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营外阵列将士鸣金收兵,同为阵中一员的若干凤在回到营中后,便见李雅这小子站在中军大帐前龇牙咧嘴的做鬼脸,脸上似乎还有些血迹,于是便走上去问道:“你小子发什么癫?”
李雅听到他声音本来下意识笑脸相迎,但很快便两眼一转、神情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扬起两个鼻孔冲着若干凤哼了一声:“达摩你充阵多日,知否敌将血是何味?”
第0665章 末将纯良
有了林氏父子来投,柏亭城中又群龙无首,魏军一举攻夺这座城池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柏亭城只是地理位置比较关键,但城池本身还远谈不上牢不可破。
城池易主后,最惊诧的当然要属之前被安排出城的城中精锐了,本以为此行乃是袭击敌营,但却没想到竟是开门揖盗。
可当事成定局后,他们纵有惊觉也已经是追悔莫及,很快便被收缴了甲械,与城中其他俘虏们被一并关押起来。
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这么一座重要的城池、超额完成了大将军所交代的任务,史静等人自然是欣喜不已,所以等到黎明时分、城中情势初步稳定下来之后,当即便又派遣人员前往大将军驻地去通知这一好消息。
“你们攻取了柏亭城?”
不同于柏亭那里将士们的想象,李泰在听到这一消息后并没有笑容满面,反而皱起了眉头,旋即便有些不悦的沉声道:“不是交代过了只围不攻?”
赶来此间报信的权旭眼见大将军眉头皱起,忙不迭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旋即便又垂首小心回答道:“启禀大将军,并非末将等主动进攻柏亭城,而是城中守将出城来投……”
他不敢再卖关子,忙不迭将获取柏亭城的经过详细讲述一番,末了又说道:“来投之将林盛父子也随末将入营,大将军召见垂问他们父子之后,可知末将等并没有贪功冒进。”
“那便先将降人召入营中!”
李泰听完权旭的讲述,眉头略微舒展一些,于是便又闷声说道。
很快那林盛父子便被引入了帐中来,随同而来的还有李雅这小子。因为史静那里没有给他一个明确且让他感到满意的答复,所以他便以是自己招引降人入营、可以详细的讲述招降始末为理由而请求来见大将军。
当然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向大将军打听一下自己这随手捡来的功劳到底是个什么水平,哪怕不够资格开府,又能不能加封大都督?每天看着若干凤那原本跟他一个水平的家伙如今却以大都督身份在军中显摆,他心里滋味着实不好受啊。
几人入营后便连忙作拜,待到起身之后,李雅便很自来熟的站在了李泰书案前侧。
“你有事?”
李泰见状后便皱眉问道,李雅则连连摇头摆手,转又望向帐内林盛父子正色说道:“这一位便是我朝太原公李大将军,你们父子归义来拜,可以尽情说来。有我在此,不必担心言不尽意,我会替你们转奏大将军!”
那父子并不知西朝人事如何,虽然自觉得已经是同李大将军同在一帐面对面了、倒也用不上别人转奏,但既然李雅这么说了,估计是什么特殊的西朝礼节,于是便又连忙将自家身世履历和投降始末认真讲述一番。
李雅站在案前认真听着父子两的讲述,他们讲一句他便回首向大将军转告一句,无疑大大影响了述事节奏。
“你闭嘴吧,我听得见!”
李泰听了几句便有些不耐烦了,抬手指着这给自己加戏的小子让他先滚到一边去,待到李雅一脸委屈的缩头站在一旁,才又示意那父子俩继续讲下去。
“故燕王贺拔公乃是名满天下的北地英雄,身入贼巢以致英年不寿,的确是让人惋惜。”
听到这对父子讲述完毕,李泰便先感慨说道。
六镇镇人当中豪杰众多,贺拔家三兄弟绝对是属于其中翘楚。若以资历声望而言,如今一众北镇豪杰、包括已经去世的高欢在他们面前都得是弟弟。
贺拔允作为三兄弟的老大,并没有走上割据一方的道路,反而同高欢一起信都建义、反对尔朱氏霸府。高欢能够从尔朱兆手中得到六镇遗民并且将之降为己用,贺拔允也是出力不小。能在孝武帝时期便如高欢一般获封为王,可见其地位之高。
但这兄弟三人终究都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命运,各自悲剧收场,让这可以称得上是北镇第一名门的豪强家族后继无人。
感慨完贺拔家的命运,李泰又望着这父子二人说道:“难得你父子虽然处境艰难,却仍志气不屈,如今勇壮归义,也算是可慰故主英灵了。你们既是贺拔公门下旧人,又建此归义献城之功,暂且安心留我军中,待到战后凯旋之日,一定为你们向朝廷奏功请赏。”
父子俩闻言后又连忙叩谢,而那父亲林盛则又叹息说道:“说来惭愧,末将虽为贺拔公旧曲,但多年苦累消磨志气,最初未敢心生归义之念。皆因犬子痛陈利弊,屡称李大将军乃是名满天下的英雄,当投不投、必遭祸殃,所以才决心归义。柏亭城主郑法僧,亦为犬子林嘉手刃!”
