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292章

作者:衣冠正伦

  “虏贼这是在搭造石砲?”

  之所以不能确定,是因为这个距离较之通常石砲有些远,可是除了这一可能,杜幼安也想不到别的,无论敌人是不是要用石砲攻城,提前做出一些布置总是没错的。

  于是在杜幼安的命令下,守军士卒们开始将厚厚的麻毡、渔网等物自城头垂挂下来,然后再用河水打湿,有了这些厚重的东西覆盖在城墙外,等于给城墙施加了一层保护罩,可以极大程度的抵消砲石的冲击力。

  当戍堡中的防事布置增加完毕,外间敌人的攻城石砲也已经搭建好了一座,另一座则要慢一些,砲梢都还没有装好。

  由于石砲基座周围拉起一层厚厚的帐幕,守军将士们看不到这石砲具体是由人力还是畜力操作,也就无从估量其威力大小。但见敌卒们从河堤上挑选到的石头个头都不小,也让他们心情变得忐忑起来。

  嘭!

  城外一声震响,是石砲发动的声音,守城军卒们纷纷矮下身去就近寻找掩体,同时也忍不住仰头张望这砲石的落点所在。

  扑通一声巨响传来,守军们闻声后顿时心弦一颤,但是很快便发现这石砲并没有命中戍堡城墙,而是直接掉落在戍堡后方的河道中。

  虚惊一场后,有感于敌军石砲误差竟然这么大的守军将士们纷纷大笑起来,有的人更是直接对着城外喊话嘲讽:“贼虏不识操弄攻城砲,于此卖弄拙技,真是可笑!”

  但杜幼安回头看了一眼砲石在河道上的落点以及河面上仍未平息的浪花波纹,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这石砲的射程大的有些过分。

  在这个距离上,他们这座戍堡只有承受轰砸的份,却难以做出任何形式的反击,甚至就连同樊城之间的交流水道都被这石砲给覆盖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杜幼安心中顿时后悔不已,后悔之前不该对樊城守将刘方贵态度那么恶劣。

  尽管已经将人得罪了,但在意识到局势凶险后,杜幼安还是硬着头皮着令亲兵向樊城方向打起求援旗语,希望樊城方面能够派出步骑军队出击敌军,摧毁这两架射程威力超强的攻城砲。

  此时戍堡中守卒们都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凶险所在,尚自放肆嘲笑技术手段低劣的贼虏,而伴随着一声轰鸣,敌人第二座石砲也已经装好并且催动开来,第二发砲石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直接砸落在戍堡中。

  这一砲直接让戍堡中守军们震惊得再也说不出话,那砲石直接命中砸穿一座建筑尚且不止,落地后还入土数分,迅猛有若霹雳,威力同样强劲!

  趁着戍堡中守军尚自惊愕之际,李泰着令一支早已待战多时的骑兵部伍向着戍堡发起冲击,绕堡而走,引弓便射。虽然造成的杀伤有限,但又给敌军增加一波遭受多种进攻的压力。

  随着石砲不断的调整角度,戍堡中各处也都遭到了石弹的轰击,诸多建筑都被摧毁,使得堡中军民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断的在堡中各处逃窜游走,既不敢再呆在建筑中,也不敢直接露天站立,有些心慌胆怯的更是直接抱着头颅嚎啕大哭起来。

  戍堡城头上同样也并不安稳,杜幼安还在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组织士卒们进行反击,但城头上军士们早已经乱作一团,除了一些心腹部曲家兵还在听从他的号令用弓弩反击敌人的游骑,剩下的人早已经全无战意。

  至于樊城方向,则就完全没有动静,丝毫要来增援的意思都没有。刘方贵仿佛没有看到杜幼安命人打出的求援旗号,不只没有出城交战的迹象,甚至水门外的码头处都没有调动的迹象,完全就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狗贼、狗贼!”

  杜幼安向着樊城方向怒声咆哮,若非身不由己,恨不得此刻便冲进樊城抽刀砍死刘方贵这完全不懂得唇亡齿寒道理的蠢货。

  但是满腔的怒火也无益于改善当下的状况,随着敌军石砲不断调整角度,砲石的落点也在不断向城墙处移动。

  当下一砲轰来时,杜幼安只觉得脚下一震,旋即便见到墙头上土石飞溅,一截女墙被砲石擦中后直接崩飞起来。

  这一砲也成了戍堡中守军斗志彻底瓦解的一击,惊慌的士卒甚至直接从城头上跳落下来。而杜幼安的部曲家兵们眼见城墙开始直接遭受攻击,顿时便也不敢再继续驻留,将杜幼安团团包围起来护送入城堡中,并且要往堡内靠近河道的水门处而去。

  “不、不要去水门,逃不掉的!一旦砲击落水,则更死无葬身之地。出堡、投降,向虏、向魏军投降!”

