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3章

作者:衣冠正伦

  这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夸张形容,独孤信猝不及防,缺胯袍上已经显出一滩水渍。

  紧闭的房门陡地被打开,独孤妙音一手攥着一柄牛角小饰刀冲出房间,不敢把那刀尖直向父亲却反手直向自己:“你放下我阿弟!”

  “孽种、一窝孽种!”

  独孤信愤懑低吼着,丢下仍在小腿乱蹬的儿子,回望闻讯向此跑来的家奴们怒吼道:“退下!”

第0102章 只道寻常

  独孤信邸内中庭,这个人前雍容威武的独孤开府只是背着手仰脸望天,不去看庭中儿女们的哭喊狼藉画面。

  崔氏垂首立在廊前,将两名幼怯女童揽在身后。

  “不准哭!”

  独孤妙音站在两名刚被父亲踢打过的两个少弟面前,跺脚低斥一声。

  这声调虽然不高,却比父亲的责骂声更具威慑力,两少年登时收住了哭声,小一点的独孤穆两手捂着嘴巴,却仍忍不住抽噎道:“我、我舍不得阿姊……”

  听到这话,那妙音娘子眼眶里顿时也涌现泪花,弯腰抚理这小弟额前有些杂乱的碎发,并将他扶了起来。

  这年龄同样不算太大的小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头行至父亲身旁跪了下来,语调哽咽道:“阿耶,是我错……我不舍得离家,鼓动弟、妹来我这里吵闹。

  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男儿女子,只我这个户里长姊是个厌物……我怕,因为我从小就知寄养别人家里辛苦。如果一定要送我走,能不能缓出两年?阿、阿母她很不便,照顾不了这么多的孩子……”

  饶是独孤信甚少受此儿女情长的牵绊,此时听到长女柔弱凄楚又颇知事理的话,一时间也大生感慨。

  他转过身来,弯腰想要扶起女儿,这女儿只是深跪不起,他叹息一声将少女环拥身前:“我家娘子不是厌物,你耶虽不常见你,但知我妙音是家中的珍宝。你去太师处,太师也一定会视如己出……”

  “我有自己的耶娘!”

  小娘子听到这话,身躯又是一颤,不待父亲把话讲完便忍不住说道。

  “你耶总是你耶,你弟、妹也永是你的弟、妹。只是你近时不便居家,把你托付给我仁义恩兄、我才放心。过去这段时间,你就回家,我家同过往一样生活。”

  感受到女儿在自己怀中凄楚颤栗,独孤信一时间也有些心软,但也只能如此温声劝说。

  那妙音见仍不能乞求父亲回心转意,小脸上的悲伤渐被坚毅取代,抬头凝望着父亲说道:“怎么会一样?我没做错什么事,却被阿耶逐走。我亲娘去时,我哭得止不住,过后再想起,也懒得再流泪。

  我弟、妹年龄都不如我,长久不见,怎还会想念?以前不常见面,阿耶知道家里有我,就算去后再回,我在这家成了什么?”

  “妙音,无论几时、无论哪处,你都是我家里长娘子。你耶不是厌你,是要护你,他心里也不舍得……”

  崔氏入前用手抹去妙音眼角泪痕,这小娘子有时刁蛮不听管教,有时又懂事的让人心疼。

  “我当然是这家长娘子,但这是道理,不是情义。阿耶你有算计,只是不肯问我愿不愿意。我是抗不过阿耶,一定得听从,但却要告诉阿耶,我并不愿意!”

  这小娘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拍拍裙上尘土,又抬头说道:“阿母你早去休息,今后我不再扰你。阿耶,我、我也回房睡了,是要明天走?我记得了,我不再闹,我会去。”

  说话间,她又欠身向两位亲长拜了拜,然后转身对弟弟妹妹们挥了挥手:“收好自己的玩具,回去睡觉!”

  独孤信站在原地,望着女儿背影被房门挡住,心里忽感怅然若失,看着儿女们都回房,他也示意侍女上前将崔氏搀扶离开,自己却仍负手于此中庭徘徊,久久没有离去。

  黎明时分,有仆员入庭洒扫,却见主公正坐靠廊前闭眼假寐,似是一整晚都守在这里,或因晨露浓重,眼角还有几道清晰可见的湿痕。

  听到仆人脚步声,独孤信也顿时醒来,回望一眼仍然门窗紧闭的居室,抬手虚压、示意仆人们小声一些,自己则缓步离开了这里。

  “小娘子今日离城入乡,各种起居用物一定要准备妥当!若有什么用缺不便,即刻补全!”

  稍作洗漱整理,独孤信来到前堂坐定,又恢复以往的雍容威严,敲案凝声说道:“谁若怠慢我家长娘子,此门之内绝容不得!”

