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柯守
饶是如此,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直接果断拒绝:“此事休要再提,现在蝗灾虽已快要除完,但田地之中还有虫卵,不得不防,否则蝗灾恐怕会再次席卷而来!再者,更有大片田地需要补种,现在这些,哪里不需要时间不需要人力?人手上本就紧缺,又怎么能因区区庙祝之梦,而修筑水利呢?”
又严厉地呵斥:“你好歹也是举人,比读书人更懂道理才是,又怎能妄信这种传言?”
“神灵就算有灵,也不能因神兴事,这是我辈读书人的道统。”
祁弘新一挥手,“曾齐,你配合治蝗,有些苦劳,且回去忙你的去,等蝗虫治完了,本官会有嘉奖,下去吧!”
这就已足够表明态度了。
曾齐却没走,站在原地,冲着已转身背对他的祁弘新继续说:“大人,礼部遵旨议准,龙女灵显昭著,宜加封号,皇上都已封赏,又怎么能怠慢呢?”
“虽现在灭蝗一事的确紧要,但水利同样是重中之重,不仅关乎农田,更关乎着一府百姓的安危。”
见祁弘新停下脚步,似在倾听,曾齐继续说:“现在虽是旱季,但凡事都应该看得长远,若真等雨季到了,又如何还能再修筑水利?那时已晚了。这时修筑水利,正是时候!”
第475章 谄于神灵
“大人请看,这是水利图,学生已有了计划,并不是一时冲动里找您说事,学生觉得,除蝗和水利并不矛盾,完全可以一起建设。”
曾齐说着,还从袖中取出一份简易的水利图展开,递给已转身看向他的祁弘新。
这时,周围也围上来一些官吏,都在好奇瞅着。
有胆子大的,眼神好的,甚至还能看清曾齐水利图的大致模样。
祁弘新却只扫了一眼水利图,没细看,而目光由曾齐转到了苏子籍的脸上,带着不满,跟一丝痛心疾首。
这目光,就仿佛在看一个走入歧途的晚辈。
“荒唐!”祁弘新皱眉对着曾齐呵斥:“子不语怪力乱神,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何况用其政乎?”
“你年过不惑,又乃举人,难道不知圣人对鬼神的态度?更怎能在这种关乎民生关乎百姓的大事上依靠鬼神之说?”
“水利图本是官府秘档,本府姑且不管你水利图是从何得来,但本府必须告诉你,作官员,作读书人,绝不能因鬼神一言而行政!”
这态度,就已是有些严厉了。
苏子籍一怔,知道祁弘新疑心了,从公平角度来说,祁弘新还真不是胡搅蛮缠,而是按照儒学的逻辑。
早就知道祁弘新性格刚强,不是那么容易被说通,在灭蝗一事上更投入了几乎全部的心力,怕不是那种会同意在灭蝗同时,修筑水利的人。
毕竟从现在的天气看来,明显旱灾了,说是为防暴雨洪水,这在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扯淡。
这也是必须要借助龙女传梦一说的原因,之前祁弘新在走投无路之时,去拜了龙女,而且龙女杀死所谓蝗神的事,祁弘新也是知情,也没法反驳龙女的存在。
苏子籍觉得,曾齐拿出水利图,好歹看在这图的份上,也能有所考虑,却没想到,竟这样刚强难劝!
“祁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公允,难道你能否认龙女杀死蝗神一事?那可是众目睽睽下发生,不仅是学生一人看到。”
“龙女本有,既是有,传梦一说又岂能一律当无稽之谈?真有暴雨将至,到时起了洪灾,大人又该如何?是否现在这般,只能补救?”
曾齐高声抗辩,虽句句用敬称,可这话也着实不客气了。
苏子籍不由侧目,虽自己安排了托,可这个托太敬业了吧,顶撞一府主官,这是豁出了呀!
岑如柏就上前低声耳语:“曾齐和先前被杀的段修文同是举人,素有来往,听说还有意招其为婿。”
苏子籍顿时有所明悟:“这是祁弘新刚强,不经过程序就杀一举人,虽可以说民变在即,不得不处置,也恶了士林,就受到了反噬。”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虽同是举人,可曾齐现在以为民修缮水利为理由,虽举的理由很荒谬,但却不能处置了。”
“就算想剥夺曾齐的功名也不行,学政决不允许。”
二人的争吵,许多人看在眼里,心里各起了心思。
在人群中,有一人貌不惊人,乃一个府里的小吏,这次跟着上官来做事,全靠着记性好、下笔快,能快速记录上官交谈的话,回去后整理了,就能呈交给上官观看。
而现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展开的水利图上,看在心里,手里则快速记录着,那个原本只记录着对话的本子翻到了后面,竟记录着的全是各种点、线的简化图。
因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争吵着人的身上,无人注意到异样。
祁弘新被曾齐的质问给气了个倒仰,可曾齐的话,却使不少人心有戚戚焉,他看着心里更怒,冷冷说:“本府刚才已说了,为官,最忌讳依鬼神一言而行政,本府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此是府内大政,非你能涉及。”
“就算要治水,也得考察地理,兼观天文,岂能当成儿戏?由祠祝之言而定之,这置我辈读书人和官府何地?”
“你且退下,要不,本府就治你煽动人心之罪。”
这话就很厉害了,一转眼,曾齐就变成官府和读书人的对立面了,见此,曾齐虽也满腔怒火,却也不敢造次,只得一躬退下。
“哼,汝等好自为之!”祁弘新获得胜利,再次冷冷看了一眼苏子籍,一甩袖子,直接走了。
见他这样,苏子籍不由沉思:“祁弘新反对的明显不是我,也不是修筑水利的事,而是依鬼神一言而行政?”
