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13章

作者:衣冠正伦

  高仲密心情正值低落敏感,伤离厌别,虽然起的很早,但却不入前堂,只着员叮嘱李泰入乡后第一时间遣人归告。

  行装太多,家中车驾不足,需向城南领民都督府租赁,远程计日、近程计里,倒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过也是同样的不收铜钱,以布帛支付。

  可见西魏朝廷的确是不讲究,破钱自己都不肯收。

  除此之外,领民都督府还提供另一项服务,那就是金银兑换。

  关中贵金属并不流通,李泰想在乡间采买物料工具,必然要准备布帛。

  高仲密提供了五斤金子作为种田基金,李泰在领民都督府兑换了三斤,却只得到五十匹帛、一百二十匹布和二十斤绵。这价格是高是低,自然无从计量,但想到西魏朝廷的穷困模样,显然是不会让利于民。

  上午时分,领民都督府租借的马车发配过来,并不是制式官车,而是征用入役的民夫和车具。李泰看到这一幕,又不免感慨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官府好,这无本买卖做得舒服。

  装车停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城,随行的还有一位武乡县县吏,负责与乡里接洽并丈量给赐的土地亩数。

第0021章 量地鬼才

  三十里路程不算太远,午后时分,李泰一行便抵达了商原乡。

  商原位于洛水东岸,境内一半都是土坡丘陵,山名商颜山,又因形状而俗称铁镰山。倒不是西汉初年商山四皓隐居的那座商颜山,但这座商颜山也有着汉时古迹,汉武帝时期引洛水灌溉的龙首渠便穿行此处。

  这些地表知识,都是同行的县吏告诉李泰的。县吏名郑满,原本不怎么乐意这趟出城公干,可当得知李泰出身陇西李氏时,顿时就变得热情起来。

  这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后世那些户外综艺,路人们总会热情帮助那些综艺明星。而在世族门阀观念盛行的古代,出身陇西李氏的李泰自然也就星味满满,能够更容易获得旁人的善意对待。

  商原乡的治所位于丘陵南侧的商阳戍,是一座依山而建、规模不算大的坞壁,戍主同样兼任乡长。所谓的乡长,只是一个俗称,并不是正式的官号。

  北魏乡里施行三长制,五家设一邻长,五邻设一里长,五里设一党长,并没有所谓的乡长。

  西魏乡里所称的乡长,正式的名称叫做督课下士,可不是管理课堂纪律的班主任,而是催征赋税的基层官员,并不属于地方行政官员,而是隶属大行台,所征缴的赋税直输军用,也是西魏霸府政权先军政治的一个变种。

  “高司徒所受田园,并不属均田之类,租调俱免。但今国用艰难,大行台行式凡所受赏田亩勋臣,需输物产以助军资,因此需向此乡督课报备。”

  来到这商阳戍外,郑满又向李泰解释道,然后又凑近过来小声道:“令式新行,输格未定,如果田园歉收、不便输用,也是有变通之处的。”

  李泰闻言后便会心一笑,但心里感觉还是怪怪的,你一个公务员这么教我挖朝廷墙角好吗?

  商阳戍是左近乡兵农闲时集结操练的地方,但眼下春末初夏正是农忙,李泰自华州城一路行来便见田野间多有农人耕种劳作,自然无暇练武。

  所以这座戍堡也只有十多名奴兵驻守,甚至就连戍主都不在堡中,上前一问原来是下田种地去了。

  在郑满连声催促之下,一名奴兵才有些不情愿的前往寻找戍主。

  众人在戍堡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那戍主才骑着一匹驽马姗姗来迟,是一个头顶着笠帽、四十多岁的高壮中年人,卷起的裤腿上还沾着许多泥巴。

  “又是你这郑丑来找我麻烦,误我农事!若是歉收,老子一家去你户里讨饭!”

  那形似老农的戍主远远便指着郑满喝骂道。

  “你这拙汉子,不要在贵人面前失礼!今次入乡,是括定朝中高司徒受赏田园,这一位郎君乃公府从事,又是陇西李氏名门嫡血,肯入你乡就业,是给你乡土增光!”

  郑满也习惯了乡人的粗俗无礼,先是笑骂一声,又指着这戍主对李泰说道:“这一个就是此间戍主周长明,虽然形容粗俗,但也是一位乡义壮士。”

  李泰下马抱拳道:“周戍主你好,新入贵乡谋生,若言行有触乡俗,还望戍主不吝赐教。”

  “陇西人?入我乡作甚!我不管你是何高官,只记住不许害我乡情,外乡天大地大,但此乡也自有规矩!你那些刀枪器杖若敢加我乡人,乡土儿郎也不惧搏命!”

  那戍主显然没听过陇西李氏名头,对李泰等外向来客很是抵触,言辞也颇不客气。

  李泰自不是什么唾面自干的性格,闻言后也冷笑一声:“失乡之徒,所活唯此一腔血气、手中弓刀罢了!人不扰我、我不害人,若真不幸有失和气,生死事小,意气事大!”

