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55章

作者:衣冠正伦

  那通事舍人没好气的回答道,自己站在庭中呼哧呼哧乱喘粗气。

  “这、这……竟有此事?天恩浩荡、天恩……”

  祖珽之子闻言后也是惊喜有加,连连向这舍人作揖致谢之后,便又忙不迭返回后堂,却见父亲正自满身酒气的伏案而眠,祖君信也是叫苦不迭,连忙召唤家人一起入前将沉睡不醒的父亲拖进后舍去,除去衣衫而后用新打上来的井水冲刷一通。

  “逆子想要溺杀老父!”

  祖珽受此冷水一激,当即便醒过来,瞪着眼大声喝骂儿子,可当祖君信把至尊召见他的消息道来时,祖珽顿时便又眉开眼笑,只觉得浑身都火热起来,又恐一身的酒气有犯礼仪,当即便又大吼道:“速汲深井井水来!”

  时下虽是暑后初秋时节,但是在这黎明时分天气也正渐凉,刚从深井中汲上的井水寒彻入骨,泼在身上登时便让祖珽发出连连惨叫声。

  那前庭等候的通事舍人闻言后便皱眉道:“你这户人家当真不知所谓!圣命催促甚急,还有心思杀牲作贺!”

  过不多久,唇青面白的祖珽才身裹厚厚的衣袍、打着摆子从内堂走来,还未及详细询问,便被那急不可耐的舍人上前拖着行出宅门,上马往皇城而去。

  祖珽被那井水激的筋都缩了,这会儿坐在马背上也是摇摇欲坠,须得其子由旁扶护才能保证不落下马来。

  此时将近黎明,天色仍是昏暗,但街道上已经可见明火执仗的官员仪仗了,这都是赶着参加早朝之人。

  祖珽看到这些仪仗队伍后,心内便又变得火热起来,眼下他的虽然还没有如此气派仪仗,但此番也是前往朝参面圣的,想到日后的远大前程,祖珽缩起的筋骨便又舒展开来,不再需要儿子的托扶,他也能够稳稳坐在马背上了。

  今日并非大朝之日,只是一场寻常早朝,能够参与朝会的都是在京的常参官。所谓的常参官,便是文官五品以上并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与太常博士。

  祖珽眼下连正经的官职都没有,自然也不属于常参官的序列,参加早朝的时候不知班列何在,所以在朝会开始前还要前往门下省接受一个临时的授官,用以确定其朝参的班列所在。

  通事舍人急吼吼将祖珽引至门下省中,此间也早已经准备好授官敕书,而祖珽被委任的官职乃是礼部下属的祀部员外郎。他这里还未暇思量朝廷授他此职的深意,那通事舍人便又拖着他直往礼部官署而去。

  此时距离早朝时间已经渐近,诸司参与朝会的官员也都集结署中、整理仪容。祖珽被引至礼部官署后,抬眼便见到气宇轩昂的尚书崔瞻,他当即便面露喜色,阔步走向崔瞻想要叙旧攀交几句,崔瞻见他仍是一身时服,也顾不上寒暄,连忙吩咐道:“速引祖郎入舍更换袍服!”

  等到祖珽换了袍服转出,崔瞻已经率领礼部群僚走出了官署,祖珽见状便也连忙跟了上去,队伍中则有同僚快速的向他讲述他所在排位与稍后朝参礼节。

  朝廷望朔大朝都是在大内乾元殿举行,一些盛大的典礼则还需要启用大内与皇城交界的承天门,一般常朝则是皇帝离开大内、往外朝堂来,外朝堂位于中书省的北面,与其一街之隔的便是门下省与政事堂。

  祖珽虽是功士入朝,但他这个功士级别还没有高到需要入朝接受表彰封授,之前也只是在长安城外的灞上军营接受犒奖,因此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大唐的朝会,心情也是激动难耐。

