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柯守
余律猛从那种状态中清醒过来,扫看一眼面饼和茶,略点头致意,却不饿,只是看着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正巧写到了最后,也就是“臣谨对”三个字处。
写好了!
余律长出了一口气,胸口本就舒畅再无堵塞之感,现在就更痛快了!
又看了一眼文章,他不由哑然一笑,这时才真正觉得饿,拿了面饼,就着茶水狼吞虎咽。
得吃完了,这才提笔,将草稿上的文章,一一抄录在答卷上。
殿前考试,不得失仪,一点错都不能有,这其实很耗费精力,等全部抄录完,又仔细检查三遍,发现毫无错谬跟犯忌讳时,但见殿内有点暗了,已经有官上前,一一点起蜡烛。
“是接近黄昏了。”余律看了看,殿内有点幽沉沉,远处一阵风响,接着几滴雨落下。
“下雨了,快,上伞。”
殿试自然有预案,一排排伞挡在廊前,不过这时也不早了,已经有举子陆续交了文章,余律一向求稳,哪怕写完了,也没有立刻交,而等走了一多半的人,才示意监督将卷子封起来,放到一边去。
出去的人,都是从旁绕开,所以当余律跟方惜汇合时,已在宫门外。
方惜交卷比余律要迟一些,但也没迟太久,余律在宫门外等了不到一盏茶,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顺着人群出来。
因这里虽是宫门外,却距离守卫宫门的甲兵不远,贡生出来后都不敢高声喧哗,余律也只是朝着方惜招了招手。
这时,雨大了,松涛一样渐渐逼近,整个紫禁城的巍峨宫阙淹没在雨幕中,云涛更是压得黑沉沉,似乎酝酿着雷霆。
几个太监更是急急赶至,脚步急促。
“快,皇上要速阅考卷。”
第1194章 狂介
贡生出了宫门,雨噼啪下,虽有赠伞,也禁不住这大风雨,但见远处一些酒楼一盏盏灯笼亮着,连忙就冲过去避雨。
余律赶到了楼下,还算好,只湿了外衣,见楼下热闹嘈杂,忙喊了楼上雅座,幸亏喊的快,抢到了最后第二间,略觉心安,喊了毛巾。
待方惜近前,余律打量了下,见其面上若有所思,却并无太明显懊恼颓丧,多少松了口气,觉得他二人既是提前得了太孙的提点,再差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来,坐,擦擦脸,菜我已经点了。”余律说着,伙计已经上了菜,是四菜一汤一壶酒,于是举觞劝酒:“喝杯酒热热身子。”
方惜举杯同饮,脸泛上血色,看一眼余律,忽然问:“这次策论,你是如何写的?”
余律遂笑:“就按照太孙提点写,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念给你听就是了。”
虽说如此,余律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将自己答的内容念了几段。
“……然臣所望仁政于陛下者,非欲尽变天下之俗也,非欲复井天下之田也。亦曰宜时顺情而为之制,而不失先王之意尔……”
类似之语,无非就是太孙之要意,反正既知道该怎么写,顺着这方向打开思绪,简直是很顺当。
余律觉得,以方惜的才学,只要也顺着这方向去写,也不失金榜之要,又念了几句,就随口问:“你呢?”
他这样问时,语气很轻松。
结果等了片刻,却没等到方惜的回答,余律顿时一顿,抬首看向方惜。
“你……”
面对余律的目光询问,方惜却一口饮酒,移开目光不语。
这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余律大惊,放下酒杯:“你、你该不会是?”
方惜没有反驳,又“咕”一声,满饮一杯,重重吐出一口酒气,余律顿时就懂了,正是自己所猜,简直是想要一巴掌打上去——这可是殿试,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莫非你是用以前狂介之言书之?”
“你就不怕获罪于天?”
方惜满脸血色,闷闷又喝了口,才猛地收住,开口:“余兄,你应该知我,我怎能为当官而昧心呢?”
但这不是什么昧心不昧心的事,而是朝廷科举,本就是为了吸取为自己服务的人才,不可能汲取狂生。
这先不说,个人来说,总要先拿到做官的资格,再去实行自己抱负,若被卡在这一步,纵有抱负,也无法施展,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况且,太孙当日所说很有道理。
二人的观点的确太偏了一些,带着书生意气。
可真正执政时,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却绝不是只凭着一腔书生意气就成。
可余律看去,见方惜虽笑着,却一脸认真,顿时知道方惜已钻了牛角尖,不可能在这时就改了,而考试已结束,现在再说也是徒劳无益,直接被一口闷气憋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到了这时,无论说什么都已晚了,只得重重一叹:“唉……”
皇城·阅卷处
这本是内阁的附庸公务厢房,其实是几间房打通之后大房间,里面同时容纳上百人都不算太拥挤。
临时改成阅卷处,只见四周都是镶了铜叶大柜,里面都是机密文卷,但都上了锁。
此刻,一张张桌子被摆开,桌上堆得都是文卷,每桌大概五十份,还有几个是空着,是二审三审之处。
十几人坐在桌旁迅速而仔细的阅卷,每人负责一摞,但到了后面,有人会进行复查。
尤其是经历舞弊案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就算不会祸及家人,若因此丢了官、降了职,也十分不划算。
说话声、翻阅纸张的声音,以及写字时,虽都极小的声音,让整个阅卷处显得过于紧张。
这些考官都是极其认真地在阅卷,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就头昏眼花,不得不狂灌参茶。
一个四十余岁的考官就灌了好几口,才缓过这口气,忍不住叹:“往昔一日出卷,现在一个半时辰出卷,也太赶了些!”
