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毕竟他所坐镇的京口与淮南仅有一江之隔,如果唐国在统一北方后准备加大对南方的干涉力度,那么他也免不了要首当其冲的遭受影响。正逢眼下朝廷对他的态度尚算和蔼,想要拉拢他制衡临川王,所以他便借此机会来看一看风向如何。
在距离皇帝行幕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徐度便丢开了手中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趋行入前作拜道:“臣徐度叩见主上!前者风痹缠身、足痛难行,未能入朝来拜,今者身弊转缓,便即来朝,还请主上见谅老病庸臣!”
陈昌对徐度之前的各种推诿态度的确是心存不满,而今其人迫于朝廷借势于大唐不得不来朝,让他心中既感觉几分快意,又觉得有些愤懑,他堂堂一国之主,竟然需要借势外国才能指使得动麾下臣子,这无疑让他大失颜面。
可是此时见到徐度病痛缠身却还努力维持一个谦卑恭顺的姿态,这又让陈昌心中大生满足感,看来这些开国元老、方镇强臣们对于他这个主上也并非全无畏惧,往日里的一些误会龃龉,往往还是沟通不够充分才产生的。
“徐公不必多礼!如今南徐军政重任一应委公,臣前问询也只是想请教一番治国良计,为国为朕,徐公都要谨慎的保重身体啊!”
心中怨气消散些许后,陈昌的态度也变得亲切随和起来,他上前一步,俯身搀扶起了仍然深拜在地的徐度,并抬手示意身后手持麈尾的侍从入前为其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并着员抬来肩舆,君臣一前一后、相谈甚欢的返回台城。
今天的台城相较往日气氛显得更加热闹活跃,不只是因为徐度的入朝,更在于朝廷已经在着手准备发兵平定南川岭表变乱的事宜。
唐使的到来一扫之前笼罩在建康上空的阴霾,让一众畿内时流心思也都变得活跃起来。
之前内忧外困的局面虽然是因南川变乱而陡然加剧,但其实源头还要追溯到北方的统一与大唐的建立。按照常年以来南北对峙的传统,北方一旦结束动乱而恢复统一,对于南朝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眼下的南陈固然与唐国有着各种密切的联系,但是这种南北分立的对峙思维却仍是根深蒂固,无论亲唐派也罢,还是敌视北方的本土派,心里都深怀一个忧虑,那就是唐国在完成北方的统一与人事整合之后,接下来会不会就大举的过江入侵江东?
包括陈昌自己,也是因为怀有这样的疑虑,面对日渐变本加厉的陈蒨时,仍免不了要姑息容忍,就是担心一旦国中产生内乱,或会遭到来自大唐的背刺。他固然是比较亲近大唐,但那也是出于维持自身地位稳定的需求,划江而治无疑是对他而言最为有利的局面。
此番唐使到来,首先是表态大唐愿意出兵平定南川岭表的乱事,这让原本因此愁困不已的建康朝廷大大松了一口气。无论这一番变乱是通过什么方式平定的,无疑都会给南陈内部其他的方镇势力以震慑,让他们不敢恣意闹乱。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大唐表示战后可以归还之前所占据的南川州郡,这对建康君臣而言无疑就是一个极大的惊喜,意义之大要远远的超过了平定王琳、淳于量等叛乱势力,甚至会给南陈的政治格局带来根本性的影响!
南朝向来有一种基于地理因素而形成的政治格局,名字叫做荆扬对立,即就是大江中上游的荆襄地区与下游的扬州三吴地区之间相持乃至于对抗的局面。从东晋初期的王敦之乱、末期的桓楚叛乱,一直到后续各朝的权位更迭,各项影响深远的政治事件,大部分背后都存在着这样一个脉络。
不过这样的政治传统到了南陈便不复存在了,因为南陈压根就没有掌握到对于上游荆襄的控制权,自然也就谈不上再有什么荆扬对立。
陈昌作为南陈国主,一个相当大的劣势就是没有深植于江东本土的地方势力给其支持,以至于他的权威覆盖的只有畿内地区,真要遇到了什么麻烦和挑战,对于内部人事资源调度的权力非常有限,以至于堂堂一国之君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境外摇人。
可是如果此番能够收回江州南川地带,即便是不能重新恢复之前诸朝所形成的荆扬对立的局面,但也能够建立起一个迷你版的制衡格局,使得陈昌施展权力的空间大大扩展开来。
同时这件事还给南陈君臣释放出一个让人欣慰和安心的信号,那就是大唐近期内想是没有大举南侵的意图。因为如果真要顺势兼并消灭南朝,那么更应该加强对于大江上游的控制力,趁着此次平定南川变乱的机会将势力更作扩张,而不是将南川州郡拱手相让。
正因这背后的一系列逻辑考量,眼下建康城中君臣也是十分的乐观,在为徐度所设的欢迎宴会中,陈昌更是揽杯向着徐度笑语道:“待到唐国归还南川,徐公肯否为国出镇彼方,扫荡余寇?”