  临行之前虽然叮嘱细密,但一直等到护送女儿的车马队伍离开宅邸,独孤信都没有出门去看。

  一直等到家人来告,他才怅然若失的应声,漫无目的的在邸中行走,竟来到女儿居室门前,眼见房中人影晃动,顿时皱眉行入,却见崔氏正指挥几名仆妇打扫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房间。

  “那娘子行前还在关怀,你好好休息,让她安心!”

  独孤信皱眉摆手,示意家奴将崔氏扶走,自己在房间中站了片刻,却忽然自嘲一笑:“亲人分别不止一次,竟被这小女子搞得心怀不安!破胡兄,小弟待你真是不薄,这样知事知礼的子女,谁又舍得让出?待你去后,我一定讨回!”

  塬上田野中,李泰策马轻驰,偶见草丛里野物蹿动便引弓射去,虽不能百发百中,但大半个时辰下来,也射到了七八只扒窝害苗的野兔。

  “阿郎,独孤开府家车马队伍已经自塬南行来。”

  李雁头自南面策马行来并喊话道,李泰闻言后,屈指唇间打了一个呼哨,散在左近的部曲们便纷纷靠拢过来,随他策马往南面行去。

  独孤家队伍今次带队的仍是李屯,彼此塬下接头后,李屯便先笑语道:“行程不远,何劳郎君入此亲迎。”

  “礼不可废。”

  李泰微笑应道,顺便看了一眼独孤家这一行队伍规模,大大小小的牛车马车便有十几辆,随从护卫的武士也有数百人,若不清楚的怕要以为是什么公主王公出游呢。

  “那彩车上便是我家主公长娘子。”

  李屯指了指车队中一驾彩幔垂帷的华丽马车对李泰说道,但也没有要为引见的意思。

  李泰向着那驾马车遥作一揖,倒也不打算入前骚扰,勒转马首与李屯一起同行登塬。

  “娘子,这西塬的风光比东塬要好呢!”

  离家以来,独孤妙音仍是闷闷不乐,与其同乘的贴身婢女则一路小心翼翼的想要让她开心起来,马车登塬之后,那婢女便一脸惊喜的指着车外风光说道。

  独孤妙音随便扫了车外风光一眼,仍是提不起兴致,只是闷声道:“你个小雀儿再来扰我,我就把你赶下车追着跑!”

  “奴、奴只是想让娘子高兴。”

  那年龄只比娘子大了几岁的小婢女闻言后,有些委屈的说道:“娘子你以前还吵闹要出游,这不正好?崔三娘子昨晚还教我说,女子总要告别父母、同良人作配成家,娘子现在不出、以后也是要出的!

  那时还要担心姑翁和不和蔼、夫主可不可观、夫家群众好不好处,可现在全都不用担心,娘子应该……”

  “应该什么?”

  听到小婢女话音突然停顿,独孤妙音随口问了一句,转头望去却发现那婢女只是探头望着车外前方,已经顾不上理她,好一会儿仍是如此,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在瞧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没、没什么。”

  那婢女听到这话后才忙不迭缩身回来,但那视线飘忽却仍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在外。

  “我不信!”

  独孤妙音推开婢女,自己凑上前,视线巡察一番,却没发现什么奇异风景。

  被挤在一边的小婢女有些忍不住了,在一边提醒道:“娘子瞧人群前面,同李都督并行的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好神采、好英俊啊!”

  独孤妙音循此指点将视线投过去,恰见到策马正行的少年侧脸,额平鼻挺,脸线如削,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身后披袍被风扬起,露出挺拔的腰背线条。

  她觉得这张侧脸似乎有些熟悉,但也未暇深想,只将嘴角一撇,有些不屑道:“只是寻……哒(der)”

  那少年骑士似有所觉,回身向后方瞧了一眼,妙音小娘子这才见到他的全貌,已在唇齿间的字节陡地一滞,变成了一声俏皮清脆的弹舌。

  那婢女初时不解其意,刚从侧方见到那少年骑士回头,前胸却被猛缩身回来的自家娘子后肘撞了一记,吃痛护胸,有些畏惧的缩在一边,片刻后眸子一转,捂着嘴巴弹舌起来。

  “你住口!”

  妙音听到这声音,俏美的脸颊上便有些羞热,握起小拳头在婢女面前晃了晃。

  又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探头往车前方望去,口中喃喃道:“这背影有些熟悉,脸庞却看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子弟,怎么跟咱们同行?难道也是来拜望太师?”

  “娘子你怎么会熟悉!这样英俊郎君,见过一眼怎么会忘!奴是没有见过,娘子又去哪里见?”

  那婢女闻言后便摇头说道。

  妙音小娘子正蹙眉回忆,听到这话后则咬唇笑起来:“我也不会忘,那就是应该没见过了。你想不想知他身世来历?”