  那戍主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变,瞪眼直视着李泰,又过数息才径直往堡内行去,不再理会众人。

  “这周长明忿气,并非专向李郎。大行台立治华州以来,州内公田多数割授勋臣。军门部曲傲慢强横,常与乡人决斗田野。李郎名门礼士,自然治人有术,彼此不相侵扰,也就不会伤了和气……”

  郑满见李泰神情有些难看,便又连忙上前劝说道。

  李泰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穷困之时,连赵贵这个西魏大将都敢书骂得罪,自然也不畏惧乡人挑衅。不过出城入乡,终究还是为的下沉发展,倒也不想跟这些乡人关系搞得太僵。

  又过了一会儿,那戍主周长明才从堡内行出,直将一份契文抛向李泰:“原北十七顷公田园业,露天种谷,山田植桑,若植其他杂类有违田式,不要怪我奉王法行事拔除销毁!”

  说完这话后,戍主便阔步离开。

  结束了这场让人不太愉快的见面交接,地契到手后,李泰又拨马绕着这戍堡逛了一圈观望地势,心里盘算着怎样进攻才能最快攻破。

  郑满自不知李泰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徘徊不肯离去,料想不是什么好事,连忙上前劝说道:“天色不早,园业还须丈量造册……”

  李泰这才转身,向部曲招手继续上路,往发给的田园赶去。

  商原虽然半是丘陵,但那丘陵也并不是崖石突兀的荒山,都覆盖着厚实的土层,有的被开垦成山田,没有开垦的也植被茂密。

  田庄位于戍北十几里外,途中还经过一座设在土塬上的乡里草市,有一些老人妇女在塬上售卖农副产品和一些简单的农具。

  李泰已经从戍主周长明身上感受到乡人排外的情绪,担心矛盾激化后想买东西都未必能买到,于是便先暂停下来,让李渚生带着几名随从登塬收买一些乡居必需品,有备无患。

  他们这一队百十人浩浩荡荡的在乡间游行,很是吸引了周围田间劳作的乡人目光。有几个年轻胆大的乡徒更是手提木棍跟在队伍后方,张望打探他们的动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泰一行才抵达了目的地,一片位于两处土坡之间土地。郑满下马在左近寻找界石,李泰则策马向前,打量着这一片田野。

  这一片土地是郡县新垦的公田,地契上写明垦于大统七年即就是前年,今年则因为轮耕未种。

  之所以轮耕倒不是地力有损,郑满解释是因为邙山战败、县中役力不足,新垦土地一般要连种三年以养地,人力充足的话,即便轮耕也不会这样大片休耕,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轮番耕作。

  如果有条件精耕,那就是一垄一垄的耕种。

  因为今年无耕,地上已经长出了许多的杂草。在远处还有一些乡人赶着猪羊放牧,看到李泰等一群人涌入田地中,便驱赶着牲畜往远处走,还有人背着筐篓在后边仔细的收拣着猪羊粪便。

  “界石在这里!”

  郑满站在一道土沟旁,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指着脚下的石块说道。

  李泰快步走过去,略一打量便眉头一皱:“这界石被人挪动过?”

  地契上写着这田园西界位于沟渠东沿,可现在这界石距离沟渠却足有一里地,闪出了十几亩的土地,而那些地上已经长满了作物绿苗。

  再不远处,几名农夫提着锄头、站在沟渠边向这里张望着,另有人正快步向村庄奔跑,还在不断的向田间呼喊,显然是在摇人。

  随着李泰眉头皱起,李渚生等部曲已经将手按在了佩刀上。

  郑满见到这一幕,额头冷汗直沁,拉着李泰小声道:“乡人勤耕惜地,见到良田撂荒难免心痛。既然契文界定是十七顷,那就绝没有折缩的道理,恳请郎君容我短时再作丈量,新造田册……”

  李泰倒没有在乡里耍横的想法,他甚至都不觉得乡人侵占土地是可恶的刁民做法。

  古代社会阶级分明,跟那些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大族相比,底层乡民为了生活而略施狡黠小计,实在谈不上道德败坏。

  如果那些占地的乡人肯好声好气的跟他解释,他也绝对不会计较,可看那沟边乡人越聚越多,似乎没有好好说话的打算,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生气。

  “你们先守在这里,如果有人胆敢越界,直接打逐出去!”

  李泰对李渚生等吩咐一声,然后便示意郑满开始量田。

  郑满携带了一盘粗长的量绳,一端扎在了界石上,自持一端骑马扯出,很有几分跑马圈地的味道,横竖测量一番,得出平地露田为十二顷。

  丘陵山地的测量则就麻烦了一些,一座山头高达两百多米,可以作田的部分只到山腰。

  李泰跟着郑满翻过山头,便见到一条平缓的山谷,山谷间生长着许多的竹木和野生果树,还有一道溪流潺潺流淌,风光很是秀丽,东部的界石就在这座山脚下。

  李泰直接涉过山谷,站在对面山坡又打量一番,越看越是喜欢。

  等他打算折返时,便见到随从那名叫破野头保禄的胡人正指挥两人抬着界石向此而来。

  “郎主,咱们露田被侵,那位郑从事本说要在别处增补,界石可以东挪千步。仆腿脚步长,该把界石安放哪处?”