徐度闻言后连忙起身道:“臣今忝任京口,尤仗先主余威,南川新复,民情仍梗,以此伤病之躯,恐难彰显朝廷威仪。虽然有心任艰,为国卫边,志气有余而才力不足……”
听到徐度这稍显情急、极力推脱的模样,陈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心中亦有豪情荡漾。
每个人对于时局都有自己的一番考量看法,陈昌当然也有。他自然不会相信唐皇会一味的扶植偏袒他,所作所为当然还是从其自身利益出发。而今南朝这里,最不符合大唐利益的,就是陈蒨之流上位掌权。
如今陈蒨深居吴中,串结三吴、下接浙闽,已成国中顽疾,不只对陈昌这个国主乏甚敬畏之心,对于大唐同样也深怀敌意。
像是之前勾结北齐余孽一事,想来是令唐皇大为恼怒,但因陈蒨龟缩吴中也难以制裁,于是只能加大对南朝势力的支持,对建康朝廷进行一定程度的松绑,从而让朝廷能够更加有力的去打击压制陈蒨。
此番归还南川州郡,想来就是加大建康朝廷实力的一次尝试。除了陈蒨行为触怒唐皇之外,也是陈昌自己连年来一直恭顺的态度让唐皇对他有了更多的信任,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让步。
如今尽管南川还未入手,但陈昌已经将之当作自己的核心基本盘和重要的制衡陈蒨、使国中局面恢复平衡的筹码手段,自然不可能轻易的交到自己不能信任的人手中。
当人太执着于自身的利害得失,往往就会忽略更加全面的讯息。陈昌只注意到唐国归还南川后会给国中局面带来怎样的变化,建康群臣们则欣喜于唐国没有大举南侵的意图,而徐度在听到唐国要将其扬州总管府转移到广陵来的要求时,则顿时便皱起了眉头。
之前陈蒨试图执掌朝政的时候,徐度曾因陈蒨的授权而一度染指广陵,暂时达成了一个北府的完全体形态,可是很快随着南康王陈昙朗自关中返回江北打出勤王口号,陈蒨迫于无奈退出建康,徐度便也识趣的放弃了广陵。
广陵在江北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交由陈昙朗这个宗室坐镇也是比较合理的。可是如今唐国却以平定南川变乱为理由,要求调走陈昙朗,换上其淮南大将坐镇,全吞淮南、沿江威压的意图已经是昭然若揭。如此一来,坐镇京口的徐度将会直接遭受来自大江对岸的唐军压力。
虽说北人不善水战,但那是过往的刻板印象。之前侯景之乱后便有大量南朝人士遗留江北,原南梁荆襄等地许多将士也被编入唐军战斗序列当中。而且南陈之前也曾往江北投入数量不少的人事资源,这些人员物资是跟陈昙朗一起返回江东,还是留在江北?
更不要说坐镇秦郡的吴明彻本身立场和态度就比较暧昧,所谓的大江天险,对于如今的唐军而言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障碍。
徐度有心想要提醒一下皇帝,不要将这一次的交易设想的太过乐观,即便唐国愿意履行约定,将南川州郡尽数归还,但这些地方脱离朝廷统治已经许久,想要再重新统合起来并非短时之功,投入太多人事资源进行经营,反而会让建康方面力量更加薄弱。
至于广陵则是刀临颈上之危,一旦唐军选择由此进行发难,所带来的危害无疑更大,而且如今的国主似乎也没有先主那种带领国人再打出一场钟山大捷的能力。
朝廷这里对此危害明显的认识不足,或者避而不谈,徐度以方牧入朝,言谈也不敢太过恣意,在朝廷为其准备的宴会中并未就此多说什么,等到宴会结束之后,便邀赵知礼、蔡景历等几名旧识归府议事。
“今唐国要求朝廷将南康王召回国中,转用南川军事,而使广陵拱手让之,君等难道不见当中之害?何不直禀朝廷?”