  接下来祖珽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亦步亦趋的跟随在他所属的朝班之中,缓缓的走入到了外朝堂中。常朝仪式从简,群臣只是鱼贯登殿,并没有比较繁琐的赞拜唱导。

  常朝例会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流程,基本上就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情况。当然这话也不会直接喊出来,而且偌大一个帝国也绝不存在无事启奏的情况,各司官员按照品秩的高低依次奏事,不过所奏报的基本上只是事项名称,具体的流程和内容是很难在朝会上一一讲清的。

  皇帝在听完群臣奏事后,如果对某几桩事情感兴趣,自然会在朝会后再将主管的官员留下来,进行更加详细的垂问了解。

  祖珽今日虽然得预朝会,但却并没有被安排进行奏事,所以只能在班列中倾听其他诸司奏事。

  他原本还以为会有别司主官将他之前所献文稿进行宣读示众,可是一整个朝会进行下来,却没有听到丝毫与他有直接关系的事情,这又不免让他心生疑惑,至尊特意让他参加今日的朝会,难道只是为的让他在朝堂上罚站?

  等到朝会结束,群臣依次退出朝堂,祖珽仍然没有等到至尊着员对他进行传唤,他心中正疑惑着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别处却有一年轻人径直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抱拳说道:“退朝之后,祖君是否有闲?我想向足下请教前撰《亡齐论》篇中事则几桩。”

  听到总算有人提起了他这一耗尽心力之作,祖珽心中顿时一喜,可当看清楚来人面目的时候,却不免又是一惊,因为此人竟是高澄嫡子高孝琬。

第1294章 去芜存菁

  高孝琬除了不久之前的封爵之外,还官居殿中省尚乘奉御,恰好是五品官职,因此得预朝班。

  昨夜至尊着令中书省传抄祖珽所献文书并发于诸司,高孝琬恰好留直省中,也想从旁人口中了解一下他们北齐社稷因何而亡,因此便连夜阅读一番。这一看却从中发现一桩与自身关联极深的秘事,苦苦按捺整夜,今早见到祖珽居然也参加朝会,于是便连忙上前询问。

  祖珽没想到第一个对他所作文章表现出浓厚兴趣的竟然是一个前齐宗室子弟,多多少少有点被捉贼当场的窘迫感。

  不过再尴尬的情况他也有所经历,很快便恢复如常,向着高孝琬抱拳说道:“要让高奉御失望了,下官如今新录省事、得列朝班,退朝之后便要归署述事,实在不敢滞外不归。”

  高孝琬闻言后不免大失所望,他见祖珽转身便要离开,情急之下便上前去一把拉住祖珽的衣带,并又疾声问道:“祖君虽无闲暇,但说几句话的时间总该会有。我想请问祖君书中所述先父遇难之时情景是否属实?当真是因杨遵彦、崔季舒此二贼先后弃奔,才使先父无从躲匿,遂亡贼人刀下?”

  祖珽原本还以为高孝琬是要因他书中对北齐政权与人事多有贬低,所以才要当面质问,待听其只是询问其父遇刺时的细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有些奇怪的说道:“大王、奉御竟然不知此事?”

  高孝琬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神态黯然道:“家父遇害当年,我才只是一黄口小儿,骤闻天崩、心已纷乱,无暇有顾其他。事后许久才渐知家父乃为贼奴所害,内中隐情细则,一直无人相告。”

  很多人通常会有误解,就是越是年代相近之人,便越能知晓当时人事真相,实则不然。尤其是在涉及到统治阶级上层的人事变革,越是身处当时越是迷雾重重,容易被一叶障目。

  高澄遇害时,他的儿子们全都年幼,就连父亲的死讯都是辗转得知,至于内中的过程细节,既没有人跟他们详细讲述,他们在当时也没有去细作打听的意识。

  所以高孝琬并不太清楚父亲遇刺的细节,也是在看了祖珽对当时情况的描述之后才知道父亲遇刺时还有几人在场,而且观其行文似乎这几人还要为他父亲的死亡负上一定的责任。

  听到高孝琬这么说,祖珽便越发淡定了,于是便叹息说道:“下官旧曾事齐廷,对齐国人事所知亦深,知其衰亡之理,当时世道难容诤言,如今倒是可以不讳言之。齐之衰亡,一大缘由便在于主昏臣佞。