“居然还有这样一桩隐情?有此少壮,是家门之福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生出几分好奇,认真打量了那少年林嘉几眼,便暂且先将此事记在心里,着员将这父子引下去妥善安顿起来。
待到这对父子离开,李雅这才小心翼翼的转头望过来并小声说道:“请问大将军,末将可以说话了吗?”
“说吧。”
李泰点了点头,随口说道,视线则还落在史静着员整理呈送来的柏亭城人事计簿上面。
“那个降人林嘉夜探军营准备来降,还是末将明察,将他引入营中来才得拜见史大都督。如今城池已经成功夺下,大将军也已经了解始末经过,事中群徒各自功劳如何,是不是也应该……”
李雅讲到这里,便有几分忸怩,但仍一脸期待的望着李泰道。
“你是想说你在这当中功劳不浅?是不是该给一个庄重封赏?”
李泰一眼就瞧出这小子的心思,旋即便又脸色一沉,冷笑说道:“谁又告你拿下柏亭城是大功一桩?你又知否因为柏亭城被拿下,我计划将要大受影响?”
李雅听到这话后脸色登时一变,旋即便又干笑说道:“怎么拿下敌城不算是功?难道我、我们这些将士还要因为拿下了柏亭城要受责罚?”
责罚倒不至于,但柏亭城这么快便被拿下,的确是有点出乎李泰的预料,也的确是让他的一些谋划落空。
在可朱浑元困守金墉城后,河洛之间的北齐守军力量已经被分割开来。宜阳九曲城因为要防备西魏的关中主力人马,虽然驻军不少但却不敢擅动,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至于柏亭城则被李人杰和史静等带领蛮兵团团包围,也失去了作为一个中枢节点的作用。
可朱浑元作为北齐留守河洛的主帅,当然是有责任解决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绝不能一直龟缩在金墉城中。
李泰勒令诸军对于柏亭城只围不攻,除了蛮兵本身战斗力比较渣之外,也是为了将柏亭城当作一个诱饵或者说陷阱,迫使可朱浑元分兵去救。
只要可朱浑元有所行动,李泰就能在其行为之中寻觅破绽,从而再寻求与之交战的机会,将之击败甚至于斩杀于阵,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河洛大捷,而不是不疼不痒的几次胜利。
如今柏亭城被意外的拿下,常理而言,为了维持完整的河洛防线,可朱浑元可能还会冒险派兵夺回。
但只要他仍然不失理智,就会明白凭其力量眼下已经很难再维持完整的河洛防线,所以最有可能的应对方式就是固守金墉、河阳一线,以免陷入更多的力量。
至于宜阳方面,能守住固然最好,即便不能守住,也能消耗一部分西魏的力量,使其能够以逸待劳的迎战敌军主力。
与此同时,柏亭城一旦得手,如果对那些蛮部犒赏分赃,那么他们得到物资之后便有可能直接返回山林、落袋为安,不肯再冒险为李泰所用。如果不进行分赃的话,那么这些蛮人就有可能心存愤懑、乃至于倒戈相向。
李泰很明白,他进入河洛之后之所以进展比较顺利,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此间敌人误以为关西的主力大军很快就会进入河洛,所以在一些应对选择上往往才会投鼠忌器。所以李泰能够屡屡得逞并不在于他多聪明,而是在于敌人的视角存在着极大的视野盲区。
如今九月都快结束了,关西大军必然也早已经聚集在了弘农,接下来再有行动势必就会暴露主力人马无意河洛的行军计划,如此一来李泰所面对的情势就会变得被动起来。宜阳的人马得以解放出来,可朱浑元也能放开手脚在整个河洛地区对他进行围堵作战。
所以柏亭城被提前拿下,并不意味着什么好消息,当然也不能说是什么过错。起码获取到了城中所积储的众多军资粮草,而这正是从三鸦道轻兵北进的李泰所欠缺的。而且如果长时间的围城无功,那些蛮人们热情可能也就会消退,未必能够熬到李泰钓出可朱浑元那一刻。
总之这件事有好也有坏,至于接下来的局势走向,则就要看李泰怎么运用了。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对李雅说道:“攻夺敌城,当然算是一功。但你俯拾降人,即便受赏也谈不上是壮勋。今我再交付你一事,如果做得好,归后便可进授帅都督。”
“才只是帅都督?”