待到几人坐定之后,徐度便望着几人皱眉说道。
赵知礼闻言后便叹息道:“唐国势大,又惯为朝三暮四之计,今朝中诸公唯见事大之利而不言屈节之害。纵有贤士进言,亦必遭群起攻之。徐公久居外镇,未知如今朝情险恶。朝中如此行事,或许还是为的借此威吓徐公呢!内外敌我之别,早已经混淆了界线!”
“徐某镇于京口,亦是深受国任,去我职命,一诏则可,何必用计如此险恶、竟以外力吓我!主上若真如此用心,又何以驭使天下才流以安社稷?”
徐度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又皱眉说道,他之前也有这样的怀疑,如今直接被赵知礼点破,心里多多少少感觉还是有点不自在,转又叹息道:“身逢乱世,惟求以技力苟全于时,幸遇先主,遂有致世以太平之志。今事行未半,先主竟中道崩殂、弃我群徒,嗣主临朝,若遇则用,不遇则隐,何竟如此腹藏荆棘、揣度是非!”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有点不要脸了,这些人若真如此明知进退,便不会在陈蒨试图执掌朝政、幽禁陈昌的时候推波助澜,但今当自身的处境受到了威胁后,便又开始道貌岸然的愧叹别人不识大体。
徐度等人尚还只是私下里议论,而本就已经旗帜鲜明的与朝廷对抗的临川王陈蒨反应则就更激烈得多。就在唐使抵达建康之后不久,陈蒨便已经通过朝中耳目知晓了相关的事情,继而便火速派遣其心腹、武康令章昭达奉表入朝,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抗议。
第1314章 勤王劝政
“临川大王命臣入奏主上,南川扰乱诚是一忧,然于我国家实在未可称为心腹大患。量我国中人力,自可从容平定。贸然招引北虏南来,实为开门揖盗!唐主李伯山实非良善,昼夜所思无非欲为天下之主,与之相谋,不异与虎谋皮。今更逼我奉献广陵,其贼心自显,若仍不设提防,恐将步齐氏后尘,江东不为我有,宗庙毁于朝夕!”
章昭达出身吴中官宦之家,本来风度不凡,但是在侯景之乱中救援台城时被乱箭射瞎一眼,故而如今样貌看起来便有些古怪狰狞,尤其当他情绪激动之时,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给人凶光闪烁的意味。
如今的他要转述临川王的话语,姿态语气便难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先主起于危难、创业艰难,江东万众沐此恩威,遂能守于一方太平、安处乡中。主上幸嗣此业,更应谨慎自守,无负先主所托,万众所望!南川之贼,临川大王请引吴中精卒前往攻讨,实在不需北虏过江,恳请主上慎重决断!”
陈昌本来就对堂兄陈蒨的作为充满了不满,之前皆因陈蒨作梗掣肘,才使局面僵持不下,如今好不容易迎来转机,其人却又派遣使者入朝、道貌岸然的对自己一通指责。借助外部的力量固然不好,可朝廷为何要借助外部的力量,陈蒨难道不清楚吗?在这件事情当中,他就真的清白无辜?
“章某此言,当真以愚称智、可笑至极!虽黔首小民,蓬门陋户,犹自恋而不舍。朕嗣于先父,得享此业,谁欲乱我家国,必与不死不休!受业以来,事多波折,未尝一日得以安寝!尔徒虽食我禄,但却无分我忧,若当真忠直无贰,能不知内忧外困因何而生?今来显卖忠勇、责问国事,若当真言行慷慨如一,南川扰乱何至于存续至今?”
