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2章

作者:衣冠正伦

  李泰听到贺拔胜这无聊攀比,便忍不住闷声回道,顺便把独孤信要将他跟若干凤赶出山谷的事情讲了讲。

  贺拔胜听完后则是一乐,抬眼打量李泰一番才又笑道:“这也不怪如愿失礼,只怪你自己仪态惹人。他既然这么说了,你听从即可。我北镇人家虽然不如你名族治家繁礼,但也有着自己的朴素规矩,闺门有防也是理所当然。”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好奇,贺拔胜才又讲出他要将独孤信女儿收做义女的事情。

  “独孤开府答应了?伯父是觉得我跟达摩不够心细?”

  李泰闻言后又是大感诧异,连忙又问道。

  “同你们无关,我也不是贪取别人骨肉之情,只是如愿他……唉,总之于我也是一喜,老景不再孤单。”

  贺拔胜欲言又止,李泰略作沉吟,也能咂摸出此中应该别有隐情,应该不止宽慰贺拔胜老怀那么简单。

  “那伯父,独孤开府可说着几女入舍?是不是日前曾经……”

  既然贺拔胜不肯说,李泰便也就不再打听,转而关心起别的问题。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便白了李泰一眼,冷哼道:“那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想、不要再提。找个时间,于小女子当面教训达摩一番,总该疏解一下人家郁气。”

  “应该的,应该的。”

  李泰闻言后连连点头,心里也觉得若干凤这小子的确欠揍,大家小孩子起争执,你居然还喊大人帮忙,真是不要脸!

  不止若干凤,他心里还觉得这件事也在于贺拔胜的为老不尊,人家几个小孩年纪加起来都不如你大,你还说揍就让人揍。

  一老一小都不是好玩意儿,自己责任倒是不大,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是不敢说。李泰只希望独孤信他闺女明白事理,能认清楚这当中的责任轻重。

  若干凤一蹦一跳的跑进堂中来,小脸上满是兴奋道:“伯父、阿兄,方才我在外庄恭送独孤开府,他还夸我是一个好孩子,比早前相见更知礼可观!”

  李泰闻言后便忍不住笑起来,你个红皮小虾儿!

  既知独孤信要赶他们出谷的原因,他心里闷气便荡然无存。说到底,独孤信还是明白他们这一类人的特质,兰芷虽自芬芳,不求蜂蝶来扰,但也总是免不了。

  李泰对自己还是有要求的,哪怕要做个偷心贼,也得盗亦有道。这件事总得来说不是坏事,既然独孤信打算把闺女送过来,就算不提这要求,他自己也得避嫌。

  于是他便吩咐家人们将自己和若干凤的居室收拾一下、腾空出来,只留下一些日常侍奉贺拔胜的仆员们留在山谷中。

  独孤信做事,也很有雷厉风行的味道,离开庄园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几驾独孤家的马车登塬入庄。

  “仆名李屯,忝列独孤开府帐内,奉主公命,送赠些许浮货以谢李郎照料贺拔太师之义。”

  一名中年人翻身下马阔步走到李泰面前,先作叉手见礼,然后便将一卷礼单递交上来。

  “照料太师是我少辈本分,独孤开府厚赠实在愧不敢当。”

  李泰心里感慨着独孤信做事还算敞亮,面子上还要客气几句。

  中年人却将礼单硬送上来,李泰推辞不过,才示意李渚生入前接过礼单,并将这送礼的队伍引至庄中仓舍前将礼物盘点接收。

  那李屯望着李泰,眼神中意味丰富,过一会儿才有些按捺不住,入前便要对李泰大礼作拜。

  李泰见状自是一惊,连忙侧身避开,口中诧异道:“足下何作此礼?”

  李屯半拜李泰面前,闻言后连忙俯首说道:“不敢当郎君如此称谓,血脉族属以论,某礼当敬拜郎君。旧年命途逢厄,披甲东朝,沙苑之战才侥幸归义来朝,自此充列主公部伍。更幸今日能于关西得拜宗家贤嫡足前!”

  李泰听到这话,才知这李屯居然也是出身他们陇西李氏,连忙入前将人扶起,口中说道:“神州板荡,王统蒙尘,诸家血脉飘零东西、情痛难免。各自守志不堕,已是人间幸运。

  我也只是宗家后生,见识浅薄,未受亲长教诲详细便痛失养护,心境彷徨,怯论是非。但见将军追从仁义主公,也深为庆幸。”

  他心里自是巴不得整个关西都是他们宗族亲戚,但突然听到这李屯自陈家世,一时间也无从确定真伪,只能先敷衍几句,我年纪小,你可别骗我。

  那李屯听到这话便也歉然道:“是某唐突冒失,郎君请勿介怀。既知郎君所在,春秋不失访处,久后自然相知。”

  李泰虽然不能确定这李屯身世真假,但心理和态度上还是亲近几分,先将此人请入庄内厅堂坐定,待到李渚生盘点礼物返回之后,便手书一份谢帖请李屯带回呈给独孤信。

  他想了想之后,又解下腰间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就席印在一张空白纸上递给李屯,然后便笑语道:“人间历劫,诸道不昌。能作长守者,唯是门风德行,前者大行台召见,赐此金印褒扬家风。

  今日能与将军相见,诚是欢喜。以此祖声箴言共勉,盼于此乡声势再兴!”