  杜幼安讲到这里的时候,自是满嘴的苦涩,须知就在今早他还是一个击破贼营的胜利者、守御有功的英雄,却不想转眼之间便就要出城投降,乞求敌将饶命。

  堡门打开,数名守军士卒卸甲自缚的走出来,走出城门后不久便直接跪在地上,高声乞降求饶。

  李泰抬手示意暂停攻势,然后再着员传令让城中守军尽数行出,在戍堡门前排列成队。

  眼见出降士卒已达千人,而且守将也已经被部下们簇拥行出、跣足入前,李泰才摆手示意一支人马入城肃清并作接收,而他则留在本阵中,等待降将被押解入前。

  “罪徒杜幼安,拜见将军。前者悍然拒师于外,有辱军威,皆因身受大梁恩惠、不忍弃国投他,今却为上司将主所弃,罪徒虽然自恨,但却不忍满城之人尽作江鬼,恳请将军宽大收留……”

  杜幼安趋行入前,不敢抬头直视李泰,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并悲声说道,语调可谓恳切凄楚。巨大的际遇落差自然让他满心的屈辱感,而这屈辱感很快便又化为仇恨全都聚集到对他求援视而不见的刘方贵身上。

  李泰没有即刻搭理这个杜幼安,而是转头望向身后部伍中杜照徽、陈虞臣两人,微笑说道:“你两位速速归后招引后军,转述所见并告后路群众,若敢再款行游荡,必以军法惩治!”

  “末将领命!”

  两人闻言后连忙作拜应声,望向李泰的眼神较之前更多了几分崇敬,那陈虞臣领命之后更忍不住开口道:“使君用兵如神、破坚如刈,实在令人敬服!末将有幸从事使君麾下,愿为先驱爪牙!”

第0537章 巧舌如簧

  下笮戍被攻破之后,樊城顿时便成了一座真正的孤悬汉水北岸的危城了。

  尽管左近还有几座戍堡没有被攻破,但最核心的下笮戍已经不存,这些戍堡也难再保全下来。这些戍堡有在降人劝说下直接便也投降,有的则趁敌人还未行近便索性便弃守而逃。

  在将樊城外围据点扫除一空后,李泰也并没有急着向这座高大的城池发起进攻,而是在城中守军眼皮子底下开始构建营防。

  正常作为进攻方,应该是要先把营垒构建完毕之后再图谋进攻。只不过樊城与其周边坞戍的位置实在太引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先上前捶上一记。

  不过他们成功攻下了下笮戍倒也两不耽误,可以就近入驻这座戍堡之中,有了固定的城防限制,也能极大程度避免南人惯用的斫营战术。

  李泰没有命令轰砸这戍堡城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此。至于戍堡中那些建筑碎料,自然是要由众降人们负责清理。

  趁着清理戍堡这一空当,他亲自审问了那名降将杜幼安,仔细询问如今襄阳方面对于自己来攻的态度、以及各方面具体的人事安排。

  杜幼安对此倒也无作隐瞒,凡是李泰问到的事情全都给予回答,尤其讲到就近眼前樊城中守城将士们的时候,更是讲解的无比详细,只不过言语间难免就有点情绪激动、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就连李泰未曾问及的一些细节问题都主动交代。

  听到杜幼安这充满情绪化的回答,李泰也不由得一乐。看来他之前判断襄阳方面人事情况不比荆州更好倒也没错,甚至还有可能更差。

  起码在自己到来之前,荆州当地豪强们还是在泉仲遵的组织下众志成城、逼退了南梁方面的进攻,并没有发生这种见死不救、乃至于出卖同僚的恶性事件。就算如今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猜忌,那也是李泰这个新来的搞事情煽动之故。

  尽管杜幼安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配合态度,李泰也是不敢相信其人一面之辞,又共其他负责审问降人的下属们彼此对照一下审问到的内容,基本都没有太大的出入,而且尤其以杜幼安的交代最为翔实。

  李泰对此不免有些意外,在他看来,这杜幼安力战不低选择投降倒也还情有可原,但在投降之后却如此主动的交代情况,总是有点匪夷所思了。

  就算他恨樊城守将刘方贵不肯救援他,希望刘方贵沦落如自己一般下场甚至于更坏,难道就不为南岸的家人们考虑?

