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第0561章 将军信否
州府事务繁忙刚刚告一段落,乡里春耕有序进行着,小信鸽蔡大宝便又来到了穰城,并且带来了岳阳王萧詧的诚挚邀请。
只看蔡大宝那欲语还休的表情,李泰就猜到应该是汉水上游的事情又有了新的突破,正好他近来也能抽出时间来继续处理此事,于是当即便稍作准备,然后便同蔡大宝一起南去与岳阳王相见。
这一次见面不再是沙洲上,汛期到来江河暴涨、河洲陆地多数都已经被淹没,为了保证隐秘性,只能将会面的地点安排在一艘驶入了沘水中的大舰上。
看着这规模不小的舰船,李泰自是颇为眼馋,之前他在河阳跟东魏交战对峙时,做梦都想拥有这样的大船直接在河面上打爆对方。等到踏足船上,的确是较之寻常小船平稳得多。
“哈哈,多日不见,李大都督你风采更胜往日啊!我虽然长思相见,可无奈身系凡尘之间,终究不够豁达自在。”
李泰并其属众们刚刚登上船来,早已经等候在甲板上的岳阳王便阔步迎了上来,且还非常熟络的抬手拍拍李泰的肩膀,结果却拍在了被外袍所罩住的臂甲上,双方都心照不宣又不无尴尬的笑了一笑。
李泰又不是什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丈夫,应约来到对方的大船上,还不知道船上有没有安排五百刀斧手,所以安保工夫当然也要做足,随行千余精骑,三百人随其登船,剩下的留在岸上。只要在会面过程中岳阳王消失在其视野中半刻钟以上,那就准备抄刀子砍人的。
“大王此番相邀,必然是有什么珍稀人事要作引见吧?”
李泰在问候过岳阳王之后,便又笑语问道。
听到这话后,岳阳王脸上笑容正欢,抬手示意李泰随他一同往船舱行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我就知道瞒不过李大都督,今日的确是要为你引见一位稀客贵宾。李大都督与我忝为地主,可一定要将此贵宾款待、务必使其宾至如归啊!”
李泰闻言后,又见岳阳王一脸闷骚炫耀的神情,心内自是了然。当他走进船舱后,便见到一名身材挺拔、穿着一袭华丽锦袍的中年人。
其人脸色虽然有些憔悴,神情倒还镇定自如,见到岳阳王和李泰走进船舱后,便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先向岳阳王抱拳示意,然后视线又望向李泰,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开口说道:“这一位郎君想必就是大王前言要为下官引见的贵客吧?安康李迁哲,未知郎君如何称谓?”
李泰闻听李迁哲其人其事,心内已经将之脑补成一个油滑嚣张、酒色无度的纨绔形象,但是看到其人这般形象,不由得也是略感诧异。
这李迁哲容貌不算多么出众,但是气度倒也不差,声音沉稳有力,不待岳阳王开口便先自我介绍并询问李泰的身份,可见虽然眼下并不自由但也并非任人摆布的性格。
“陇西李伯山,常闻李将军乡声时誉,今趁大王引见得睹尊容,果然不负时誉所传,心甚欣慰。”
李泰望着李迁哲笑语说道,很好的掩饰住想要爆锤这个家里有矿还排场极大的家伙的想法。
“李、李伯山……国中似乎并无,敢问、敢问是否关西……”
李迁哲听到李泰的自我介绍,神情顿时有失镇定,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颇有惊惧的频频打量着李泰和岳阳王。
岳阳王见这家伙如此反应,忍不住便也笑了起来,指着李泰又对李迁哲说道:“李将军没有听错也没有想错,这一位便是功勋显赫的魏国名将、西河公李大都督。今日于此引见你两位分处岭北山南的名流相见,我也颇感荣幸。”
“这、这……大王究竟、究竟为何引下官至此?李大都督壮名却有耳闻,但彼此各有效力,并非同道,即便素不相识,我亦不以为憾!”
显然李泰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给李迁哲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在被岳阳王绑架至此的时候都不失自控,可是这会儿却有些慌了神,完全搞不懂岳阳王和李泰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唯是以南梁臣子自居,义正辞严的表态道。
听到李迁哲这么说,岳阳王不免便有些羞恼尴尬,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泰给抬手制止。
“李将军怀抱忠诚、表里如一,的确是让人钦佩。但我似乎也并未有谋害贵国的事迹让人切齿痛恨,或许还有仰慕梁家章制欲作内附之想,李将军你急欲表态、拒人千里之外,于公于私,恐怕都有失妥当吧?”