盛怒之下,陈昌言辞中甚至都不愿再保留丝毫的情面,直将一些深层的矛盾全都揭露出来,对于作为陈蒨使者的章昭达语气也是分外的刻薄,多有挖苦贬低:“临川王专制吴中、目无君上,若真欲行事,何必奏我?城狐社鼠,自有其人!为人处事,专营私己,临危遇难,徒叹事大艰险,小人嘴脸,可笑至极!朕纵非雄才英主,尔等又岂是守节之臣!”
连日来心中所积愤懑发泄出来,陈昌心中也没有太多的快意。他这番话可谓是将彼此间本来还存有的些许遮掩体面全都给撕碎了,但眼下显然不是彻底决裂的好时机。
从这点上也能显示出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发泄一通后心中又暗觉不妥,不想让自己这一番忿言被传扬出去,于是他便直接勒令将章昭达给扣押起来,并神态严肃的向着殿内一众侍臣们下令禁口,另遣使者前往吴中向陈蒨回话,着其安守吴兴、勿作异动。至于南川变乱事宜,自有建康师旅和唐军平定。
虽然建康朝廷将要与唐军一起出兵定乱,但建康这里能够调动的兵力也非常有限。畿内虽有几万禁军,但既要维持建康的治安,还要防备内外,本身已经是捉襟见肘,更难进行大规模的外调。
陈昙朗此番从广陵调回,只带回了三千多名将士,广陵方面的军民则仍留在城中,来日大唐扬州总管府也只会接掌广陵的城防,但民生事宜仍然由南陈所委任的官员进行治理。甚至于城中日后的赋税,都会由南陈继续收取,再用以抵扣唐军助战南川的粮草消耗。
大唐在与南陈往来互动的时候,有的时候虽然态度上比较强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但那也是双方本身的实力差距使然,但是只要彼此间形成了约定,那就会一直比较守约,故而南陈君臣对于大唐也比较信任。
将希望寄托于强势一方守约固然是显得比较愚蠢,可是很多情况下对南陈君臣而言,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任谁都知道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在没有足够能力的情况下,这也不过只是一句正确的废话。起码对眼下的两国关系而言,大唐之前一直恪守约定,给彼此间的互动也形成了一定的制约,如果要作违约的话,所破坏掉的信任也是一种成本。
陈昌之前嘴上询问徐度是否有意出镇南川,但内心里已经属意让领军将军程灵洗出任江州刺史。程灵洗固然也谈不上是他的心腹,但在之前的纷争当中却也是站在了陈蒨的对立面。
陈昌在南陈的创建过程中一直在外担任质子,故而在国中本身也没有太多心腹,对他而言,只要是跟堂兄陈蒨不对付的人,就是值得拉拢的力量。
此番出兵,南陈主要意图还是接收南川诸州郡,并不需要担任主力,而岭表桂州的叛将淳于量与其地盘,自然就是唐军此番出兵的酬劳,这也是彼此间的一个默契。
毕竟就算桂州交还给南陈,南陈也会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根本就承担不了统治的成本。甚至陈昌和建康众朝士们都比较希望大唐拿下桂州,因为桂州入手之后,必然就会吸引大唐将更多的力量往湘南岭表地区投入,从而放松对下游江东的关注,也能给建康朝廷争取一个喘息之机。
因为直接参与战斗的机会不多,主要还是压制南川当地的豪强势力,故而此番建康朝廷便准备出兵五千人,交由被唐皇点名要其出征的南康王陈昙朗率领,另有程灵洗出任江州刺史,率领本部两千余众一同前往,也算是凑齐了将近八千将士。
尽管出征的人马并不算多,但也让建康的城防出现了不小的漏洞,于是陈昌便又下令让吴明彻率领一部秦郡人马过江南来、驻守石头城中。
在征师开拔时,陈昌亲在北郊坛誓师宣布出征,一时间也将场面搞得热血沸腾。此番征讨南川,陈军舟车并进,就在车船将要开拔之际,陈昌将陈昙朗招至面前来,沉声叮嘱道:“之前侯瑱罔顾朝廷征令所催、一直引众逡巡不前,前又遣子出事东府,实在居心叵测。兄今入境之后,不必更与虚与委蛇,直接抓捕系入畿内,其部就地解散,勿使转投别处!”