李雅听到这话后顿时有些提不起兴致,可当见到李泰转手往身侧去摸的时候,忙不迭挺胸抱拳道:“请大将军吩咐,末将一定完成任务!为王事尽忠,为大将军效命,又怎么能够计较势位的尊卑?军中虽有以位傲人的恶习,但末将绝对不在此列!”
第0666章 谁能胜之
柏亭城内,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当然除了被关押在俘虏营中的那些北齐将士们。尤其是那些被请入城中的蛮酋们,脸上的笑容更是从入城伊始便没有消失过。
因为今天是李大将军按照之前的约定,召集这些蛮酋们入城分赃、不对,是分取战利品的时刻。柏亭城被攻克之后,城中所积存的各种物资在经过一番初步的清点之后,诸部蛮酋们便按照各自的出兵时间和出兵人数都能分得数量不菲的物资。
为免诸部蛮人在领取物资的时候发生什么哄抢现象,需要由每一名蛮酋先到城主府去领取书令,然后再带领部下前往不同的地点去领取所奖赏的物资。
在这过程中不得随意在城中走动逗留,也不准随便向旁人打听所获取的物资多少。一旦违反了相关的规令,那可就要押后领取物资了。
这些规定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主要还是为了保证诸部蛮人都能领取到奖赏的物资,同时避免被别有用心者敲诈抢夺。
毕竟这些蛮人分属不同的部落,各自势力也有大小之分,大的部落总是倾向于剥削压榨小的部落,一旦因为这些财货争斗起来,那些中小部落难免要遭殃,这自然就有悖于李大将军的仁爱本意。
众蛮酋们对于这些规令基本也都能遵守,毕竟眼下正是氛围融洽喜乐的时刻。若非他们抱成一团并听从李大将军的安排,又怎么能够虎口拔牙的从北齐强军手中拿下柏亭城,并且有机会瓜分城中物资?
此番参加围城的诸路蛮兵有一万三千余众,分属于大大小小几十个蛮部,大的部落千数人,小的则就只有百十员。但无论势力大小,都有资格进入城主府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奖赏。
“请问都督,李大将军至今还没有入城,是不是在忙于剿定其他各路贼军?我们这些人马是要留守柏亭城,还是要转去别处攻打其他的敌城?”
一些从城主府走出的蛮酋在欣喜之余,便忍不住向诸魏军将士们打听接下来的计划安排。此番能够拿下柏亭城诚是侥幸,而他们对于河洛整体局势的了解其实也并不比至今仍然不明不白的齐军俘虏们更多。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事到如今,他们这些蛮酋最初的愿望已经达成,当然想搞清楚下一步的事态发展,从而判断和决定下一步该要怎么做。
“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收取了各自赏物后就赶紧归营!大将军乐善好施,此番虽是敌将来投,但也分赏你等,你们也要感念此恩,来日更加勇猛作战,也能获得更多奖赏!”
李雅这小子眼皮一翻,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模样摆手驱赶着这些想到打听到更多消息的蛮酋,态度谈不上有多好,嘴里还嘟囔着:“如此厚重的奖赏,我等荆州将士都罕有获得,反而被你们这些蛮徒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到!接下来一定得攻杀更多贼军,才能对得起这发放的奖赏。”
一干蛮酋们听到这话,各自便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便转去规定的地方领取各自赏物。
李大将军此番奖赏当真手笔阔绰,哪怕只是百十人的蛮人小部也得到了上千匹绢的资货,再加上其他种类的赏赐,一场战斗的收获便比得上往常数年的辛苦劳动所得。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赏物,是他们这些蛮人日常根本就接触不到更无从访买的。
穷人乍富,在经历过最初的惊喜之后,接下来难免就开始患得患失。看着堆积在营帐中的钱货物资,各自心思也都变得活络起来。
有的人发自肺腑的感恩李大将军信守承诺、为人豪爽,哪怕对他们这些蛮夷都言出必行、多有关照,也都越发坚定要为李大将军效力的想法。
有的则就不免被眼前的财帛迷住了眼,只想守住眼前的财富,其他诸事则就完全抛在了脑后,尤其不肯再继续逗留于此参与后续的战事,以免再以身犯险。
赏物发放之后的这一夜,诸蛮部营帐中很多人都一夜无眠。等到了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许多蛮人营地直接人去营空,不告而别了。
史静命人稍作清点,足足有二十多个蛮部七八千人一夜之间便散尽,剩下的也都不免人心浮动,算是将乌合之众的特征体现的淋漓尽致。
“请史大都督分我几百精骑,我一定将这些弃众而去的不义之徒全都押解回营!”