“可惜的是,我和龙女缘分太深。”
在场的人,互相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几分茫然或不解。
而祁弘新心里的郁闷,比之苏子籍,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天时冷着一张脸,有些小儿止啼的效果,而到了晚,他更在家里喝起了闷酒。
府中亏空已填补了大半,没剩多少欠银,祁弘新并不矫情,不会连肉也吃不上,但这时却没有让妻子上小菜,就是一碟花生,一壶清酒。
祁周氏陪伴在旁,见丈夫心情不好,柔声安慰:“心里有着什么难受的事,不如说与妾身听听?”
本就心里憋得慌,很多话不能与旁人说,妻子一劝,让祁弘新重重一叹:“哎,你是不知,我今天很失望。”
祁弘新皱着眉,似乎不胜愤慨痛心。
“我老了,能办的事不多了,本以为新来的苏子籍,是本科状元,学问不用说了,为政也很老练,特别是解决亏空,是神来之笔。”
“这还罢了,我看重是他的分寸,无论买鸭买鸡还是买粮,都是以官府名义,并不私下授受,很是清廉。”
“这种有才情能权变又清廉之臣,以后必是前途无限,可为我大郑栋梁,日后的良相。”
“没想到,他却谄于神灵。”
“那个曾齐,本府一眼就看出,是受了苏子籍指使,想染指水利。”
“苏子籍为给自己赚取一个功劳也就罢了,官之常情,想修水利,本官也会认真考虑,但他谄于神灵,依鬼神一言行政,实是大缺陷。”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我老了,他年轻,这样能干,以后说不定能当得宰相,可是依鬼神行政,鬼神就能借此控制朝政,这就很有祸端了!”
这也是祁弘新不管事情真假,先果断拒绝的原因。
他不希望苏子籍依靠鬼神,走入歧途,越走越远。
第476章 拗相公
祁周氏一听,细问了几句,就知道自己丈夫又在钻牛角尖了。
他这个人,哪怕也知道对方提的事在理,但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就很容易钻进去,爬不出来。
这些年,她跟着老头子在各郡府辗转,早就习惯了狗熊脾气。
可该劝时,还是要劝。
不仅是为了让老头子心里别这么难受,更重要是,因一时偏见而耽误了民生大事,等祸事出了时,她家这老头子怕是要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就当年太子之死一样,自己折磨自己。
于是,给祁弘新又倒上了一点清酒,这次不肯倒满,显然不想多饮。
她声音柔和分析:“苏子籍是新科状元,郡丞,不管怎样,将来前途广大,何必在鬼神一事上,与其怄气?”
“你也说过,此人办事还算老道,并不是浪费贪污的人。”
“这水利修建计划,妾身觉得很合理,也并不需要太多人和花费,只需要一些土石就可以。”
“你这般反对,不过是因着鬼神一说,不合你的意,但涉及民生大事,无论真有还是假有,都没必要怄气而真否决不管了。”
“到时真的暴雨来了,你难道就不会后悔?”
“至于苏子籍以后当宰相的问题,那是朝廷和皇上考虑的事。”
“妾身不懂大道理,只是苏子籍自一上任,就为您解决了老大难题,单是一个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您也不能由着性子只当拗相公。”
“还被外人说嫉妒。”
祁弘新知道她的心意,迎着夜风,怅怅望着天空,只点了点头,只管喝着闷酒不说话。
是,到时真来了暴雨,有了洪涝,祁弘新扪心自问,自己怕是会后悔。
但同意更不成,正因为苏子籍前途广大,以后有入阁拜相的可能,才不能由得入得歧途。
平常人入歧途,最多就是误了自己性命,毁了一家。
可将相入了歧途,就很容易坏了百年之风,影响江山社稷。
入夜上榻,因思索着这件事,祁弘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难道我其实是有着私心,所以才会这样反对?”
想到自己面对苏子籍的态度变化,祁弘新身体一僵,好一会才又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望着床帐,自问:“难道……真是老妻所说,是因我嫉妒了?”
“因苏子籍年轻,才不到二十岁年龄,未来可期可以青云直上,可以大刀阔斧的做事,有着足够时间跟精力去做事。”
“不像我,已是日暮西山,时日无多了。我更无前途可言,想做什么,都受限颇多……这难道就是我嫉妒苏子籍的原因?”
“不,也许有,但我对他还是期望更多一些。”
祁弘新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此时夜色晦晦,微风吹来树动草摇人影幢幢,祁弘新才想着,一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人进来,笑着:“你睡的沉了,走,我们去给太子请安。”
“好,我这就去。”
祁弘新下床趿鞋,出门问:“郑今瑶,你不是奉了太子的命出京了,怎么又回来了?”
郑今瑶笑:“差事早办完了,回来给太子请安,倒是你,久久不来了。”
祁弘新笑:“我不过是个二甲传胪,你可是探花,有你在,何必要我侍奉?”
说着向东宫而去,却见草木凋零,又说:“现在是秋天了么,怎么凋零成这样,园丁是干什么?”
“还好,不是您给送上些鲜花么?”郑今瑶指着一处说,祁弘新看去,是有一片花园繁花一片。
正想说话,就看见东宫同僚大多都在,只有太子右卫率商宥鸣、黄良平、钱之栋等人躲在枯萎的树侧一处,并不上前,恍惚间祁弘新有些奇怪,进了一处宫室,光线不亮,那里一个冕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提笔写着。
似是见他到来了,忽然就抬起头:“祁卿来了。”
“太子……殿下!”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仿佛从记忆中挖出来的面孔,祁弘新愣愣看了片刻,噗通一声就跪倒了,眼泪流淌而下。
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事,只记得自己像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过来,似乎经过了千山万水,而眼前出现的人,是自己一直不曾遗忘的旧主,只是看着,就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