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抛开这些杂想不说,李泰又快速接收整理所取得的成果。由于兵不血刃的便占据了这座关城,战斗消耗几乎没有,人事方面仍旧阎韩城战斗结束之后的那种情况。
关城中的物料储蓄并不如阎韩城那样丰厚可观,无论粮草和军械都非常有限,按照降人说法就是今年以来河洛方面便没有对关城进行物资补充,只在前一段时间有一批物料行经关东沿洛水输送到宜阳九曲城。
城中物资储备不足,也是守城军民崩溃的原因之一,大概在东魏河洛方面的主官看来,前有阎韩城,加上北崤道本身的崎岖难行,西魏即便突进也不会选择这条线路,故而便将有限的人事资源投入在更需要的位置上。
物料缴获虽然不及阎韩城那样丰富可观,但其中有一项收获却是非常惊人,那就是关城仓库中趴着足足三十多个高敖曹。
当李泰瞧着那满满十几个库房的绢帛时也非常吃惊,这东西虽然也属于战备物资的一种,但够用就好,兵城里面囤积这么多是要给每一名士兵都做上十几套新衣服、还是单纯的嘲讽西魏贫穷?
经过审问降人他才明白,关城中之所以存储这么多绢帛,其实是士兵们的口粮钱。
北魏军队的主要来源虽然是兵户城民,但在迁都洛阳之后战场环境也发生了变化,主要是与南朝齐、梁在两淮之间和长江中游进行作战。鲜卑城民镇兵多以骑兵为主,故而便开始征调州郡番兵。
所谓番兵便是普通民户服役之兵,每年的服役期为一个月。但实际上一个月的时间从征发到出戍便浪费大半,留给戍期的时间便少之又少。
故而便以十二户为一单位,每户出绢一匹代替兵役,并从当中抽取一丁代替十二家服役,役期便是一年,每年轮换一丁,而这每年十二匹绢便是当年番兵在役的衣食所耗。
最初这十二匹绢是番兵各人轮番携带,但常常会有遗失毁坏等情况发生,于是便又规定由番兵所在城镇集中进行收储管理。
东魏同样继承了北魏的这一番兵制度,只不过将原本的十二丁扩大为十五丁,相应的每名番兵所携带入伍的绢资便也是十五匹。
这样的制度,李泰在关西倒是并没有听说过,关西之所以不奉行这一制度,大抵是因为民户太穷,再加上霸府需要户丁每年所提供的役力。
汉关城旧是河洛之间重要的防戍之一,一些番兵们虽然抽调到了别处,但他们的绢资却仍留在了关城中。这三十多万匹绢帛,便等于两万多名河北以及河南等诸州征发的番兵这一年的口粮。
除了这三十多万匹绢,城中还剩下了将近两千名诸州番兵,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逃出城去,如今再想逃也已经逃不了了。
因其乡籍来源太过驳杂,李泰便索性将之混编成三营,交由门下赵景之等分领,并以之前出城投降的降人们佐之,负责城池的修缮和一些杂事役使。
在李泰进入关城后不久,先行一步的韩雄便也遣员前来汇报消息:在绕过关城之后,韩雄一行成功进入洛西平原并伪装作东魏人马,成功攻占了位于关城东面几十里外的金谷仓城。
金谷仓城位于谷水下游千金堰与金谷川之间,千金堰是魏晋年间所修筑的一条河堰,为的是将注入洛水的谷水引流到当时洛阳城护城河中。后来北魏年间又作修复,因其日收水利可抵千金故而此名,又名千金堨。
金谷川是谷水北岸一条支流,其注入谷水形成夹角所在便是西晋石崇所造金谷园所在,五胡乱华时期前赵刘曜与后赵石勒交战的古战场也在此境。
如今园池早已不复存在,甚至就连附近的洛阳城都残破凋敝。东魏则临堰筑城,作为洛西重要的中转地,依托洛水、谷水等河流向河洛之间的各处防戍据点运输物资。
韩雄一行占据了金谷仓城,就等于是掐断了整个洛西地区的物流网络,而且金谷仓城与汉关城一水勾连、恰好位于关城后路,此境失守自然是给物资储蓄本就不充足的关城守军以巨大压力,也是守军最终弃城而走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了金谷仓城重要的地理位置,韩雄已经所缴获物资也颇为丰富,甲刀武装并粮秣辎重等等较之阎韩城所得还要更加丰富。毕竟这仓城本身就是物资集运中转地,负责向诸方投运物资,日常储蓄自是颇为可观。