作为这些蛮酋们的主要联络人的李人杰眼见这么多的蛮酋在领取到奖赏后当即便不辞而别,对此自是羞惭难当,当即便入帐对史静说道。
史静得见这一情况也有些傻眼,不过因有李雅之前返回转告大将军的计划,心知大将军也是在有意剔除队伍中的不稳定因素,以免交战之际为敌所趁,因此反过来安慰李人杰几句:“这些蛮徒多是化外之众,难免会有昧于恩义者。如今大敌之势仍未瓦解,于此枝节不必过多理会。大将军着令我等不必再留恋此城,即刻弃城北去与贼决战!”
此番荆州人马进军河洛,本来就不是为的攻城略地、长期驻守于此,拿下柏亭城也只是一个意外之喜,但也不值得为此改变计划。
散尽城中积储后,史静便奉命率部运送着剩余的物资北进与李大将军所率人马会师,要在洛水下游与敌人展开下一步的战斗。而在离开之前,他更命人将这座对北齐意义非凡但对己方用处不大的城池举火焚烧。
虽然墙垣受损不大,但城中屋舍却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尤其那熊熊烈火和滚滚冒气的浓烟,更给远在宜阳的齐人守军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之前或许还不知,但如今柏亭失守、后路已断的消息怕是就无从隐瞒了。
正当李泰麾下人马在进入河洛之后总算第一次会师的时候,可朱浑元面无表情的站在金墉城南的洛水岸边,看着部下们奋力打捞从洛水上游漂流下来的残破船只,而这些破损船只里还运载着不少钱帛粮草等物料。
“本以为柏亭失守乃是我军一大劫,西贼一定会趁此势头更有作为,但却没想到那李伯山竟然如此痴愚,直将城中堆积的钱粮尽散于蛮众,妄图收买人心。但这些蛮族岂是崇尚信义之辈?领到奖赏之后便各自散去,有的还大打出手,抢夺别部财货。那李伯山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人财两失,困在上游……”
一名可朱浑元麾下部将满脸戏谑冷笑的说道,旋即又叉手对可朱浑元说道:“大王,如今贼军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末将请引精骑五千绕道南去,必可一举收复柏亭城,重复河洛旧况!”
“末将也请战……”
“末将同样愿往!”
随着这名将领表态,在场其他将领们也都纷纷叉手请战,那争先恐后、跃跃欲试的样子哪还有之前败退返回、怯于出战的旧态。
“你们当真觉得眼下是反击敌军的好时刻?”
可朱浑元听到众将请战声,嘴角泛起一丝讥诮,旋即便又说道:“贼将李伯山营垒只在上游二十余里外,谁能为我破之,当为此役首功!强敌既败,柏亭空城垂手可得,不必急在战前收复。”
众将听到这话后便纷纷哑火,不再像之前那样殷勤请战,但各自眼神中隐隐泛起几分不忿。如今整个河洛之间存在着许多携带重货的蛮部,只要能够拦截到一部就能收获颇丰,可若等到这些蛮部纷纷遁入山野,再想追剿可就困难得多了。
虽然说晋阳兵的待遇远比关西军队要好得多,但谁又会嫌钱多呢?之前这些资货存在城中,自有法度监管,他们不敢大肆贪墨,但今却成了贼赃而散诸荒野,自然谁收缴回来就是谁的。
明明贼军自己形势逆转,助战的蛮兵们纷纷散离,正是逆转战局的好机会,但可朱浑元这主将却偏偏要求诸军固守金墉城、不准擅自出击,实在是让人心情焦灼郁闷。
尽管可朱浑元有着严格的命令,但海量钱帛对人心的诱惑终究不是严令能够约束的,众将士们还是通过各种方法途径找机会外出游猎蛮部。
诸如每天散出的斥候迷路的几率大增,一个个仿佛都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需要在野中游荡数日才能找到返回的路径。重要的情报没有探知多少,反倒是各自的腰间盘缠的满满当当。
就在这样的情况越演越烈的时候,李伯山率领其部万余人马直逼金墉城而来,其军所至处,城外诸营被扫荡一空,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河阳砲也被直接架在了金墉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