  小婢女摇头一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奴只是娘子的小婢女……”

  “瞧一瞧,能怎样!我瞧一眼花朵、瞧一眼彩羽,是自己的乐趣。他若怕人瞧,索性待在自己家里不要出门……等等,我刚才说了什么?呃,是彩羽、彩羽!”

  小娘子正喃喃自语,思绪却忽然打通起来,顿时贝齿紧咬,低头在车厢内摸索起来:“我刀呢?”

第0103章 夺路而逃

  李泰在将独孤信家车马引入庄园中后便识趣止步,让他们随行仆人们往山谷别墅中尽情布置。

  他虽然有点欲壑难填的小野心,但也不得不承认独孤信之前送来的那一批礼物连他整个庄园买下来都绰绰有余,当然也要投桃报李、给人家一点自由。

  眼下刚刚到中午,趁着假期还有几天,他便翻出乡里渠盟整理的一部分塬上井渠图纸和资料翻看一下。

  虽然渠盟内部人事构架完整、分工明确,不需要他亲临现场的主持,但对工程概况和进度还是得有一个了解,否则这日渐增长的乡望还是感觉有点心虚。

  井渠的工程难度要比平地开渠更难一些,除了竖直打井之外,还要在水井之间开凿暗道潜渠,并用陶罐填塞,避免水流渗漏、土道坍塌。

  因为大部分都是地下作业,施工难度和成本消耗都非常的巨大,进展便不如之前那么顺利,到现在才只开掘出十几里的渠道,怕要入秋才能完全凿穿商原,使渠道进入南坡,继续露田凿渠。

  这一次重修龙首渠,真正受惠的虽然只有武乡郡境内几县,但所带来的影响却越来越大。就连洛水中游一些郡县大户们都来到这里,跨地取经。

  因为洛水中游水流更少,所以沿河两侧的灌溉条件更加的恶劣。

  至于为何只是吸引了民间乡户,却没有更多的官府力量被启发吸引,原因也很现实,就是没钱。或者说郡县一级的官府,既没有这么深入乡里的动员力,也没有富足的人力和物资,进行这种耕桑基础建设。

  眼下地方官府的主要任务,还是扩户垦荒、扩大税源,如果贸然启动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势必会加重对治内均田户的压迫和剥削,造成编户逃亡,结果就是得不偿失。

  在没有一个强大编户基础和稳定的地方行政之前,官府在地方管理和控制方面,是远不如地方豪强那么扎实有力的。

  所以在大统九年宇文泰开始招募关陇豪右部曲为军的同时,后续几年里对地方豪强的倚重会越来越大,出现许多豪强为本州刺史、本郡郡守的现象。

  从军事到地方行政,逐步的放开对本地豪强的限制,加深对他们的依赖。这也就是后世所谓“关中本位政策”的内容之一,也是关陇集团这一概念逐步形成的一个过程。

  李泰借龙首渠一事,于此乡里的影响力也在不断的扩大着,名声甚至都已经传到了洛水中游。那些地方的乡户虽然未必如本乡人这般对他听命行事,但已经知道洛水下游有这么一个人。

  这种乡望影响力的增长,一旦遇到一个变现的契机,回报也会是非常可观的。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入事行台,时间的安排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容随意。否则他还真想在乡里组织一个先进工作小组,由自己率领着、沿洛水北上传播他们的治水经验,顺便刷刷脸。

  由于考成法的缘故,现在的宇文泰对他更增赏识。

  同老板交流增多,当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考成法成为行台定制之前,宇文泰应该不会放他从事方面具体的工作,他即便在行台上班,所接触最多的也只会是行政方面的统筹工作。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思路,就是裁减大行台中那些冗闲部门。

  如今的大行台府,所设诸曹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十个,其中大部分都是意义不大、或者职权重合。这无疑会造成大量的行政浪费,冗司冗员这么多,你以为你是富得流油的北宋啊?

  但随着进入行台,李泰很快便察觉到,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这么多冗司,主要还是为了扩大行台的权力范围,一步步的蚕食顶替西魏朝廷的执政能力。

  眼下的西魏皇室不可谓完全的傀儡,仍然具备一定的能量。

  在东魏高欢虎视眈眈下,宇文泰也不能放开手脚的挤压西魏皇室生存空间,不只几场大战都要西魏皇帝或太子出面动员,中央官僚的人事安排他也不敢插手干涉太多,只是将禁军的领导权掌握在手。

  高仲密来到西魏,就能担任司徒、太尉等公位。

  但那些劳苦功高的北镇将领们却罕有出任,并不是宇文泰在刻薄老兄弟们,而是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政治声望将这些北镇武人随意安排公位。同时也担心这些人入朝之后,立朝可能会向元魏皇室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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