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过了一会儿,宇文泰又让人撩起窗前的垂帷,看看外面的天色和雪景,口中喃喃说道:“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可惜……有子如此,老夫无憾。得父如我,儿辈亦幸。父子同心,天下不足平,王事必有兴。”
到了傍晚时分,零星的雪花又转为鹅毛大雪,午后宇文泰略进流食,然后便又昏睡过去。入夜之后,他却又突然惊醒,口中开始向外呕血。
李远等人眼见此幕,便连忙将仍在处理军政事务的宇文护和尉迟纲招至此间。
当见到叔父襟前尽是血水、脸色痛苦有加的辛苦模样,宇文护顿时也泪如决堤,趴在地上连连叩首道:“阿叔、阿叔,你若辛苦便且去罢……家事有我,我必不负阿叔所托!”
此时的宇文泰已近弥留,意识已经模糊,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两手痛苦的在虚空抓握着,身躯偶或僵挺起来,那垂死挣扎的样子让人心酸至极。
“萨保、萨保,勿负……”
两声沙哑的呼喊过后,宇文泰彻底的没了声息,那已经被病痛折磨许久的身体陷入衾被中,一代人杰就此辞世。
“阿叔!阿、阿叔……”
宇文护这会儿也捶胸捣头的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至极。他父亲宇文颢早年便战死武川,一直以来这叔父便不异于他的父亲,感情深厚,此刻心中也如刀割一般的悲痛。
房中其他人也都跪在床榻周围,哭拜辞别:“主上一路走好!”
门外大雪纷飞,呼啸的寒风掩盖住了此间悲痛的哭泣。但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却有人仿佛夜行的鬼魅一般,冒着风雪严寒快速向外走去。
当宇文护在李远和尉迟纲等人力劝忍悲、打起精神来考虑处理宇文泰死后的人事局面的时候,宇文泰的死讯也在以隐秘的方式向外传递。
这段时间独孤信因为与诸军将领接触比较频密而遭到宇文护的警惕与提防,彼此间的氛围也日渐微妙起来。独孤信也自知越是这样的情况便越需要谨慎自处,为免彼此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摩擦与冲突,他索性便也到城外军营居住。
夜里独孤信已经入睡,亲兵匆匆入帐小声汇报消息,独孤信听完之后顿时便睡意全消,从榻中起床穿衣。他行出帐外,望着大雪笼罩的九曲城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归帐让人摆设祭案,按照鲜卑的礼俗凭吊亡者。
之后一段时间里,陆续有人来此拜访,独孤信都没有接见。一直等到亲兵来告南阳公赵贵来访,独孤信自知此夜推拖不得,这才着员将赵贵引入帐中来。
赵贵并非一人至此,身后还跟着几名督将,入帐后见到之前用以凭吊的祭案后,各自眼中也都不由得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一点情怀感动便被理智所驱散。
“大冢宰死讯虽然暂可秘不宣扬,但眼下情势更加危困也是事实。中山公等难当大任,大司马不出,诸军将士又应仰谁?”
一名督将宇文盛见赵贵和独孤信都是沉默不语,于是便直接开口说道。
闻听此言后,其他几名同行督将也都连连点头应是,表示愿意奉从独孤信入城,自宇文护手中接掌城中军务。
独孤信看到几人一脸急切和激动,心内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他自知这些人之所以如此踊跃,也并非是因为他真的众望所归,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太原王。
为了稳定住军心,大冢宰遣使去召请太原王率兵前来增援的消息在几日前也已经宣告出去,虽然这样以来或许会给援军进军增加一些麻烦和困扰,但也总算是让困守在九曲城的诸军将士们心怀希望起来。
之前中外府与台府之间所爆发出的冲突与矛盾也并非秘密,一旦太原王到来,虽然会令局面转危为安,但也必然会令原本中外府的人事秩序发生改变。
这些人想要在太原王到来之前有所表现,所以才这么积极的想要拥护独孤信从宇文护手中夺取军权。可问题是,他们需要表现,独孤信不需要啊!
眼下师旅困顿于九曲城中,只要李泰来到这里,形势的转机与主动权便都在李泰那里,独孤信也根本就不需要再做什么冒险的举动,就能够获得一个超然的地位。
可若是趁着大冢宰新丧便挑事夺权,且不说道义上的理亏,即便是夺取了九曲城的军权,对于独孤信而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根本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犯险!