李泰在将韩雄呈交来的物资清单浏览一番后,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东魏霸府与西魏霸府一样都是属于先军政治,社会财富与资源首先便要满足军事所需,但两者能够调度的财富资源却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只是攻占了几处东魏据点,但这种开盲盒的乐趣已经让李泰颇感上瘾了。
在后路中军主帅未作指令前,李泰也没有选择继续向金谷仓城增兵,只是派遣一批车马将仓城所得战利品运回关城,并且告令韩雄若见形势不妙随时做好撤离准备。
韩雄回信虽然没有直言反对,但字里行间也都流露出守住仓城以图继续前进的意思,他身为河南本地人,如今又官居河南尹,当然是希望能够立足于乡土而创建功业。
李泰了解韩雄的心情,但他在大局上的影响力也很有限,起码不足以影响霸府放弃河南、放弃王思政而专心在河洛地区耕耘。哪怕宇文泰之前也曾想收复河洛乃至于进望河阳,但眼下形势却不允许。
中军主帅李弼的军令传来时,李泰倒也并不感觉意外,并将军令抄示韩雄,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够保持理智并明于进退。
但是韩雄那里还未有新的决定传回,洛水上游却有一支东魏骑兵人马飞速而来,不只将金谷仓城团团包围起来,更有小股人马沿谷水继续西进,直入关城城门下叫骂邀战。
第0482章 车骑进军
“敌将名薛孤延,所统精骑五千余众,前日便已抵达金谷川,据堰为营,并且已经将金谷仓城围困起来……”
带领游骑斥候外出查探敌情的高乐将情况一一汇报,而李泰在听完后,眉头也紧皱起来。
他自知东魏绝不是一个软柿子,之前的进攻顺利只是因为侯景之乱所导致的河洛地区防务混乱所致,等到一系列打击过后敌人反应过来,一定会进行一些反扑尝试,但却没想到这反扑来的这么快又这么猛烈。
无论这敌将薛孤延,还是其所率五千多名精骑,都让李泰不敢怠慢。
薛孤延乃是名声在外的东魏猛将,小关之战中为大军殿后,一日之内斩断十几口战刀,如此彪悍事迹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心生畏惧。至于那五千精锐晋阳兵,在当下更是足以纵横河洛、所向披靡的武装力量。
“贼骑来势虽然凶猛,但观其阵列多是轻装驰来,并无充足物资随军。或是长于骑射,但却并不擅长攻坚,只需要固守城防,待其粮尽力绝,必会遁去,兵危自解。”
沉吟一番后,副将田弘便开口说道:“况且李太尉传令也有交代,着令我等前锋人马固守关城并掩护大军侧翼,稳重固守才是应敌上策。”
其他几名部将闻言后便也都纷纷点头说道,即便不考虑敌将何人,单单那五千精骑便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尤其在这地势平坦的河洛平原之间,哪怕是数倍于敌的大队人马也要小心防备应对。
李泰所部真正的战斗人员也只有五千余众,即便前后攻破几城俘获纳降几千员众,但没有经过充分的整编也很难投入作战之中。
虽然李泰所部骑兵也有三千余众,但数量上仍然不占优势,而且质量也未必笃定能赢薛孤延所部人马。
尽管当中不乏曾经追从他深入敌国晋阳的部众,并与刘丰这样的名将交战且大破之,但也有着极大的取巧成分,并不意味着他的部曲就要比百战精锐的晋阳兵还要更加精勇。
李泰在听完诸将的意见后,便开口说道:“贼骑虽是轻装锐进,没有充足给养,但金谷仓城却有啊。今韩将军孤军千余困守仓城,我若不救而使仓城复归贼手。贼便可以取补城中、盘桓不去,更因其进退迅敏而转击诸方,如果只是一味困居城中又将如何阻之?届时不知大军进程受扰,恐怕诸方攻守都将变故横生!”
众将听到这话,一时间又都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贺若敦才又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既然是贼之必攻、我之必救,没有巧计可施,唯有勇猛夺胜。仆请郎主给员千人奔救金谷城,轻骑缠扰使贼不能全力攻城,待其力疲求去再衔尾追之,必能破贼于野!”