李泰望着一脸戒备之色的李迁哲,又微笑着说道。
李迁哲听到这话后,眼神又泛起几丝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所以李大都督入此是为南投?但这又与我何干?我边将也,并无职权过问此事……”
“这暂时倒也没有,所以作此言论也只是想告诉李将军,世事无常,切勿短视度之。一旦失算恐怕就会伤人害己,悔之晚矣。”
李泰又叹息说道,看起来岳阳王只是把人掳到这里来,还没有进行深入有效的沟通,所以才让这个李迁哲满心戒备。
“多谢李大都督赐教,待有闲暇一定仔细品味,希望能有益余生。”
李迁哲又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然后才又将视线转望向岳阳王说道:“下官冒昧再问大王,引我至此究竟所为何事?若是下官无意中冒犯大王,罪孽深重以致国法难容、并须以私刑加戮,敬请明告,下官自知取死有道、亦死而无憾!”
岳阳王听到李迁哲这问话,脸上便也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他虽然做得出这件事,但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向李迁哲开口劝说希望他能同流合污。
所以说这个脸皮面子当真是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李泰眼见岳阳王到了这一步都还只想做个半掩门,那么恶人也就只能自己来做了。
“李将军倒也不必急于诘问大王,今日你身入此境,是我几求大王所致。原因也很简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将军你一族世居安康境内,几代深受一方水土的哺养,却从未想过推利于人、与众分享,得有今日的灾祸,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李泰又望着李迁哲笑语说道。
“我家几代守乡卫土,护佑乡人免受北虏戕害,声闻乡里、德庇一方,如今所得所有,俱至尊察授、乡里推奉!李大都督以此笑我,恐怕是没有这个资格,纵然可以夺我性命,必也不能埋没道理!”
李迁哲闻言后又冷声说道,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李泰听到这话后,索性便抽出佩刀,径直向李迁哲斩落下来,而其人也全不畏惧,只是闭眼待死。
“伯山且慢……”
岳阳王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发声劝阻。
李泰自然不会劈杀李迁哲,佩刀悬停在其人颈侧几寸处,继而便大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兀自有些惊魂未定的岳阳王说道:“大王果然明鉴,若非如此至纯至勇之人,如何能相谋事!前者大王力荐,我却仍存怀疑,今观李将军风骨如此,的确是让人钦佩!”
李迁哲听到这里,便也缓缓睁开了眼睛,未及抬手擦拭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充满狐疑的望着李泰,思绪仍然紊乱着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出来。
李泰递给张石奴一个眼神,张石奴便将身形往斜里一晃,旋即他便又将手中佩刀转过刀身,直将刀柄往李迁哲手中塞去,同时口中说道:“前者相请确实失礼,李将军心中有恨也属正常,方才又以恶言相激、得罪更深。
情知难求谅解,但我却仍盼能与李将军相知共事,请将军且持此刀,若将军愿与我为友,请割臂腿泄愤,若仍厌我至深,请当胸刺来!我诚欲收聚壮士相谋大计,今却因辞不达意而伤害壮士情怀,不得见谅,死有余辜!”
“这、这……”
李迁哲死里逃生,尚自心绪未定,垂眼看了看被李泰塞到他手边的刀柄,手指下意识弹了一弹,旋即又抬眼望向李泰一脸诚挚的表情,手掌如触摸到火炭一般陡地向后收回,身形也向后疾退两步。
他视线快速的在满脸呆滞的岳阳王身上扫过一眼,这才双膝一软,向着李泰顿首作拜道:“乡野陋夫,何幸之有,竟得李大都督如此诚挚邀好,若仍孤僻谢绝,天下人能不笑我?”
李泰将佩刀弃在脚边,俯身捧起李迁哲两臂,旋即便望着他大笑说道:“之前尚是素不相识、厉色以对,如今李将军却是高义活我,前言世事无常、勿作短视,将军信否?”