“当下大敌当前、尤忌内乱,中山公或是才力有逊,但也毕竟是大冢宰安排主事。当下情势,一味的盲动不如求稳。如若再有什么纷乱为敌所趁,那可就要悔之晚矣了!”
独孤信也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推崇而盲目自信,就算是夺权顺利,他也没有什么妙计退敌,可如果谋事不够顺利,那局面可能当时就要崩溃。
听到独孤信这么说,几名将领神情当时也都变得有些不自然。独孤信这里一退缩,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在太原王到来之前有所表现,关键情况如果泄露出去之后,还有可能遭受到宇文护的报复打压。
“大司马以大局为重,的确是思虑周全,当下九曲城局面一躁不如一静。中山公虽然不才,但只要固守城池等到太原王援军抵达,事情自有转机。”
赵贵也点头附和独孤信的话,但旋即便又说道:“当下真正可虑者,反而是关中情势。前者出征,国中大将尽出,一旦发生什么人情骚乱,留守者恐怕不能从速定乱。
宜阳此间固守而已,群众俱留于此也无补于事,不如轻骑速归关中,稳定关中群情,使我后路无忧!而且太原王久不归朝,国中人事难免会有生疏,如若大司马先行归朝以作引导,也能让生疏人事尽快融洽起来!”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眸光大亮,的确如今关中只有柱国侯莫陈崇以及宇文泰强行提拔起来的两个儿子掌控局面,一旦这些变故消息传回关中,单凭这些人是很难稳定住局面的。
他留在宜阳这里意义不大,可如果先行返回关中的话,那重要性可就凸显出来了!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于李泰来说都有着颇为积极的意义,而且还可以避免这些督将们在这里打着他的名头胡乱搞事。
一念及此,独孤信顿时心意大动。而几名督将在听到赵贵提出这一个方案之后,也都心动不已,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眼下前线形势疾困有加,就算太原王到来,能不能够立即扭转局面也未可知,如果他们能够先拱从独孤信返回关中,既能远离前线的危险,也能在接下来的人事秩序调整的过程中提前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
第0911章 仓皇西去
清晨时分,宇文护强忍着悲痛批阅诸军汇总至此的计簿。之前因为师旅大溃,许多营伍编制都变得异常混乱,如今趁着驻守九曲城这段时间里,总算是完成了一个战后的初步整编。
之前大军出征时有十余万人马,但到如今退守宜阳九曲城却只剩下了六万出头。消失的将近五万军众,或是战没于邙山战场,或是被齐军俘获,也有溃逃走散的,总之经此一役之后,中外府军事实力锐减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宇文护眼下也没有精力为更长远的事情忧虑,单单摆在眼前的诸多事务便让他倍感焦头烂额。虽然兵力锐减,但是整整六万人马驻守在九曲城中,每天的消耗也是非常巨大的。
特别在大量的给养辎重被丢弃在洛水南面的河南城中,连日来风雪不断,使得各种剩余物资也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诸如柴炭之类的取暖物资更是已经告急多日。
宇文护虽然有乏征战沙场的军事才能,但处理起各种内政事务来也颇有经验。但很多时候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着时间的推移,宇文护也已经自觉有些维持不住了。
眼下唯一还可值得庆幸的,就是此番出征所配给军粮多是行军粮饼,因其便于运储,暂时还没有断粮的危险。但是战马所用的饲料却已经是耗尽多时,许多战马都因为饮食不继饥寒倒毙。
“最多再可维持旬日……”
宇文护在将各种军务整阅一番后,心中暗自估算着,按照当下这种情况来看,如果旬日之内情况仍然没有转机,师旅若仍继续留守在九曲城的话,物资就会告竭,得不到足够物资补充的将士们在这寒冬腊月中战斗力也会快速消退,到最后可能想走都已经走不了。
正当宇文护还在盘算着有什么计策能够延长一下坚持的时间,在府外巡察诸军的尉迟纲却匆匆冲入堂中来,一脸气急败坏的望着宇文护说道:“表兄,大事不好!大司马,还有大宗伯,今早伙同数名督将,引部私自撤离九曲城外,往西向弘农去了!”
“竟、竟有此事?”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炸开,手脚都有些发凉,颤声问道:“他、他们带走多少将士?此时出走,意欲何为?”
“他们引走的人马并不多,否则我也不会任由走脱而无察觉。可是他们私自逃离前线,必然居心叵测,一旦返回关中,夺取关中留守人事权柄,那咱们又当如何应对?”
