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李泰不由分说的挥挥手说道,之前没想出风头,所以选在哪处都好,可现在丢了这么大一个脸,若不选一个显眼所在,实在是不好找回场子。
他这里尚自庆幸没有被相熟人看到刚才那一幕,旁边几十骑策马行过,巡察左近的李虎远远对李泰招手道:“伯山,我听说你部曲刚才此间共人打斗,因何起衅?”
“没有,不是打斗。只是刁奴无礼、行道冒犯,教训一遭。”
李泰连忙摆手说道。
“那就好,明日王太傅出殡正日,纵有什么意气争执,也不要放纵扰事。”
李虎闻言后便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相信,又交待一声后才率众离开,转去别处巡察。
“阿磐,你竟然认识陇西公!但他特意做这番警告是为何?要不要同陇西公解释一下,并不是咱们主动挑衅……”
李礼成瞧着李泰跟李虎寒暄对话,心中既觉得惊奇,又有些担忧的说道。
李泰懒得搭理这小子,挥手招呼部曲们押着那些恶奴便向长安城方向行去。本来打算和光同尘、低调做人,却没想到命运还是横加刁难,既然不能顺应潮流,那么只能逆天……
扯远了,但总之就是不中二一把,不好消解心中这份羞耻尴尬。
这会儿城郊各处忙碌的群众越来越多,越靠近长安西门的道路两侧便越繁忙,几无分寸闲土。也有一些时流瞧见率众行回的李泰,作揖颔首的寒暄几句。
李礼成一路跟在队伍当中,瞧见李泰人面这么广阔,心中也是诧异得很。
当中还有几户人家表示可以让出一部分位置来供他家设帐,李礼成已经颇感心动,但李泰只是摆手笑道不用,仍自向城门处行去。
“阿磐,咱们都快入城了,你还没挑好……”
李礼成见城门已经依稀在望,但李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更按捺不住、小声提醒道。
李泰仍没搭理这小子,一扯马辔行至道左一华丽帐篷外,举起手中马鞭指着帐内一年轻人怒声道:“你瞅啥?”
第0254章 指桑骂槐
长孙善正背着手仔细端详检查自家帐幕扎设得是否得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斥问声,他也并没有在意,只道是路中哪家郎主正在训斥家奴。
可很快自家奴仆们便向他靠来,并低声轻唤提醒着,长孙善才回过神来,见家奴们正不断向他打着眼色,后知后觉的转头望向身后的道路上,这才发现一个英俊醒目的少年正跨坐在马背上,一脸轻狂倨傲的望着他,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倒也不是因为这少年神态不善,单纯这张脸庞便足以引起长孙善并其一家人们从生理到心理上的不适。
“你瞅啥?”
李泰又恶声问了一句,只是情绪已经不如第一声那么饱满,干巴巴的语气,仿佛真的是在好奇长孙善在看什么而非挑衅。
“干你何事?”
长孙善眉头皱得更深,冷冷回了一句后便拂袖转过身去。
“他在看这帐幕啊,阿磐,东帘的确是有点垂斜……”
李礼成策马行上前来,凝神端详片刻,然后对李泰说道。
李泰闻言后直向李礼成翻个白眼、示意他一边去,本来做个跋扈纨绔就挺生疏的,这家伙还要凑上来影响自己发挥。
他抽出佩刀,随手一挑,便将长孙家设在道旁的步帐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并又一脸挑衅的望着怒视过来的长孙家众人。
“李伯山,休要欺人太甚!”
长孙善见状自是怒不可遏,并将佩刀抽出、持在手中,刀尖遥遥指向李泰,怒声喝道。
李泰瞧他这反应便是一乐,指着年纪比他还大了许多的长孙善冷笑道:“我不欺幼弱,你家亲长在哪里?去年你家自恃声壮、把控舆情,毁我风评,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去年故事,我家已作忍让,竖子还要纠缠,莫非以为我家无人!”
听到李泰这么说,长孙善顿时情绪失控,挥起手中的佩刀便咆哮着直向李泰冲来,其余家奴们也都羞恼不已,结阵便冲进道路里来。
“来得好……”
李泰本就有意挑衅,自不惧怕长孙家的激烈反应,正待喝令部曲们列阵冲散对方,视线却瞥见道路另一侧又冲出一队人马,同样是长孙氏族人带队,两处累加起来,人数比他部曲多了足足数倍。
妈的有埋伏!
李泰心里暗骂一声,因见自家部曲还携带者许多之前的俘虏、眼下状态并不适合缠斗,便先引三十余骑冲出此间,在十几丈外的路面上整列成阵。
可当他正待再引众冲回时,却发现那两路长孙氏家奴们竟然彼此间起了摩擦,彼此横眉怒视乃至于互相指骂,就连主动挑衅的李泰一众都被忽略在了一边。
“君子报仇,十年……”
李泰见状后,又一夹马腹、大声喊话道,但长孙家两处已经互斗起来,他这番挑衅只挑了个寂寞。
“这是什么情况?”