第0562章 巨利惊人
见到李泰和李迁哲彼此态度和对话转为友善,似乎是已经冰释前嫌,仍自心有余悸的岳阳王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着员奉上酒菜,满脸笑容的招呼两人各自落座。
李泰见到坐在席位上的李迁哲神情已经转为平和,不再像之前那样刚强有加、对自己敬而远之,也不由得感慨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没有“容易”两字,哪怕是这种家里有矿的选手,关键时刻这演技也得靠得住。
他能体会李迁哲方才的心理,应该是一种悲愤交加的复杂心情,看似是因为与李泰之间的对话让他情绪剧烈起伏,但其实还是岳阳王的做法和态度让他心态上破了大防。
李迁哲也算是南梁一个边将,对朝廷即便是谈不上绝对的忠诚无私,起码其祖辈镇守安康,没有让魏国的势力渗透进来。结果岳阳王这个皇孙却派人入境将他擒来并送到敌将面前,任由敌将恐吓逼迫,这实在是让李迁哲既不理解,也完全不能接受。
但无论他是怎样的心情感受,也都无改当下受制于人的处境。岳阳王作为嫡系宗室尚且如此,李迁哲在面对李泰所抛来的橄榄枝时自然也没有必要拒绝。尤其他能看得出这双方无论是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和同谋,彼此间似乎并没有明确的主从关系,甚至岳阳王的主动权可能还要逊于这个敌将李伯山。
李泰又借着那个所谓“高义活我”的由头,亲自为李迁哲斟酒示好,一扫之前盛气凌人的姿态。
岳阳王虽也有心想要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毕竟是他派人将李迁哲绑来此地,对方心中自然难免有所怨恨。但他终究自持身份,放不下身段如李泰那般示好拉拢。
不过在看到李泰和李迁哲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谈话氛围越来越融洽,岳阳王心内也隐隐有些不爽,于是便又笑语道:“之前伯山你屡屡请我将李将军邀至此间,如今李将军总算到来,所为何事你也应该向李将军仔细讲解一番吧?”
听到岳阳王特意加重咬字的话语,李泰便微微一笑,对这一点小心思不以为意,旋即便望着李迁哲正色说道:“我与李将军虽然相对而坐,但却心向异国,此日或可且乐当下,别后重逢或许就难免兵戎相见。
你我本无夙愿,更无新仇,何以不能长相友好?人间又有多少素不相识之人,初见即需分定生死?我在国中浅以战功得赏,但本身却并非好杀之人,人间不应如此,世道不应如此!我这一点愚计,请问李将军是否认同?”
李迁哲自是想不到这敌国威名赫赫的少壮名将、初见便要抽刀劈杀自己之人竟然自诩并非好杀之人,且还发出这种好生厌战的言论感慨,只是在诧异之余稍作回味,便也不无认同的点头说道:“李大都督所言确是发人深省,世道艰辛,人若能相互友好、彼此扶助,总是要比相互残杀加害更好。”
他这也是真情实意的有感而发,不论之前是怎样的性格和想法,但此刻确是由衷之言,毕竟自己小命还在别人手里捏着呢。
既然双方能够达成这样的共识,那下面的话就更好说了,李泰又作忧叹道:“人间多有纷争而少有和气,有的纷争确是无从调和,须得以命相争。有的纷争则就乏甚道理,只是意气执迷。
但能立心于正直,与人求同而存异,南腔北调便不谓无从调和。这并非是虚言,我与岳阳大王所以能够和气论交、相谈甚欢,便是在于各禀正直,求同存异。”
“啊?对,是的,李大都督所言确是至理,各禀正直,求同存异!”
岳阳王尚自猜测李泰兜这么大玩到底是要说什么,却不想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来,先是稍作错愕,旋即便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并又补充道:“章轨虽有不同,道义无分南北。之前两方陡生边衅,各执一计,若是强斗下去,必定生灵涂炭、血染汉水!但在各自异计之余,又找到能令两方捐弃前嫌的事情,由是罢兵止戈、重修边睦!”
哪怕再无耻下流之人,也要给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理论支持,诸如以暴制暴、盗亦有道之类。一旦没有了这种理论内核,那么其行为便会显得全无意义,行动力也会随之丧失。
岳阳王虽与李泰狼狈为奸,同样也需要给自己的行为修饰美化一番。各禀正直、求同存异,可谓李泰给他们这些勾当寻找到的一个好借口,我们都是为了家国繁荣而通敌啊!
且不说李迁哲对于这套理论认不认同,起码表面上是满脸的钦佩,望着两人说道:“下官不才,未曾深涉经史,不知前贤是否有此事迹。但见大王与李大都督义气情深,两方军民乃至两国都罢此方争斗,着实令人钦佩!”