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尉迟纲额间甚至都隐现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发白的颤声道:“之前我便忧虑如若李伯山不肯来救,反而进袭关中,咱们有何计策应对?之前无有定论,如今大司马等弃军而逃,能无与之共谋?如果他们回塞潼关,那咱们这些关东师旅必死无疑啊!”
“李伯山不是无义,阿叔那么信他,临死之前仍然……不会的,不会!”
宇文护这会儿也已经方寸大乱,按捺不住心中的忧惧与愤怒,忍不住便破口大骂道:“这些贼镇奴,当真全无情义!阿叔新亡,正应同舟共济,他们却竟然弃军而走、罔顾大局,当真该死、该死!”
“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贼徒奸计已经暴露,继续留此也不会有什么援军到来,一旦内外交困,咱们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尉迟纲又沉声说道:“唯今之计,只有趁大司马等奔逃未远,咱们也赶紧抽身撤离,若能返回潼关据守,还有几分生计活路。表兄,须得早做决定,一念之间即是生死有别啊!”
宇文护听完这话后也是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快速盘算着,但是因为心绪紊乱如麻,一时间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定计。叔父临终前的叮嘱言犹在耳,但独孤信等人的私自逃离又让他心中充满了危机感,一时间当真五内俱焚,不知该要作何取舍。
略加沉吟后,他便又说道:“趁着消息还未传开,速召大司空、阳平公等前来议事!”
事关重大,宇文护一时间也难以做出决定,尤其眼下的他对诸军控制力也是不足,就算做出了决定恐怕也得不到充分的执行,所以还是决定与达奚武等大将商讨一番、达成共识。
几名大将很快便也来到府中,待听到大司马独孤信等已经撤离九曲城,一个个神情也都变得非常难看。
“前者主上着令退守九曲城,以待襄阳援军。然而如今发生这样的变故,继续留此恐怕是要事与愿违。究竟是留是去,未知诸位可有教我?”
宇文护望着几人,神情凝重的说道,旁边尉迟纲则又说道:“谁若对太原王来援一事仍存幻想,也可留此继续等候。”
听到这话后,众人脸色越发难看,沉闷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李远才又开口说道:“主上前所忧虑便是一旦轻退恐怕师伍丧志为敌所趁,况且重返关中路途遥远,不如暂时引部退回弘农。如若太原王来援,尚可不失呼应,若是不然,亦可徐徐退回、军不失律。”
众将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此计,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很多时候,看似稳定的局面其实非常脆弱,哪怕只是非常微小的变数,都能让局面快速崩溃起来。
尽管这些将领们还在盘算着徐徐有序的退军,可是当撤离的命令下至营伍的时候,顿时便在营伍当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为什么要撤离?不是说太原王正率大军来救?难道大冢宰真的已经不活?”
营士们满腹惊疑,但却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一系列的疑问,由此便带来了更大的恐慌。
于是许多驻守城外军营中的将士们甚至都不再理会次第开拔的军令,直接自己便收拾行装、拔营而逃。随着有人私自逃离,混乱的局面便快速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逃亡的队伍当中。
随着崩溃的局面形成,宇文护等人也难以再控制住局面,便也只能赶紧召集亲信部众,护送着宇文泰的灵柩弃城而逃。就连原本九曲城中的守军将士们也受此影响,加入到了溃逃之中。
九曲城中魏军的大举溃逃自然很快便引起了与之对峙的齐军注意,相关的情况很快便被禀告到中军大帐之中。
段韶一直都在引部驻扎于九曲城北面与敌军遥相对峙,得知此事后当即便召集部伍向着九曲城方向推进而去。齐军的到来顿时又加剧了西魏军众的恐慌,很快九曲城便成为了一座空城,被北齐唾手拾得。
进据九曲城后,齐军将士们自是振奋不已。他们此番非但大败西魏人马,将敌军彻底的赶出河洛地区,甚至还收复了之前被西魏所占据数年的九曲城,可谓是战果辉煌。
因为连日来风雪不断,道路上积雪厚重,所以在进据九曲城后,段韶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安排人员对溃逃的西魏军众进行追击,而这相对保守的做法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首先向段韶提出质疑的便是平秦王高归彦,他来到段韶帐中当着众人的面便大声质问道:“如今西羌丧胆,大溃而逃,正是追敌致胜的好时机,平原王为何勒师于此、裹足不前?”
