是大有可图,关中乡里劳动力仍有不足。

  西魏朝廷财政捉急,实在没有多少财货奖酬功士,所以赐给士伍一直都是一项重要的内容。因此贺拔胜、若干惠等大将们各自都拥有不菲的士伍人口,随手赠给李泰几十个也不心疼。

  但无论任何时候,人都是最宝贵的社会资源。

  那些大将征战在外,不暇仔细治业,所以感觉士伍臃肿、是个负担。可等到对外战争稍有停歇,他们有精力广置产业、利用人力的时候,未必就会这么大方了。

  高欢为什么能在河北成就霸业?就是因为接收了被尔朱家视为负担、头疼无比的六镇镇民,东魏的军事力量始终压过西魏一头,也正是因为大量的六镇镇民留在了河北。

  “长久城居无事,的确不是营家的善计。既然西朝已经授给田园,我打算明早就带领一批士伍出城、就食乡里。眼下已经到了四月初夏,农时入尾,错过这一季的农时,接下来维生势必更加艰难!”

  晚饭时,李泰跟高仲密讲起他心里的打算。

  “阿磐你既有这样的长计,我也不阻你。幸在所去也不是远乡,如果有什么困难,归邸来告即可。”

  高仲密虽然不问家事,但也见到一次采买就花了这么多的家底,也不再信心十足的说什么一年生计无忧,说完这话后只是捧着酒杯默默独饮。

  西魏官方虽然禁酒,也不向民间售卖酒曲,但能管到的顶多也只是城中市场里。

  如果不追求品质口味,私酿酒水的技术门槛也不算高,高仲密正饮的酒正是这次交易里刘珙当作添头赠送的。

  既然高仲密也不反对,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清晨时分,吃过早饭后李泰便再将部伍召集起来,挑选了八十名壮丁、二十个妇女,作为第一批随他前往城外庄园的随从。这些人要么忠诚可靠,要么劳作技能丰富、能够第一时间投入生产中。

  “二十柄刀、三十杆枪杖、十张弓,帐幕、毡具、火钻、砺石等杂类也已经备齐,车到就可装行。另有野宿所需的其他物类,名目细列,就乡采买,十三郎一定收好。”

  高百龄一遍一遍的检查着行装,李泰看着那些装备,便觉得此次出城像是打家劫舍而非入乡种田。不过考虑到关中民风的彪悍,带上这些武装也算有备无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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