  听到这家伙这么说,李泰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指了指东面那座山坡笑道:“你这千步若能迈过山梁,今晚给你半架肥羊!”

  破野头保禄听到这话,更是乐得后槽牙都显露出来,大步流星的往山坡上奔去,还在数算着步数:“四百三十五、二百五十七……”

  郑满索性坐在山涧竹林前,根本就不跟随检查,李泰见状后也是大乐,抬手召来李雁头,吩咐他稍后牵两头塬上买来的羊羔送给郑满。

第0022章 百业待兴

  最终,田园东面的界石被破野头保禄这个算数鬼才送到了东侧山脚栽埋下来,直接将两座山头都囊括进了庄园范围中,单单阔出的山地便不只十七顷。

  但郑满对此恍若未见,再造田册时,仍是十七顷的田庄。并且还隐晦提醒李泰,山地只要不植桑,便不算桑田,自然也就不会算在田亩数中。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自己有点保守了,如果只在山脚坡地一溜植桑,那么五顷桑田怕是还能围出三五个山坡。

  这样公然瞒报盗窃国家财产自然不好,但想到西魏政权根本就不是汉人王朝,李泰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他这也算是为华夏之复兴而贪污占田啊!

  庄园范围四面厘定之后,郑满的任务便完成,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快马加鞭的话仍可赶回华州城。李泰又派了两人护送郑满,顺便回城向高仲密报个平安。

  “大行台宣令劝耕,郡县也都有激励令式。凡所新受之土,俱可向官府赊租耕牛农具谷种,以下季秋收输租为抵。”

  临行前,郑满看了一眼被绑在马背上的两头羊羔,又对李泰说道,可谓是服务周到。

  李泰虽然大计满满,但看着这大片荒地也觉得全无头绪,听到还能节省这样一笔开支,自是欣喜不已,连忙又托付郑满帮忙办理此事。

  送走了郑满后,李泰站在这田园中,虽然农事百废待兴,但仍觉得心情舒畅,更生出几分扎根关中的归属感。再看向沟渠对面越聚越多的乡人,他心里的戾气也消散许多。

  你们挪动碑石,了不起占我两三顷土地,老子刚才两头小羊羔就多占了一座山头,懒得跟你们计较!

  天色渐晚,那些乡人们见李泰他们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便也陆续散去,只留下两个蹲在沟旁,看架势要整夜盯守,大概是担心李泰他们毁坏那些农苗。

  李泰自然不会这么下作无聊,但见到乡人们紧张不已的模样,也颇感报复快感,懒得解释。

  “阿郎,营帐已经设好,且先入帐休息吧。”

  李渚生上前禀告,李泰便转身往田园里行去。

  这座田园在山坡前原本应是有一座坞壁,但不知为何坍塌毁坏了,砖瓦梁木统统不见,只剩下半截土夯的底墙依稀可见旧日的格局。

  在这土墙里,原本还有一些之前开荒的官役所搭建的棚屋,但也破损失修,已经不能入住。在新的房屋营造起来之前,他们也只能暂时住在毡帐里。

  条件虽然简陋,但众部曲们也都习以为常,不只架好了帐幕,就连作炊的灶台都砌起了几座。

  李泰心情正自兴奋,并不觉得疲惫,坐在帐前草席上,召来几名部曲领队讨论该要怎么建设这座庄园。

  “武乡县衙可以赊贷谷种耕牛和农具,这第一季的耕作只要勤力即可。春耕良时虽然错过,但还可以抢种一季晚粟。离水渠近的那几顷地划作粟田,备作秋后口粮,一定要精耕细作。坡前地且先套种菽麻、胡麻各类杂谷,过夏后割苗五顷、翻耕晾地,备种冬麦……”

  李泰要种田,当然也不是一拍脑门的决定,私下里已经与部曲中几个擅长农耕的讨论一番,决定了今年要种下什么作物。

  时下已经到了四月,多数主要的谷物都已经播种完毕,而且这田园虽然说已经开垦出来,但仍然处于半荒的状态,第一年就不奢望能有多好的收成,还是以养地和糊口为主。

  几顷粟田播种下去,哪怕亩收三四石的低产,也能收粟一两千石。当然,这个石还是按西魏的小制计量,换算成承平大世,也只是亩收两石出头的水平。在商原这关中肥乡,已经是很保守的估计。

  如果能够保证这一部分收成,那么今年的主粮就不用太慌,哪怕还需要采购增补,也只是很小的份额。

  主要的土地里套种黄豆、芝麻等作物,既可以保墒养田,还能获得一些额外的收益,与冬麦的种植时令略有冲突,但也不算太严重。

  即便有一部分菽麻等不到收成便要割掉,收割的青苗也能晒干作为上等的草料或备存、或售卖。或许收获不多,关键是把地养熟,明年就可以开足马力正常耕收。

上一篇:赝太子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