  令尊遇害之时,曾共陈元康、杨遵彦并崔季舒密谋室中,贼奴行刺时,杨遵彦夺门而逃,崔季舒匿于厕格,拒人再入,遂使令尊无从躲匿,虽有陈元康以身相护,终究难免身死当场。

  下官当时在直署中,因受陈元康所托入内代书后事,所以对此内情所知甚详,而今所述俱是当时所见所闻,绝无虚假。不知这番回答,有没有化解高奉御心中疑惑?”

  高澄遇刺的时候,正是高氏准备篡取东魏政权的关键时刻,尽管有高洋及时妥善的处理善后,避免了局势进一步的恶化,但高澄的死讯也是秘而不宣、过了好久才公开。包括与之一同死亡的陈元康,当时还做出将其委派出使的假象。

  祖珽当时因受陈元康委托为其书写遗书,故而算是当时为数不多第一时间便知悉内情之人。也正因为消息的隐瞒,才让他有时间从容到陈元康家中做了好几票。

  对于自己中饱私囊、辜负友人所托的丑事,祖珽自然不会多说,但是高澄遇刺的这一桩旧事却被他重新翻出来叙述一番,就是为的论证北齐亡于主昏臣佞这一点。而高澄与崔季舒,便是一个主昏臣佞的代表。

  高澄识人不明,奴仆心生杀机仍然没有察觉,竟还一直留用身边。至于崔季舒,那也是高澄一直信任有加的心腹之士,崔季舒也是极尽阿谀逢迎之能,竟然还曾奉高澄之命殴打当时的东魏皇帝孝静帝,结果等到高澄身遭刺杀的时候,居然自己弃主而逃。

  在这件事情当中,祖珽还发挥了一贯以来的风格,小小的艺术加工一下,行文暗示其实高澄也有机会躲入厕格从而避开刺杀,但是被先入的崔季舒拒之在外。

  这样的加工,无疑是让主昏臣佞的效果更加凸显出来,同样也放大了崔季舒在此事当中所负的责任。

  同时崔季舒在天保一朝一样也深受重用,由此又暗指此事与齐主高洋都脱不了干系。毕竟高洋从头到尾处理此事,必然是清楚崔季舒在事中表现,即便如此仍然还重用崔季舒,当中的缘由大家就自己思量吧。

  所以真正的阴谋论绝不是浓墨重彩的去牵强附会、罗织各种似是而非的线索证据,行文落笔几个字词的改变,就足以给人带来极大的想象空间。

  听完祖珽的讲述后,高孝琬眼中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口中恨恨道:“崔季舒这狗贼,多食我家禄料,竟还反噬其主,当真该死!可恨旧世不公,如此贼恶事迹竟遭遮掩,亲生骨肉犹难知晓!”

  他又想到祖珽原来也是他家臣子,结果却将此事情真相隐匿至今才肯吐露,自己兄弟也才知父亲遇刺时的全貌,于是便又狠狠瞪了祖珽一眼,旋即才擦着眼泪愤然离去。

  祖珽此时心思重点自然不在这些过气王孙身上,因见并无别人再上前交谈,于是便又往礼部官署行去。当他回到官署的时候,正逢同僚们开始进用早餐,见他到来,便也招呼他一起用餐。

  前前后后一番折腾,祖珽也是有点饿了,于是便也坐下来准备吃点食物果腹充饥。然而他这里刚刚坐定,尚书崔瞻便阔步行入进来,视线环视一周后落在祖珽身上,指了指他示意其人跟自己出来。

  祖珽见状后忙不迭又站起身来,忍着饥饿躬身跟随在崔瞻身后,崔瞻回望他一眼后说道:“祖君昨日献书为至尊下令传抄诸司,令诸司官员阅后各作评注,今早我归署浅作浏览,确是发人深思。因知祖君对齐之弊病见知甚深,恰逢日前河北诸州贡士入朝参选,便荐祖君得预贡试,品鉴故邑才流,祖君是否愿意?”