之前陈蒨派遣章昭达入朝反对朝廷与唐军合作定乱、并且主动请缨率军前往,虽然被陈昌给直接拒绝了,但也让他意识到陈蒨或是早就有要染指南川的想法。
就算朝廷不同意,其人也有可能会擅自出兵,趁着唐军与朝廷人马忙着和王琳、淳于量叛师交战之际而抢夺对南川的控制权。届时为了确保朝廷能够接收南川,陈昌也不方便让唐军继续滞留境中干涉此事,而单凭朝廷本身的力量,又不足以清除陈蒨的布置与影响。
陈蒨想要完成这一火中取栗的操作,必然少不了来自当地势力的支持。陈昌自知他这个堂兄向来阴沉腹黑,对此可能已经预谋多时,暗地里也不知道已经联络了多少当地势力,但毫无疑问摆在明面上的侯瑱必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所以陈昌打算先下手为强的把侯瑱给控制起来再说,哪怕侯瑱与陈蒨的合谋还没有太过深入,但是其人之前接受了朝廷的封授结果却态度消极的不肯出兵,也是需要重重的惩戒一番!
建康城中征师出发,吴兴长城县里同样人事繁忙。长城县乃是陈氏一族本乡所在,陈蒨之前在狼狈出朝之后,并没有前往震州州治的乌程坐镇,而是返回了长城乡里并建立起一座王邸,用以管理境内军政事务。
当年侯景之乱时,陈蒨便曾奉命返回吴兴乡里驻守,因此他对乡里人事也是非常的熟悉,并且在乡土中深具威望,此番归乡坐镇,大有划地为王的意思。甚至就连朝廷所任命的州郡长官,也要前往他的王府中拜问请示,否则便难以行使职权。
因此往返长城乡里临川王邸的人员车马道路相望,络绎不绝。而在近日来,聚集于此的时流尤多,以至于乡里道路都变得异常拥堵。
这些人聚集在临川王邸中,对于朝廷政令多有吐槽反对,希望临川王能够深衔乡情,为乡人故旧们争取本该享有的权益。
在这些往来临川王邸的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衣着朴素,只是身穿吴中所产的葛麻布料所做成的布袍。这不只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寒或是生活朴素,而是如今吴中乡里所形成的一种风潮,以穿着葛麻布袍为荣。
永嘉之乱以来,大量的北方人士为了躲避战乱而来到江东,同时也带来了北方先进的耕织技术,使得江东的耕织产业也大大的发展起来。
但是吴中各地仍然存在着众多的葛麻布料的生产,朝廷征收户调也多税布,因此织布也是三吴一项重要的支柱产业,多有豪强之家卷扬着众多奴仆部曲,昼夜辛勤的织造布料以卖于市。
可是随着历阳、姑孰等地互市展开,上游大量的绢帛等丝织品涌入了南陈境中,这些丝织品要比布料更加精美舒适,价格却比吴中所产更加低廉,涌入市场之后登时便成垄断之势,直接让吴中各种织造产品销量锐减,几乎给踢出了市场去。
这些吴中豪强民户们对于天下大势或是敏于察觉,但是对于自身的利害得失可是有着感知敏锐,家中大量的织造品积压下来,即便偶有售卖出去,价格也是低廉至极。
许多售卖织造品在家庭收入占据不小比例的民家甚至直接破产,就算想要卖身为奴都无处可卖,因为那些资业丰厚的豪强大户同样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因为部曲劳作所产生的收入锐减,直接让荫庇人口成为了赔本的买卖,满园的部曲直接成了负资产,所以许多豪强之家干脆大量的放免奴仆,将他们驱逐于外,由之自生自灭。
所以陈蒨之前说境内盗匪横行也并非完全是蒙骗朝廷,因为大量的民户破产、加上奴仆被放免于外,这些人游荡于郊野之间,本身又无以谋生,自然也就只能偷盗抢掠,使得吴中整体的治安情况都变得堪忧起来。
乡里民众虽然短于见识,但已经感受到了切肤之痛,自然也就难免骚乱呻吟。抵制来自上游的商品、尤其是丝织品,标榜使用消费乡土所产,便成了一种风潮。对于那些逼害得他们乡人收入锐减、生计艰难的那些北虏,他们自然也就痛恨至极。
由于临川王本身便因反对与大唐结盟而被遭逐出京,在这样的乡情氛围之下,众多的吴中豪强俨然便将之当作他们的首领,纷纷聚集在临川王的麾下,希望能够凭此对抗来自北朝的剥削。
陈蒨当年在叔父陈霸先死时便曾试图把控大权,结果因为关中政权的插手和国中群臣的反对而不得已饮恨出京,却不想回到乡土后能够获得如此广泛的拥戴与支持,势力和胆量便也都急剧壮大,态度也变得再次强硬起来。
如今的他虽然蛰伏乡里,但却拥有了更加广泛和牢靠的支持,尤其在民情方面要比他叔父陈霸先掌控的还要更加牢靠,所以对于家国的前程,他便也拥有了更多想象和操作的空间。
当朝廷的回复传回吴兴之后,陈蒨便又将麾下一众心腹与诸豪强们召集起来,开口便叹息说道:“主上仍是一意孤行,不以先主创业艰难为计,执意要引北虏南来。北虏豺狼之性,先已兼并东面宿敌,而今南来,其意必不单纯,来时容易,送走却难。一旦再由事态继续恶化,我乡土恐将永无宁日!你等诸位,对此又有何计?”