虽然贺若敦常因破嘴毒舌而得罪人,但眼下这一建议也算是一个比较恰当的应对方法。
但其话音刚落,李去疾便又开口道:“日前我曾前往金谷城督运资货返回,其城远在关城五十里外。贼今围城诱援,我使轻骑解救必也在贼预料之内,奔袭而上是以疲惫之旅以斗贼精锐之师,进退恐怕不会太轻松。”
五十多里路程倒也不算太远,但轻骑奔行而往必然也会给人马体力带来不小的消耗,尤其是战马体力的消耗,若再与远胜于己方数倍的敌军精骑交战,想也可知必然凶多吉少。
贺若敦想了想之后又说道:“若配双骑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就连贺若敦自己问出之后也觉得有点蠢,没有讨论的价值。
“贼骑虽然凶猛,但也并不是无从破解。盛夏时节、川流暴涨,沟壑滩涂之间铁蹄难行。今我水陆共进,车骑交杂,贼骑虽多,也难强阻。”
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李泰自不会自负到认为能够在野战中打破薛孤延所部精锐人马,但也并不意味着敌军不可战胜。
骑兵最强大的自然是那超强的机动性,可如果机动性不复存在,或者战斗不再以机动性为决胜关键,那敌人也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可怕。而限制和抵消骑兵机动力的方法,其实也是不少。
“可、可是,李太尉前令是着我等固守关城……”
见李泰已经决定出兵解救金谷城的韩雄所部人马,田弘又有些犹豫的说道,他本身也是一员勇将,倒也并非怯于出战,只是心里对主帅军令有些顾忌。
“所以就要有劳田将军留此固守关城,我将自引一部人马增援金谷城、击退贼军,使大军侧翼无忧。”
如果被敌人攻破了金谷城而重新获取到这一个洛西基地,那么这五千精锐骑兵在洛西战场所能发挥出的威力便更大,到时候李泰就算还想再进一步,也将要被封锁在关城中而不得寸进。
所以于情于理,李泰都得营救韩雄所部军众,总不能日后韩擒虎向他问起爸爸去哪儿了而羞于作答。
于是在经过一番筹措准备后,李泰便率领三千步骑人马离开关城,沿谷水河道向金谷城方向而去。
几艘舟船随军而进,船上运载着五百多名军士并许多的军械物资。但在岸上仍有大车五十多架,车上悬挂着高大的厢壁且各置硬木突角,每车安排军卒二十人,所配刀盾、枪槊各半。
除此车船所配甲卒之外,另有骑兵一千五百余众,分作前中后三营。这些骑兵并不脱离军阵,而是位于车列与舟船之间一同前进,实际的效果看来就是车阵将骑兵给保护起来。而为了配合彼此行军速度,位于车阵中的骑兵甚至干脆牵马步行于阵。
这一支人马刚刚离城不久,便被敌军斥候观望到并快速汇报给主将。
因为近年来有乏修缮,洛西的千金堰淤泛不定,到如今已经不复当年日收千金的盛况,变成了一片弥漫着臭气的水塘,谷水从西南侧注入塘中,转又从东侧溢出而注入洛水。
金谷仓城便位于水塘的南侧,一半位于水面栈桥上,一半则坐落在河堤上,河岸上石砌的堤坝同样也属于仓城城墙的一部分,向左右延伸出数里。
此时在河堤外已经建造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军营,这军营分布几面、将仓城岸上的通道全都堵截起来,并且在营地中还堆放着许多用芦苇、树枝、木板等物扎结成的浮台,这些浮台摆在滩涂淤泥的河岸上可以承载人马通过,能够绕过堤墙向仓城发起进攻。
但夺下金谷仓城并不只是薛孤延此行唯一目的,夺回关城并且将西贼扫除出河洛才是他的目标,想要达成这一意图,眼前这座仓城便是一个极好的诱饵,所以他也并没有急令部众向仓城发起进攻,一边有条不紊的做着攻城准备,一边分遣部伍将洛阳周边重新纳入掌控。
当得知关城敌军终于按捺不住派遣人马前来增援时,薛孤延也忍不住冷笑起来,当即便率领营中一千名轻骑沿谷水西去先对敌军实力稍作试探。
双方彼此奔赴,很快便在谷水南岸遭遇,当见到西军那有些古怪的行军阵势,不乏东军骑士目露疑色。
“哼,还道贼军将主是多英明勇敢的人才,竟然敢袭我关城、进叩洛阳,原来也只是一个胆怯庸劣的鼠辈!”
薛孤延指着河边仍在行进的军阵冷笑道:“这阵型乃是南人因怯精骑而所创设的龟缩之阵,以车为拒、阻我冲击,船上多载弓弩,使我不敢欺近。今这贼将尤其的胆怯,虽有可观骑力但却不敢任用阵外,包藏阵中以为不会折损,却只是更加的露丑露怯!”
众亲兵们听到薛孤延一番解释,也都纷纷大笑起来,各自摩拳擦掌、振臂张弓的便作请战。
薛孤延并没有理会下属鼓噪,他虽然道破敌阵玄机但并不意味着就懂得破解,这种以车营为主的阵势被南人称作函箱阵,本就是在野战中克制轻骑,而且往往临水而设,以火攻之也难凑效。
正如许多人都知道骑兵以快取胜,但也并不能就此总结出什么针对骑兵的奇效战术。轻骑部伍在遇到这种龟壳函箱阵的时候,也只能通过强攻破阵。
“贼将效仿南人车阵,但这战车造的却比南人简陋多了。儿郎等张目细望,此击必破贼军一车!”