高归彦戴罪之身,心里自是盼望着战果越辉煌越好,这样一来他才能免于归国遭受处罚。
“眼下风雪塞路、进退艰难,实非进击取胜良时。羌师败逃,已有验应。我若贪功进取,纵然有所胜绩,但也难以完全豁免此害啊!”
听到高归彦的质问,段韶便耐心解释道:“更何况贼师还有传言,道是其国李伯山不日便要北上援战。李伯山乃是我国劲敌,一旦至此恐怕战局再生波澜,亦需有所防备。”
段韶的理由虽然很充分,但仍有人并不认同,除了渴望大功的高归彦外,斛律光也皱眉说道:“平原王所陈诸困,皆非罢战不前的理由。风雪塞路,岂独困我?正因如此,贼师必难遁远,裹足于此,不异于揖贼送客,遗祸于后!至于贼将李伯山,虽然可虑,但若妥善布置,亦不足以凭其虚名便使我大军留顿不发!”
高归彦听到这话后也连连点头称是,当即便瞪眼望着段韶说道:“王若仍然消极避战、贻误战机,坐望贼徒逃远不攻,待我归国必奏告陛下,王有养寇之心!”
段韶听到这话后,也不免大感头疼,他虽然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但也不敢罔顾高归彦的威胁,此人不久之前还诬杀清河王高岳,若真归国告自己黑状,也会让他焦头烂额。
不只这两人,其余诸将也都求战心切,毕竟之前魏师溃逃的景象他们也都看在眼中,那都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战功啊!
于是段韶便也只能委任洛州司马独孤永业暂驻九曲城中,同时又请赵郡王高睿自引所部返回金墉城协同驻防,自己则率领大军继续向西追击。
第0912章 雪夜夺城
寒冬腊月之中,如何取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在眼下的伊阙一线,由于之前西魏军中盛传其国大将李伯山很快便要率军沿三鸦道北进河洛,与北齐大军展开交战,而伊阙便是其必经之路。
李伯山这个名字在北齐虽然达不到能止小儿夜啼的高度,但也绝对能让即将与之对战的将领们坐卧不安。
所以在齐军主力人马西去追击西魏败军以扩大战果的时候,留守金墉城的斛律金也并没有因为不久之前的胜利而忽略来自南面的威胁,还是安排了许多人马沿伊阙一线驻防待敌。
在斛律金的严令之下,再加上驻军将士们心中对李伯山其人的忌惮,此边驻军也都警惕十足,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巡察于伊川一线。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过多的室外活动对人马而言都是极大的负担,防寒取暖更成了重中之重。可是由于之前两国已经数年没有在伊川一线进行高强度的对战,物资的储备便难免有些不够周全,随着临时在此增驻了近万人马,柴炭等物资储备也很快便消耗殆尽。
想要补充这些告急的物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就地进行征发。于是那些生活在河洛南面山岭之间的蛮人部落便成了最主要的征发对象,不只他们所储备的越冬物资被强征起来供给军需,那些族中的丁壮们也都被整编起来配作兵奴,进行各种防事的修缮维护与加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砍柴烧炭。
为了防备来自伊川南面的敌人,齐军以新城为中心,沿伊阙周边布置了足有十数座大大小小的戍堡,这些戍堡驻军几十或者数百,共同构成一道严密的防线,对来自襄阳人马的防备不可谓不严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伯山纵使率领数万大军北进,短时间内也绝难突破伊阙封锁、从而进入河洛地区,会被遏阻在伊川前进不得。
但再好的计划,总也需要人去执行,而人做起事来,也难以避免疏忽和错误。至于这错误所带来的后果是大是小,则就因人而异、因事而异,或许微不足道,或许足以致命。
一支齐军小队向南面十里外巡察完毕、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后,便忙不迭匆匆的返回戍堡。
“有古怪!怎么有股血腥气?”
行至戍堡外的时候,率队的兵长突然皱眉说道,其他随队的军士们也都深嗅了几口冰凉的空气,然后便连连点头道:“气味是从堡中传出来的!”
说话间,众人又将收起的刀枪露出锋刃,向着戍堡疾行而去,当来到戍堡门前时,便见到几名蛮卒正在戍堡门内宰剥几只羊,那被剥了皮的羊被直接丢在雪堆上,地上到处还洒落着羊血。
“这些贼蛮做事真是粗疏拙劣,宰杀牲食怎么能在门前风口!”
看到这一幕后,那兵长便不由得皱眉怒声喝骂道:“还有留守这些贼兵,怎么这么贪食!前日才有加餐,今天又要宰羊,多少牲食禁得这般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