  祖珽这段时间来一直悬着一颗心,此时听到自己的前程终于有了眉目,而且似乎还是要参与到选官事宜中来,自是大喜过望,连连躬身道:“论及识鉴高明,下官实在不及崔尚书万一。幸得尚书举荐,虽力有未逮,亦必尽力而为,务求能得清正时评。”

  自河北诸州入京的贡士们被安排在了长安太学中,祖珽跟随崔瞻到来之后,便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其中,或是河北名族子弟,或是硕学鸿儒,当真才流荟萃。这当中有的人才名或者势位还在祖珽之上,不过如今都是白身贡士,等待参加朝廷将要举行的贡试以察授官职。

  不同于祖珽的毁誉参半,崔瞻在河北那可是第一等的风流才士,出身清河崔氏,本身的仪容气度与文采风流都是翘楚之选,旧年其人自河北奔逃到山南时,还不乏河北人士感慨明珠西投。

  所以这一次崔瞻作为礼部尚书代表朝廷巡抚州郡并召辟贡士,许多河北人士都纷纷响应,包括熊安生这一类的硕学儒宗,也都不辞劳远的随同入关,以备咨问。

  只是当崔瞻向众人宣布祖珽将要作为考官之一参与这一次的贡试时,在场一众贡士们不乏人便面露意外和不服气的神情。祖珽才名虽有,但德行着实不佳,众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对于仕途也是有所期望的,一想到要让祖珽这样的人来称量自己,心中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虽然碍于崔瞻的面子,众人都不敢直接表示反对,但各自心思也都写在了脸上,觉得祖珽还不配考察他们。这一份轻视倒也不只是出于对祖珽品德的不屑,同样也是因其官位不高,祀部员外郎不过只是一个六品小官,让这些人感觉朝廷对这一场贡试似乎也不怎么重视。

  同样作为考官的还有中书舍人卢思道,也察觉到众人的心思,于是便开口说道:“日前祖孝徵献书朝廷,评论齐亡之鄙,至尊览后深为赞赏,只是有感所述未竟全意,是故传抄诸司以启群智,希望能有才士能更为增补。某等离乡多年,述题难免笔浅,君等皆亲历其事,若能试为增补,不患声名不达!”

  祖珽听到这话后,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他本也觉得自己先前那篇文章对于齐亡弊病论述的很深刻,却没想到至尊对他更加的欣赏,竟然将此文当作一篇衡量河北才士的范文和标尺!

  很快祖珽便也意识到,诸如赵彦深、崔季舒等一众原北齐重臣,这一次怕是免不了要遭受最为严苛的抨击了。

  因为在他文章中,主昏臣佞便是北齐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其他拟论之人也不能否定这一结论,只能在此结论内继续发挥,所以只能对这些重臣们所作所为进行吹毛求疵的深入剖析,由此引发一场对北齐政治和人事的全面批判。

  祖珽所想正是李泰的真实意图,由于本身不承认北齐政权,所以对于这些北齐旧臣们也不好进行一个官方的定性。如果将他们全都打入乱臣贼子的序列,无疑是不利于对河北人才的吸纳。可若是不加肃清、一味吸纳的话,无疑又会将北齐内部的一些人事弊病吸纳到大唐朝廷中来。

  所以李泰便要借祖珽此文,让河北人士们都参与进来,让他们自发的进行一场内部的甄别与批判。朝廷虽然不便直接出面去对一干北齐旧臣定性审判,可是通过道德和舆情的批判,以及他们内部的斗争,达到一个比较深层的肃清效果。