瞧着长孙家两处人马打斗起来,李泰一头的黑线问号,那本来还紧张不已的李礼成这会儿更是满脸疑窦:“阿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泰自是不明所以,眼见周围聚众越来越多,在围观人群中发现入朝任职的陆通,便凑上前去询问一番。
原来去年一场风波,长孙家除了声誉势位大大折损之外,户中人情也是衰减严重。长孙子彦兄弟同长孙绍远兄弟各立门户,彼此再无往来还不只,简直就是势同水火。
只看今天这局面,李泰主动上前去挑衅,但这两家人却连李泰都顾不上、彼此便要斗殴,可见积怨之深刻。
李泰瞧见这一幕,心中也大感不是滋味。
长孙家兄弟们之间的感情虽然马马虎虎,但之前好歹也还能维持住一个面子,但如今却全无顾忌的撕破脸、当众争斗,让人感怀叹惋。
如此人伦惨剧,李泰也实在是难辞其咎。长孙家本没有主动招惹他,他却抢了人家私藏退路,还给人留下如此难以弥合的感情裂痕,真是有愧与人啊!
他这里一边看着热闹一边暗自感慨,但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长孙家兄弟们这一拆伙,感情今天是占了两块地方设帐啊,真是岂有此理!
那两家倒也并非完全丧失理智,眼见周遭围观的看客们越来越多,虽仍忿情难耐,但也在各自约束,彼此将要散开。
“我来说句公道话罢!”
李泰瞧他们彼此将要熄火,便又唯恐天下不乱的策马行出,指着两家族人语重心长的说道:“人间恶缘千般刁钻,但只要瓜葛归属一宗,便是天雷难断、王法恩奖的至亲,无论怎样的纠纷矛盾……”
“你住口!李伯山,我家事如何,几时容你置喙?彼此非亲非故,你若再敢口出非分之辞,我必共你于此道中分一生死!”
长孙善本来都忘了李泰之前的挑衅,待又见他行出说风凉话,思绪才返回来,指着李泰跺脚咆哮道,大失往日人共称赞的儒雅沉静。
众目睽睽之下,李泰是被长孙善呵斥得有点挂不住脸,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并不能全怪对方,自己这会儿走出来说风凉话的确是有点不当人。
不过他就算是想挑衅找事,也并不是随便选择目标,长孙善多多少少是得承担点责任。
他这里方待继续喊话,城门前围观群众里突然有人喊话说道:“李大都督且慢,请问你所部属押引的是谁家卒士?罪犯何事?”
李泰都快忘了这件事,循声望去,却见问话者乃是尉迟迥。
那些原本尚算安分的俘虏们听到尉迟迥注意到他们并作发问,顿时喜出望外,纷纷喊话道:“驸马救命、驸马救命……某等俱为六坊军卒,遭到这悍将使卒欺压虐害!”
此处正在长安城门近前,看客中本就不乏六坊军众,之前注意力还只在彼此争斗的长孙氏族人身上,可当尉迟迥发声喝问后,群众注意力自然落在李泰并其部曲身上,再听到那些俘虏们作此呼喊,自是群情激愤,直将李泰并其部曲都隐隐围堵起来。
李泰瞧这一幕一时间也暗道不妙,有些不爽的横了尉迟迥一眼,这家伙久掌禁军,想必是认出了自己部下拘押者来历,所以作此喊话,故意给自己添堵。
“伯山,这当中应该有些误会。你还不放开这些六坊贲士,解释一下……”
陆通自知六坊军卒远比别部人马更加骄悍,李泰若将其众得罪,怕是不好收场,连忙开口提醒并作说和。
“长孙郎所言,让我深有受教。人间丑劣各有渊源,非所分内的确不宜畅所欲言。我虽然不是你家亲近故交,但总是此大统一朝的臣员。长孙郎你既充位东宫臣属,却无贤能雅具献于太子殿下,将此户中伦情恩义之短浅曝露于众,能不让观者怀疑东宫德衰?”
李泰却全不理会尉迟迥的问话与周遭人的纷杂喊话声,抽刀在手遥遥指向长孙善大声斥问。
长孙善听到这番喊话后,脸色已是陡地一变,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而周围群众在听到李泰话题竟扯到了东宫头上,纷纷噤若寒蝉,那些六坊之众也都不敢再急作问责。
李泰选定长孙善来挑衅,本就有因他东宫属官的缘故,借着对这家伙指桑骂槐来发泄这几天被太子搞得有点不爽的心情。太子还天天装什么大尾巴狼,瞧瞧你东宫都是选的什么破玩意儿!
至于尉迟迥的旁观使坏,李泰倒是没想到,但也不会放过这家伙,转又指着他说道:“我着员拘押这些卒员,自有缘由,也会自向有司陈禀。尉迟驸马当道纠缠阻问,是要为何情势遮掩!”