  李屯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肃,先是避席而起,然后俯身膝行入前,两手接过那印文纸张,一脸肃穆的恭敬说道:“先人累世造此金玉家风荣耀人间,后继者岂敢有悖?自当以命捍卫,誓守不违!”

  李泰瞧着李屯如此郑重严肃的表态,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他本来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是大行台钦定的陇西李氏关西分李大头目,却没想到李屯反应竟然这么庄重。

  待到送走李屯一行,李泰才转回头来想问问李渚生,刚才这李屯身世到底靠不靠谱。他倒没想挖独孤信墙角,但若能在独孤信部下中发展一个内应出来,总也不是坏事,大可以亲上加亲啊。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问,李渚生已经忍不住先作发言:“阿郎看过那礼单没有?独孤开府所赠,真是丰厚啊!”

  “礼出礼入,不值得大惊小怪。恒业固守,才是家事根本。”

  李泰随口回了一句,咱家虽然还未巨富但也不差,至于因为收一份礼就这么七情上面?

  说话间,他接过那张礼单随便扫了一眼,先是不以为意,然后便呆若木鸡,过一会儿才有些语调干涩道:“我去仓里看一看。”

第0101章 家门不幸

  独孤信出手的确豪爽,一下子送来整整五车的礼物,但数量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质量。

  织物两百匹,其中一百匹是普通的素绢,可以直接拿来花销的,说值钱倒也值钱,但如今的李泰倒也并不怎么看在眼中。

  另外的一百匹,一半是提花织锦,花色繁复对称。另一半则是已经染色的缣,紫绛玄青皆有,堆在一起五颜六色的很是鲜艳。

  这两种都属于高端织物,市面上不常见到,特别是锦。

  眼下的蜀中仍不属于西魏的势力范围,关西虽然也有一定的产出,但主要还是用来输官以及御用。

  锦的织造工艺太过繁琐复杂,为了保证有限的织造生产力不浪费在这种奢侈品上面,在大统初年甚至一度被列为禁品,不许民间织造并买卖。

  近年来管制倒是有所放宽,但产量仍然有限,一匹良锦的黑市价格甚至能够达到几十匹绢的程度。

  缣虽然不像锦那样珍贵,但因需要双经双纬的纺织,造价本就比普通的织物翻了一倍,若再加上人工技巧、染色等工序,一匹缣同样能够兑换到数匹绢。

  若干凤那穿上骚包得连李泰都自愧不如的绛色披袍,就是用缣裁剪缝制。李泰庄上纺织工业虽然发展迅猛,但至今都还不能生产缣,一者织娘们手工达不到,二者也不舍得这样费工费料。

  就这一百匹锦和缣,就足足价值一两千匹绢,而这还仅仅只是礼物中的一项。

  接下来还有各种造型和用途的漆器一百件,足足装了几大口箱子。每一件都非常精美,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只可惜李泰跟他部曲们都乏甚见识,不好评价这些漆器的具体价值。

  金银器三十件,既有摆件饰品,也有造型各异的佛像,甚至还有金杯、金盏的生活用品。李泰也不知用这些东西吃饭算不算逾制,但既然独孤信敢送来,料想问题应该不大。

  他还很没有志气的让人将这些金银器称了称,足足两百多斤重,即便内有包胚压秤,这一批贵金属也着实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另有各种珠玉宝石犀角羽毛兽皮做成的各类器物,林林总总也有着十几件。虽然不当衣食,但看起来都非常贵重。

  李泰还在里面翻找了一下,看能不能翻出一两块煤精出来,以后给自己凿个三十二面的印,但却没找到。

  在这些织品和器物之外,还有一部分就是香料和调味品,主要是丝路贸易中的商品。

  胡椒五斗、砂糖两斗,当然砂糖不叫砂糖、叫石蜜。单单这两种,就看得李泰有点眼睛发直。

  他倒不是没有吃过胡椒和砂糖,但这两种东西在时下和后世的意义那是截然不同的,价值上有着云泥之判。

  特别是胡椒,在眼下这个时代根本都不算是调味品,而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药材。胡椒功能下气,在气疾多发的中古时期意义非凡。

  西魏皇帝年初时候就赏赐给贺拔胜胡椒半斗,还是研磨成粉、用玉匣装着的,平常食用都要用小银勺去量,那银勺比掏耳勺大不了多少。

  至于砂糖,那就应该属于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了。反正一直到现在为止,李泰也没有见过谁家用砂糖调味。

  总之,独孤信送来的这些东西,能用具体价格衡量出来的已经不菲,不能用价格计量的则就更可观。

  李泰清点了好几遍才退出库房,而比他更没有见识的李渚生已经开始安排壮丁昼夜守住这库房,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瞧着家人们被这笔重货搞得神经兮兮的模样,李泰脑海里突发奇想:这独孤信是不是学后世那些霸道总裁,让自己拉着几车财宝赶紧滚蛋,不准骚扰他闺女?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得来上一句:莫欺少年穷!