  并且在这个裁汰污垢的过程中,还能够挑选出来一批能够体察上意、迎合大唐统治的河北士流,可谓是一举两得。

第1295章 齐氏三佞

  祖珽的《亡齐论》,总共分为七篇,每一篇都从一个角度阐述北齐所存在的弊病,文章结构严谨典范,内容也是详实丰富。

  在这开卷首篇当中,便是天命不具,祖珽用谶纬命数、天文地理等一系列的观点,论证了一下天命在西而不在东,其中自然不乏一些穿凿附会的封建迷信理论,但也体现出祖珽之博学广识,起码陈元康家里偷的几千卷书不是白偷的。

  第二篇也是内容最为丰富的一个篇章,便是主昏臣佞,列举种种高欢父子识人不明、用政昏乱的事迹,以及群下阿谀逢迎、无才无德的劣行,将东魏北齐的人事贬低得一无是处。高澄与崔季舒等人事迹,便书写于这一篇当中。

  第三篇为兵骄将堕,第四篇远贤拒才,第五篇侫佛伤物,第六篇屡兴边衅,第七篇刑役泛滥,七个篇章逐一罗列,算是从方方面面将北齐所存在的弊病都批判了一番。

  祖珽固然是小人一个,但是在总结北齐弊病的时候攻击力还是不小,所以才能受到至尊赏识,愿意忽略其人的品行而加以任用。

  这些河北贡士们不满于祖珽出任贡试考官,可是当祖珽的《亡齐论》被分发下来,他们各自阅读一番之后,各自神情也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篇文章无论是理据还是文辞都属上乘,起码在场这些人都不敢放眼能够立即写出一篇方方面面都有胜出的文章出来,因此各自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

  接下来,崔瞻才又继续说道:“至尊所以传告诸州入贡才士,也是遵循的野无遗贤、天下大治的伟愿。诸位既然能得乡人荐举,必然也是名动地表、浮尘难掩的珠玉之才。今朝廷所以设考,也非强以升斗之器衡量丰沛才力,而是希望能够毕见诸位才情意趣,如此才可分别取授,以期人事契合、相得益彰。

  卢中书、祖祀部并非俱以才长而居上,皆因得遇于事,遂得入此相助诸位声闻天阙、才达天听。诸位若因此喉舌欠巧、于事未能尽用,亦可诉于有司。除此之外,不必更作别思,唯将各自瑰丽才器尽露即可!”

  听到崔瞻这么说,众人各自也都面露讪讪之态,收起了心里那点文人相轻的小心思,各自调整心态,开始认真准备之后的贡试。

  一个政权的灭亡是一个很大的命题,很难通过只言片语去讲论清楚,祖珽本身才学不俗,加上阅历丰富,所以才能进行一个综合性的论述和提纲挈领的总结。

  但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未必就是因为他们才学就逊于祖珽,而是在一些问题上本身就欠缺足够的认知。就比如高澄遇刺那样的高层机密事件,祖珽乃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但其他人甚至就连高澄的儿子都是要事后等通知,讲到北齐高层人事所存在的弊病,更是无从讲起。

  很多事情,本身并不能深入的了解,但在谈论问题的时候却又避不开,那就只能将之进行标签化,然后再措辞激烈的进行褒扬或诋毁,用一种比较狂热的态度去代替对事情本身的考证。他都已经这么急了,事情必然是真的,这是很多看客比较普遍的心理。

  祖珽固然可以凭着自身的经历见闻去从容议论臧否北齐上层人事弊病,但其他沉沦下僚或者干脆隐居不仕之人却没有这样的便利。

  而今祖珽一篇范文摆在面前,并且已经着重点明了主昏臣佞是齐氏大弊,众人除非能够提出更加强有力的观点,否则也就只能在祖珽文章的窠臼中进行论述。但是在论据本身未足充分的情况下,想要在祖珽文章基础上有所超越,那就只能用更加激烈和极端的态度与措辞。