第0255章 伯山勿惊
生而为人,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绝活,才能在世道中更好的生活下去。
李泰长相俊美、智勇双全,性格还亦庄亦谐,虽然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在这些方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竞争者。可唯独有一点,于此世道之内是完全没人能比得上他,那就是打心底里不将元魏政权法统当一回事。
无论高欢还是宇文泰,包括痛骂“狗脚朕”的高澄,他们或老谋深算、或张扬跋扈,但内心里还是认可元魏法统,并且做梦都想取而代之。
李泰则压根就不指望从元家手中接过号令天下的符命神器,而且也能确定元魏法统是真的没救了,所以心中对此是殊乏敬畏。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将此当作一个攻击别人的把柄,长孙善身为东宫属官,结果却品德低劣,连门户之内的手足至亲都不能团结,当道纷争,让人笑掉大牙,由此可见东宫吏治实在是败坏不堪!
尉迟迥身为元魏驸马外戚,非但不肯直接面对东宫风气败坏的事实并勇于劝谏规正,反而要漫言其他、岔开话题,妄图将这群众俱见的丑劣画面遮掩下来,真是可笑!
尉迟迥听到李泰作此质问,脸色顿时间也变得阴郁尴尬起来,忙不迭皱眉沉声说道:“当道见事、心疑则问,我又需要为什么情势遮掩?李伯山你就事言事,不要杂言其他!”
“我这里正是在就事言事啊,尉迟驸马以为我是在说什么?我共驸马在朝俱为食禄之臣,在户驸马幸得君恩垂给、非我能及。一户手足裂成两帐,我今当道见此妖情、不平则鸣,驸马难道不见?不该仗义直言于事?你瞎吗?怎么就哑了!”
既然已经开口挑事,李泰就没有再作留力的道理,抬手指着脸色已经极为难看的尉迟迥继续斥骂道:“东宫选员失宜、风气败坏,你不做纠察劝导,区区数员六坊军卒罪犯何事,你却穷问不休。难道在你眼中,这几名六坊下卒罪行深重、竟比东宫失于辅佐还要更加的危害社稷?”
“我、我没有,你一派胡言!住口……”
尉迟迥实在没想到李泰的言辞反击竟然这样凌厉,一时间完全不知该要作何回应,脸色都气得有些煞白,下意识的便要着令随从部曲们冲上前去教训李泰一番。
李泰却仍意犹未尽,早在于老二婚礼上便被这兄弟俩搞的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自然要发泄出来:“笼圈中的禽兽,饲养年余已经懂得该要亲谁。驸马既见东宫官佐衰德悖义,还不尽快奏告陛下、丞相,严审东宫是否还有败类包藏,却只着眼于枝节,简直不知所谓,罔顾君父期许、一味浪逞私威!
我若不明事理,遭你恫吓吞声,不敢再将是非讲透,此间事还有白于内外、告于天下之时?你在为什么情势遮掩,还来问我?若是来年蚁穴决堤、隐患作大,该罪何人!”
话讲到这里,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指摘,就连周遭那些看客们神情都变得异常的严肃,收起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有的甚至都瞧瞧离开,实在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
陆通原本是想留下来关照一下李泰,毕竟都是霸府一脉的属官且自家兄弟还在李泰下属做事,总不好眼瞅着这小子被长安群众欺生。
可在看了一番之后,陆通一时间也有些无语,这状况发展下来哪里是群众欺生,简直就是霸府来砸场。
李泰一番喊话下来,虽然颇有恣意夸大,但却抓住了两个重点:长孙家兄弟反目、手足相残,然后长孙善是太子的东宫亲信。
只要抓住这两点,那可作引申发挥的地方可就大多了,这分明是直接针对太子啊。
陆通瞧着李泰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心中都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一幕究竟是这小子自作主张的狐假虎威,还是得到了大行台的授意,要借此机会肃清一下东宫人事,对近年来渐渐活跃起来的太子稍作制裁?
陆通自是大行台真正的心腹属臣,凡所思计都是站在台府的立场上,尽管心里还有点不确定,但见李泰都把气氛铺垫到了这一步,自然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当他将要入前插话表态的时候,视线就扫到被李泰连番训斥逼问得脸色涨红的尉迟迥时,心中不免又有些为难。
陆通当然不相信尉迟迥是在有意要为东宫遮掩什么丑劣事迹,其人虽然是当朝驸马,但真正情利相关的还是在大行台,大行台对其也是一直欣赏有加并着力栽培。
眼下两人针锋相对、尉迟迥被李泰挤兑得下不来台,显然是因为彼此之间有矛盾,这就让人有点不好表态。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陆通抬手唤来一名随员,着其速往长安城中寻找通知于此主持事务的宇文护,自己则留在这里观望局势发展,既不能做过这个压制东宫一系的机会,当然也不能让尉迟迥跟李泰先干起来,否则好好的长孙家笑话可就要演变成台府内部的闹剧了。
且不说在场众人各自心情与感想如何,一直跟在李泰身后的李礼成这会儿是有点发懵,心情紧张之余,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处境里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会儿,周围的看客已经散去了许多,但因为此地本就临近城门,仍然不乏出入的行人。有一些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便不免向左右询问,甚至还有认识李礼成的人向他喊话。
李礼成对此类呼喊全都充耳不闻、全无回应,倒不是倨傲或羞怯,而是隐隐感觉自己似乎正身处一桩不小的麻烦中,担心连累那些亲朋好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