薛孤延大吼一声,手中马槊一振便直向敌阵正前方冲去,双方距离快速拉近,车营之间的西军士卒们纷纷退缩至车后。
第0483章 敌将何人
“死罢!”
随着一声断喝,拉车的黄牛便被薛孤延一槊刺杀,旋即薛孤延那比一般人小腿还要粗壮的胳膊一记飞抡将马槊重重砸落在车厢上,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木屑飞溅,厚达数寸的宽大车厢竟被这一槊砸击粉碎,甚至就连那车架都轰然颤裂!
勇将一击之威竟然如此猛烈,策马追从入前的亲兵们纷纷大声喝彩,但喝彩未及几声,顿时又被那车上景象吸引住:“这车上、车上尽是绢帛!一车怕有几百匹……”
眼见这一幕,薛孤延麾下众将士们纷纷瞪大双眼,而车阵前方那些西军将士们也都纷纷后撤,直将最前方几架大车全都抛在了原地。而当其他骑士有样学样的拆掉车厢之后,果然见到这些大车上无一例外的满载绢帛,单单视野所见到便足有数千匹之多。
这些将士们虽然精勇有加,但并不意味着不食人间烟火,尤其所从事的乃是刀尖舔血的高危工作,各种欲望更比普通人强烈得多。
眼见到这么多绢帛散落在眼前,而西军将士们又龟缩在车阵内全无斗志的模样,当即便有人忍不住翻身下马,冲上车旁去拣取那些绢帛。
“列队退回、不得擅自行动!”
薛孤延作为国中功成名就的大将,区区几千匹绢帛财货还不至于让其理智全失,下意识便想到这必是敌军诱敌之计,心中警兆陡生,当即便勒马冲出此间并大声喝令道。
虽然也有一部分士卒得令后而快速脱离此间,但大部分士卒还是满眼财帛不忍舍去,眼见有人作为表率下马拣取,其他人也都纷纷有样学样的入前哄抢起来,肩抗手拿、腰缠身绕,一时间秩序全无,场面混乱至极。
“射!”
本来缩立后方的西军军阵中突然鼓声大作,同时河中船上也一声军令发出,数百支沾满油膏的火箭直向那哄抢绢帛的地方射去,有的东军士卒被直接射杀当场,其他没有中箭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身上缠绕的绢帛本就易燃之物,一点火星迸溅上来便顿时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吞没。
刚才脱离部伍哄抢绢帛的足有两三百人,此刻几乎是无一幸免的都被火舌所吞没,自救的唯一方法当然便是冲向那近在咫尺的谷水中。
这一次可真的是拿钱砸人了!
眼见着敌军阵势已经大乱,李泰自然要让这几千匹绢帛花的物有所值,当即便率领麾下精骑们从车阵当中冲出来,直向左近战场上残留的敌骑杀去。
薛孤延那一槊砸毁一车的勇猛让李泰印象深刻,尽管这些厢车的确是临时改造出来的,但能够做到这一点也着实惊人。
故而在冲出车阵之后,他便一马当先的持槊直向这名勇猛胡将冲去。
而薛孤延眼见到顷刻间几百部卒葬身火海与河流之中,心情也正自恼恨到了极点,当见李泰向他冲来时,于是便也直挺槊锋策马向李泰冲刺过去。
锵!
一声尖锐的槊锋碰撞过后,双方错身而过,李泰只觉得手中槊杆仿佛通了电一般在两手之间不断游颤,险些持握不住,两手虎口处更仿佛刀割一般疼痛。
但他眼下却是无暇惊叹,因为眼前又有敌卒挺槊刺来,他奋起两臂残力一记挥抹,直将迎面一卒扫落下马,但却已经无力回补一击,只能借此余势纵马冲出敌阵。
薛孤延在跟李泰硬碰一合之后同样不甚好受,他所用马槊本就较普通的更加长大沉重,也就更加不好卸力,方才一击之力沿着臂膀直向腰部下沉,使他一股逆气腹间直窜,之后再与随之而上的高乐硬作一交,两臂更加酸胀,终于马槊失手掉落下来。
“贼将纳命来!”
两名骑卒眼见到这一幕,左右挺槊向薛孤延夹刺过来,当此间不容发之际,薛孤延抽出腰际佩刀,身向马前低伏、左右挥格刀刃,总算从这槊锋下矮身冲出,并趁错身相交之际直将一敌卒切肋斩杀于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