  在这种思路之下,一众河北时流的相关文章也都陆续出炉。河北向来才流济济,经史文学俱有可观,关中政权在南下攻灭江陵之前远难与之相提并论。而今当一众才士都围绕着一个命题进行探讨撰文的时候,一时间也都名篇频出。

  诸如同样才名极盛的李德林便专门著文写了一番北齐的吏治与酷吏问题,以崔暹为代表的东魏北齐酷吏们自诩清正、执法严猛,实则本身却并不能左右上意、裁断公允,于是每有察治鲜卑勋贵时,众勋贵往往得到宽纵豁免,察治汉臣的时候则就吹毛求疵,使人战战兢兢,为求自保不得不趋炎附势。

  这篇文章说的多多少少有欠公允,东魏北齐任用酷吏以制裁朝士,主要原因自然还在于高欢父子们的双标。李德林此文却将责任归咎于崔暹等执法官,认为他们如果不能左右上意那就不该那样执法严猛,从而沦为打压异己的工具。

  但这一番看法却获得了高仲密和司马消难的认同支持,要不就说这两人可谓难兄难弟,高仲密西投便有很大原因是与崔暹之间的矛盾而遭到崔暹的针对,司马消难同样也是遭受时任御史中丞的毕义云所逼辱威吓,所以最终才决定西投。

  归根到底,还是东魏北齐的监察权任性滥用,故而对于吏治的纠正改善效果不佳,但是对于排除异己却效果出众,东西之间几次大事件都是由此所引发。

  “崔暹确是河北大佞,若非此徒不能审时度势,将我逼逐他方,若使我仍留于河北,晋阳一众悍将安敢肆意凌辱我河北士流!”

  高仲密如今虽然风光无比,但想到当年遭受崔暹的刁难也是恼恨不已,直将李德林引为知己,亲在府中加以款待,席中更是连连感叹道。

  但真正有攻击力的还是薛道衡一篇察奸文,通篇矛头直指崔季舒,直言崔季舒乃是时之大佞,因得宠霸府而殴打君王,又因畏惧强贼而加害府主。

  高澄无上下之别、君臣之义,喝令崔季舒殴打东魏主,故有来日恶奴杀己之祸。崔季舒当时不以力谏,反而悍然执行此命,可知其体壮胆怯,来日自匿厕中、任由府主被砍杀于外也是其本性使然。

  薛道衡这一篇时文面世之后,顿时也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崔季舒殴帝三拳,在后世也只是一个乐子人们玩的一个梗,但是在当下来说,却是对君王的权威尊严十足的冒犯与践踏。

  这一点无关乎大唐承不承认东魏的法理性,别说孝静帝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就写“皇帝”两个字在地上再撒尿去淋,没人看见也就罢了,被发现了照样是大不敬。

  尤其做出这件事的崔季舒还是出身博陵崔氏,如此行径无疑是给世族与皇权这本就有些微妙的关系更加触动了一番。崔季舒究竟是因门第而敢于如此冒犯君父,还是本性狡诈谄媚,纯粹是惧于高氏霸府权威而殴打君王?

  一时间,不只是河北人士,包括许多关中时流也都加入到这一场讨论中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崔季舒此举是道德败坏、罪大恶极,更有朝士上奏请求朝廷褫夺高澄封爵、并且严惩崔季舒。

  这一系列的呼声,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无疑都表明了皇权威严已经在恢复和上升。自北魏皇权急堕以来,到各个傀儡皇帝轮番上台,弑君、逐君等各种暴行频频上演,虽然遭受磨难的是具体的人,但皇帝这个位置本身的权威性也是日渐削弱。

  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大唐皇帝之所以威望崇高,并非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当今皇帝乃是李泰。所以如今这一系列针对高澄与崔季舒的非议抨击,无论是出于尊皇复礼、还是单纯的阿谀当今至尊,都意味着皇权威严在逐渐恢复,舆情不再容许对其肆意的亵渎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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