  不过接下来这杜幼安的话让他更加认识到南梁之特殊国情所在,以及这些老爷们的全无底线。

  “岳阳王不肯顺服回应将军前所质问,而将军新任沔北,所以急欲立威敌国以慑境内,想来并无渡江南去、久据襄阳之意?”

  杜幼安在经过最初的忐忑拘谨,交流一番后确定李泰并非蛮横无理的胡将虏贼,于是便试探性的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微微眯起眼来微笑道:“若能做成大功、得据优势,谁又甘心且居下流?”

  听到李泰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之后,杜幼安心思更加活泛,继而便又说道:“岳阳王年轻气盛、罔顾襄阳情势安危,悍拒上国垂问,某等乡徒亦被迫应战。

  况且前攻沔北者本非某等襄阳乡徒,今所遭受攻伐亦是无妄之灾。将军若肯仁泽无辜,罪徒愿助将军拔取樊城,消解将军忿怀且创新功于边,两方因汉水为界,彼此罢兵止戈……”

  听到这杜幼安语气笃定的说出这番在李泰听来有些荒诞的话时,饶是李泰素来机智过人,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弯来,只是皱眉反问道:“凭你一介降人,敢言献我樊城?”

  杜幼安总算还记得当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倒也没敢太过卖关子,闻言后忙不迭又回答道:“只凭罪徒一人当然不可,但我家于江北汉南亦声势不弱。汉水西去新兴、南阳等诸郡,皆我户中手足诸兄在掌!

  樊城北看虽然无险可守,但除此城防之外,另有一防更难突破,即就是城南汉水。襄阳、樊城一水两分,若是不能控持水道,樊城便不谓孤城,可以因水源源不断获得补给,绝难攻克。

  欲取樊城,陆战难克,必须要进取上游,沿水而下,扼其后路、城池自危,不战亦乱。某愿为将军修书一封致于上游诸兄,说服他们控水配合将军行事!”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更加迷茫,并有些不确定的抬手摸了摸自己脸庞,拿不准这家伙究竟是因为自己俊美无俦的脸庞还是周身洋溢的王霸之气,竟要如此厚报自己!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泰放下手掌扶在佩刀刀柄上,继而便沉声道:“你今虽陷我手,但你诸兄仍然从容于事外,肯为你一人卷入如此叛国大恶之中?休得以狂言假话掩饰,若我觉你所言有虚,即刻将你枭首示众!”

  “将军息怒,将军……这怎么能是叛国?即便没有将军此番来攻,岳阳王入镇以来用政刚猛、大悖治内人心,群情暗涌只是怯其势大而吞声忍耐!如今又因其人意气用事而将一州民众拖入战祸之中……”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轻咳一声,瞥了这仍慷慨陈词的杜幼安一眼,你最好说的是岳阳王!

  “其人纵情使气,视一州人命安危如无物,其狂悖若斯,才是真正大恶。某等乡徒委实不愿结怨魏国,更加不敢触怒将军,唯州人起义,驱逐不道州主,活我乡人、再修边睦。

  朝廷纵有怪罪,也不可罔顾乡情风化之所趋附。将军不需再劳使甲卒,樊城唾手可得,若是不愿分兵驻守,某等乡徒亦愿求赎!”

  听完杜幼安这一番所谓壮义之声,李泰颈后不由得沁出一层浮汗,因为他这才真正见识到边境豪强的刁悍之处,继而便忍不住的干笑两声,因为不知该要如何评价杜幼安这一套说辞逻辑,最后才忍不住的挥拳重重的砸在案上,口中则怒骂一声:“王八蛋!”

  杜幼安倒是听不懂李泰在骂什么,但通过神情语气能观察出这敌军主将应该不是很开心,方待开口乞饶补充,又恐言多必失,忙不迭又闭上嘴巴,再次恢复了最初那忐忑惶恐的样子。

  李泰也不知他为何如此愤怒,或许是对南朝还有一点就连他都无所察觉、超出理智之外的期待。

  在西魏和东魏看到一些丑恶现象,他都没有如此激烈的反感,甚至有时自己还加入其中,常常持有一种戏谑的态度甚至还作调侃,因为他对这两个政权骨子里都乏甚认可。

  此番同南朝官场人物第一次接触,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差,甚至突破了他对这个时代的下限认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是在这虫壳爬进爬出、蠕动的蛆虫实在是让人不适。

  如果这杜幼安所言是真,这个法子倒是值得一试。起码这家伙有的地方说的挺准,那就是李泰此番用兵襄阳的确没有想从南梁获得什么实际的领土收益,就是单纯的想要立威,震慑敌人也震慑下属。