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忙碌,连饭都吃不上。
旁一人提醒:“皇上催促的紧,要一个半时辰内拿到名次,并且连着太孙还等着呢!”
这话一出,不仅是这四十余岁的考官闭嘴不敢再吭声,别人对视一眼,也都加快了速度,同样都闷声不吭。
阅卷是很辛苦的事,一日阅五十份,这就已让这些考官疲惫,何况加快速度,要在一个半时辰内全部阅完?
又不是平日里给晚辈阅文章,这些都是考卷,一旦出差错,被查出来,负责的人就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谁都不敢不小心,而加了小心,再提速度,耗费的就是这些考官的精神了。
才阅到半数,哪怕再有耐心的考官,也渐渐烦躁。
其中一个三十余岁,看着就很清瘦的官员,就是平日里很注意修身养性的人,此刻也有了一点烦躁,丢下一卷,不禁暗骂:“混帐,如此狂介之言,别说是贡试殿试,就是举人,怎么考上的?”
扯了扯衣领,又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又拿起一卷,烦躁看下去,只是看完,他若有所思,忽然手一顿,将已经读过的内容,又读了一遍。
渐渐,这位考官中平气和起来,这文章正好就对了胃口,就连烦躁的情绪都随之消散大半。
“倒是一篇好文章!”考官越看,就越欣赏,觉得这的确是好文,等到看完了,又再看一遍,越看越是喜欢。
“诸位大人,不如来看看这一篇!”这考官捋着胡须,微笑着说着。
别的考官一看,这态度,明显是阅到好文了,对此刻的他们来说,阅到一份好文,也是很解乏的!
“我来看看。”一个眉眼多少有些烦躁的人,将这份卷子捞了过去,仔细看了一遍,不由若有所思,按须而叹:“好文!的确是好文!此文足以下酒,可为前列矣!”
这可谓前列可不能随便说,别人一听,嚯,这文这么好?
依次传阅一遍,不由面面相觑。
“是不错!”
哪怕是觉得不太合自己口味,也得承认,这的确是一篇好文,颇有大家风范!
主考官看了,恰陆续将卷子阅完了,也不加评价,只是看了看天色,见已经夜了,就说着:“全部阅完,就送进去吧!”
“皇上和太孙,还等着我们!”
偏殿
夜已幽幽,点着蜡烛,一股还没彻底散去的饭菜香气,说明等候在这里的天家父子似乎刚刚才用过晚膳。
太监将卷子一一用金盘托进来,不多,仅仅是前二十份,按照名次仔细放好。
又有太监将银盆端来,里面的水正温着,皇帝洗了洗手,接过毛巾擦了擦,就扔到里面。
“这就是他们选出的第一名,倒还可以,仓促之间能选出这个,也算用心了!”
皇帝拿过第一卷,展开慢慢看着,神情倒是平静,唯有仔细看,方能看出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些,气息也更缓和了一点,显然,这篇文初看第一遍,就让他略有一点喜欢。
第1195章 寒窗三进士
“尚可一观。”
等到看到最后,不知为何,皇帝竟有些意犹未尽,于是竟然再读一遍,纸张被微微翻动的声音,又在安静了的大殿内响起。
殿内的人不少,除了蜡烛有时“啪”的声音,一个个都屏气凝神,没有吭声。
苏子籍也是坐在一旁,只低头垂眸喝茶,仿佛对取士结果并不关心。
主考官钱圩从容站着,而一个四品的相对年轻的考官却有些不安,他就站在皇帝和太孙面前,其实算是最煎熬的一个。
这两位,一个是现在皇帝,一个是未来皇帝,一个都得罪不起,偏偏两人的不合,已经渐渐有些风闻。
“上天庇佑,一定无事。”四品考官现在就怕两位在这时争起来,若是那样,作为考官的自己,怕才是责任最重的一个。
皇帝算是此刻最自在一个人了,没去管别人怎么样,将手里拿的卷子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喜欢。
“不错。”皇帝看完还点了下首,称赞:“说得妙,这篇文章说得妙,实在有慰朕心!”
皇家制度与众不同,皇帝很少亲自称赞,更不要说“有慰朕心”这句考语了,连钱圩一凛,这就是真进士了,怕是本届状元。
这本是好事,不知道为什么,钱圩还是有点不安,果然皇帝见这些答卷都封了开头,只是一笑,直接撕开了这份卷子封着的名字,等一看名讳,手就一顿,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惊讶来。
怎么会是这个人?
苏子籍只安静等着,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皇帝在露出略有些惊讶的神情后,蹙眉看向了苏子籍,然后慢吞吞说:“太孙,你来看看这篇文章。”
随着皇帝开口,小太监忙将皇帝手里卷子接过来,递给苏子籍。
苏子籍起身恭听,应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