  李某我一身傲骨、钱砸不弯,你给的着实太少,这碗软饭老子吃定了!

  且不说李泰各种的心理建设,华州城独孤信邸中并不平静。

  独孤信一脸忿忿的坐在堂中,瞧着堂下略显狼藉的一堆陶瓷碎片,怒容更盛,挥起拳头砸在案上,让堂内侍者们更加的噤若寒蝉,呼吸声都压抑收敛得几不可闻。

  小腹隆起、临盆在即的崔氏在婢女搀扶下缓步登堂,瞧见堂内这一幕,神情略有黯然,小声吩咐家奴们将厅堂略作收拾,自己则登堂在独孤信席侧垂首而立。

  独孤信瞥了脸庞略显浮肿的崔氏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怜色,但很快又为怒气取代,只是摆手道:“不干你事,回舍去!”

  崔氏原本只是垂首不语,听到这话后,眉梢却忽的一扬,抬起头来直视着独孤信,语调虽仍柔糯、语气却是笃定:“夫主创功于外,妾掌家事于内。夫郎如果觉得子女有失教养,不干我事,又能责谁?”

  独孤信本来还在压抑怒火,不想迁怒深孕的妻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按捺不住了,自席中霍然而起,怒视着崔氏忿声道:“世间荣华,人无我有,满堂富贵,谁能越此?那女子品性养成竟如此的恶劣,我的确想问你是如何持家!”

  崔氏小退一步,昂首望着盛怒的夫主,眼神全无回避:“妾并不觉得我小娘子教养恶劣,兽犊亲乳、幼鸟恋巢,禽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夫主不常居家相见,小女子却仍深爱巢穴、不舍父母,或有言行失礼过激,那也是情急所致!若小娘子闻此无感笑应,妾要匍匐登堂请罪,教出此等无情之物。

  但今此态,妾正欣慰我家情义悠长,不知夫主怒从何来?”

  独孤信听到这话,嘴巴虽仍半张着,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僵持片刻才蓦地长叹一声道:“同你们户中愚幼没有道理可讲,你们居此堂厦,所见唯此一天,能知几分堂户之外的风霜残酷?若我不怜此幼物、恐她生活艰难,何必作此计议!”

  “妾也深憾不是伟岸丈夫,能列帐内亲信为主公分忧。门户之外的艰险,的确所知不深。但于门户之内,夫主不能嘲我教养有失!我家娘子无错,受此户外邪尘的滋扰,只是因为他父母无能为之遮挡。”

  崔氏又正色回道,待见独孤信又作怒态,连忙又上前抓起夫主手掌按在自己腹上,语调转为温婉:“那小娘子已经不是肠中物,她明白是非和亲疏啊!

  妾仍记得之前新妇入门,小娘子携几少弟拜我,泣告小郎等骨肉稚嫩,有错需惩时由她受杖。妾那时仍惶惶不知为母之道,但听小娘子这么说,也要忍不住的感动流涕,只想用心怀暖她!”

  “这、这事我并不知……”

  独孤信听到这话便侧过头去,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沉声道:“作此安排,总不是为了害她。太师与我情同手足,他晚年遭此逆境,即便我无外事的骚扰,舍一女子慰他老怀也是应该。更何况……总之,此事已定,不容反悔!”

  “那娘子不是此胞出生,与妾都可同榻相拥、细话心事。她是夫主最亲的血脉骨肉,怎就不可耐心把话讲的事理分明?”

  崔氏入前偎在独孤信肩侧,一边柔声轻语,一边侧身微拱、示意夫主去同小娘子细话。

  “那就再去说一说,若真情浅的不能体谅,那也只能狠心处置!”

  却不过娘子软语央求,独孤信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

  崔氏闻言便抿嘴一笑,然后便拉着夫主走出厅堂,直往那小娘子居舍行去。

  夫妻俩刚刚绕过内墙,便见到几个男女小童站在妙音娘子房门外,各自手持木刀小弓等玩具。

  为首一个六七岁的小家伙儿,正是独孤信次子独孤善,瞧见这夫妻联袂行来,手中木刀于胸前挥摆,并大吼道:“谁也不准夺我阿姊!”

  “不准夺我阿姊!”

  后方几小孩同样义愤填膺、声嘶力竭的喊叫,更有一四五岁小男童手端着玩具弓作瞄准状,并大喊道:“阿母你让开,我射死这打哭我阿姊的恶人!”

  独孤信原本已经在崔氏的安抚下、心情平顺许多,可现在看到几个儿女们面对他如临大敌,竟然还想端弓射死他,顿时怒火攻心,迈步便往前走去。

  崔氏一把没拉住夫主,连忙对年纪最大的独孤善摆手道:“二郎快带你弟、妹退开,你耶是来……”

  “我们要保护阿姊!”

  独孤善却仍挥刀不退,却没防住他老子那一腿抽来,登时被踹倒在地。

  而那还在引弓瞄准的老三独孤穆也被提着后领一把抓起,小腿乱蹬着惶恐叫喊道:“这恶人好凶,阿姊、阿兄,快来救我啊……我要吓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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