  他需要一个更加稳定的内部环境来按照他的心意,针对荆州局面进行一系列深入的调整。荆州与南梁近在咫尺,又决定了他势必不可能用那种刮骨疗伤的自残方式进行调整。

  既要确保这番调整深刻有效,还要尽可能保证荆州本身的实力,并且排除南梁方面加以干扰的可能,只能通过一场战争来达成。

  以敌为墙,给荆州当地豪强势力塑造一个暂时的牢笼,让他们不敢投靠南梁,只能乖乖的留在当地等待自己批判整改。

  如果他一着不慎玩崩了的话,那么杜幼安口中的岳阳王萧詧将要遭遇的情况,恐怕就在不远的未来等着他。

  或是出于一种无聊的同病相怜,或是出于其他的原因,李泰却并不打算尝试这个看起来很划算的计划。

  他站起身来垂眼望着趴伏在地的杜幼安,略作沉吟后便说道:“你所计倒也不失精明,但却算错了一点。我今统军南来,并不是要共你等江汉豪贼阴谋游戏,而是要让汉沔百姓知我是谁!

  你如果想活命,可以致书你兄等,即刻运送与你性命匹配的资货来赎,须记得一点,我并非可以讨价还价的商贾,若你家人太过吝啬,那就对不住了。机会只有一次,你且珍重!”

  说完这话后,他便要俯身拍拍杜幼安的肩膀,可当手伸到半途,却又停顿下来没有落下,只是着员吩咐将此人单独拘押起来,不准他随意接触别人。

  杜幼安听到李泰的话自是有些傻眼,很是想不通明明对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提议,这人非但不肯答应,反而又提出一个完全就是刁难的条件。

  他连忙想要张口喊住李泰,再认真解释一下他们京兆杜氏所拥有的势力之大以及他所提出计划的可行性,可口中刚刚发出一个字节便被人粗暴的用破麻布塞住了嘴巴。

第0538章 攻心之计

  结束了与杜幼安之间的对话之后,李泰便登上了下笮戍城楼,望向西南方几里外的樊城。

  虽然杜幼安这家伙全无操守底线,但在一些地方也的确所言不虚。虽然正面来看樊城已经是孤悬危城,可若从侧后方望去则另有一片广阔天地。

  宽阔的汉水河道与其南北两侧的两座城池连为一体,从李泰这个角度已经能够清晰看到襄阳城的轮廓以及停泊在码头上那大大小小的舟船,而在樊城南面的汉水码头上同样如此。

  虽然眼下的汉水由于时令的缘故而江水消减、露出了好大一截的堤岸,但仍然不影响通航。正如杜幼安所言,如果不能控制住这一段汉水水道,便无从斩断樊城的补给线,想要攻克城池非常艰难。

  超长射程的回回砲倒是能够发挥出一定的作用、打击江面往来舟船,但敌人如果大规模的进退,单凭两架石砲能够覆盖的范围和造成的伤害也比较有限。

  当然这只是通常情况,可杜幼安这个降人所提供的讯息和所流露出的态度都表现出如今的襄阳正处于一种非常的微妙时期。所以很多情况只怕也难以通过常情去进行预估,具体会如何发展,真的是打过才会知道。

  李泰心里盘算着明天后路人马抵达后便正式向樊城发起进攻,而此时的襄阳也因为下笮戍的失守而有些混乱。

  “敌军才攻几日?下笮戍竟然失守!”

  受到北岸传来的战报,岳阳王萧詧顿时便将雍州群属召集于州府内,脸色铁青的怒喝道。

  他这里话音刚落,一名将领便站起身来说道:“杜幼安身为下笮戍主,不能专注于防,眼见贼势汹涌便不敢力战,竟然出投虏贼,实在难辞其咎!”

  “下笮戍城池狭小,本就难容重兵!其城不过只是樊城外堡罢了,两地水陆勾连、唇齿相依,如果樊城能够及时给援,杜戍主又怎么会穷困投敌?”

  又有人开口提出另外的看法,并且语气更加强硬:“樊城守将刘方贵调度失策、守御不利,以致痛失诸戍,理当承担首责!”

  “你等都收声罢,战事进行如此,还要互相推诿过错、怯于担当,难道不该更加用心设想该要如何拒敌?”

  岳阳王口中虽然忿然怒斥,但心里却暗生几分快意,他先望着其中一名将领沉声道:“杜戍主身陷虏中,我知公衡亦心急如焚,但今战事要紧,请你且将私情收敛,全力守卫乡土安宁!

  如今贼逼江北,襄阳守军未敢轻动,请你西去访问新兴等诸郡,邀其渡江共讨贼之侧翼,届时我亦必跨江出击,不使虏贼叩江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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