“主昏朝乱,不靖不安!事已至此,唯北进勤王劝政,以求挽救危难,除此之外,更复何疑!”
率先开口一人身着戎装,竟然是本应坐镇会稽的东扬州刺史侯安都。
方镇大将向来需要镇守所在,不得命令不准离境,否则便形同谋乱,侯安都竟然离开会稽来到吴兴,而且开口便是如此大逆之言,若是建康时流见此一幕,必然是要大惊失色。
第1315章 生业难继
侯安都本是先主陈霸先麾下元从,性情也是勇猛果敢,在南北各项战事中都屡立战功,可谓是威名赫赫,尤其当年陈霸先自京口西去袭击王僧辩的大事当中,侯安都不只预谋其事,在陈霸先心生迟疑时更是痛陈利害、督促其人下定决心。
如今陈昌虽是国主,但却全无一国之君该有的雄略与气概,加上侯安都本身便比较反感与北人的结盟,对于朝廷的不满也是挤压许久,自然便与临川王走到了一起。
此时陈蒨垂问众人看法,侯安都当即便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但是在场一众吴中豪强们却远没有侯安都这样的胆量气魄。他们对朝廷政令固然也有诸多不满,但还只是在私下里聚集抱怨的程度,远还没有达到揭竿而起、入朝做乱的程度。
所以当侯安都做出这一番表态之后,在场众人纷纷变色,各自连连摇头,直道事未至此、还应稍安勿躁。
“侯公久从先主、心忧国计,因见国危,难免心怀激荡、言辞英壮。乡士怀德、风气淳朴,这固然是家国之幸,但今国家所遭遇的危难,却已经不是吞声忍气便能化解,尤其不可等闲视之!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当下诚宜从长计议,众位也都可畅所欲言!”
听到在场众人大多都不认可侯安都的主张,陈蒨心中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固然他返回吴兴之后,将乡情乡势都团结在自己身边,使得自身的根基更加深厚,但这些乡士们也有着自己的主张与习惯。
他们并不像当年先主陈霸先在京口统率的那些军人,只需一声令下当日便可杀至建康,想要将这些乡人们整合成为真正可用的力量,仍是需要一个过程和各种手段。
侯安都所作的提议固然是其心中所想,但同时也是一个试探,试探眼下人心是否已经可用。但从这些人的反应看来,很明显他们虽然对朝廷诸多不满,但还没有达到拼却身家性命都要勇作抗争的程度。又或者眼下的前景并不明朗,不值得他们为此倾投重注。
陈蒨按捺住心中的失望,递给神态激动、还待发言的侯安都一个眼神,转又望向席中一个中年人,口中发问道:“沈侯亦国之干臣、乡义表率,于今局势又有何高见?”
中年人名叫沈恪,吴兴武康人士,早年与先主陈霸先乃是岭南同僚,陈霸先率军前往交州平叛时便让自己的家眷跟随沈恪一起还乡,彼此有着托妻献子的深厚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