岳阳王总还有点要脸,听到这话后只是讪笑两声,没有多说什么。
但李泰只当这是对方诚挚的夸奖,闻言后便笑语道:“前贤故事自有当时人为,百年之后我等亦成古人。李将军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我与大王之所以不惜失礼都要邀请将军至此,正是为的要把将军也网此义气之内啊!”
说话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岳阳王和李迁哲,然后才继续说道:“我等三人虽非同朝为官,但也都各镇一方。如何兴治一方虽然各有心得,但也有根本二计并无差别,即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但能守此二者,即便不为上政也绝不会沦为下流!”
讲到这里,他便指着食案上那漆胎酒器对两人说道:“譬如此物,请问大王,襄阳作价几许?请问李将军,安康作价几许?”
岳阳王听到这个问题,直截了当的摇了摇头,他就算再闲,也不会亲自赴市去买这些日常杂物。
李泰见状后,不免对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嗤之以鼻,然后又不无期待的望向李迁哲。
“我、我也并不确知时价如何,但这漆碗胎质细腻肥厚、漆层均匀滑润、上色也是鲜艳活泼,足见工艺用料都是上架,若在万钱之内,我是不吝访买的。”
李迁哲迎着李泰期待的眼神,想了想之后认真回答道。
这买卖没法谈了!
李泰瞧着这两个所谓的生意伙伴,一时间只觉得满心无奈和无语,一个他妈的一问三不知,一个就瞪眼给老子炫富,一个破漆碗一万钱,瞧把你能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李将军所谓万钱,是铁钱还是铜钱?”听到李迁哲回答乃是南梁那烂锈的欠陌铁钱,他心里才好受一点,但想到自家西魏连能够通行交易的钱币都没有,又是忍不住的暗叹一声。
见这两个家伙完全对市场行情一窍不通,他便也不再搞什么复杂的比喻,而是直接让仆从递上几样从西域流入比较有代表性的商品,分别是珠宝、金盘、野马皮与胡椒等几种香料,然后将这几种商品在长安的时价向两人讲述一番。
西魏虽然钱币不行,但李泰本身就是这些商品的最大供货商且享有着一定的定价权,他说多少那自然是能做得准的。
两人虽然不通市场行情,可是对这些高端的商品时价也有耳闻,诸如一个在南朝价值十数万钱的金盘,在李泰口中长安售价却只有一万钱出头。
铜钱、铁钱固然价值不同,但哪怕是用南北比较统一的绢价来折算,在长安也只是二十匹绢出头,但在襄阳却是上百匹绢还不只,到了建康则时价更贵。
饶是两人全都乏甚具体的金钱概念,可当听到单只一件商品的南北差异就达到了数倍乃至十数倍之高,一时间也都不由得瞪大双眼,震惊的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瞧这两人一副大受震惊的模样,李泰也是不由得一乐,西域商货在长安价格低廉,固然也是与长安商贸不发达、物价便宜有关,但更重要的则是,随着河西走廊被打通,西魏是可以直接源头拿货,拒绝中间商赚差价的。
尤其李泰更是如此,敦煌大族豪首令狐延保是他府中长史、凉州刺史史宁是他丈人门下故吏,还有陇右众豪强们与他组建四方城,门下子弟都为其部曲供他驱使。如果李泰还拿不到便宜货,那天下就没人能拿到了!
南梁的确是商品经济更加发达,而且对丝路贸易的参与度更高,但是受限于地理环境,本身并不能直接与西域胡商进行交易,需要经由吐谷浑倒上一波。
吐谷浑那一窝土王讲到穷凶极恶,就连关西这些穷鬼都大有不及,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赚取利润的机会?经由其境流入南梁的商品,较之最初的价格不知道已经翻了几倍。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那就是这些商品入境后首先到达的基本都是蜀中。如今治理蜀中的武陵王萧纪,那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狠角色,会平价销售便宜其他人?
第0563章 大秤分金
马克思曾经说过……
李泰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就是那个意思,而再看眼前这两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知道他所需要的效果已经达成。
“怪不得伯山你一意劝我打通汉水,原来是……”
岳阳王惊诧之下,开口便几乎要将他们的谋计全都吐露出来,但片刻后便又连忙收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喟叹道:“金贵铁贱,于我何加?但诚如伯山所言,但能物尽其用,才可达上乘善政。金玉喻人,当然是希望能得知者赏识,蒙尘覆垢岂不可惜?我等在牧一方,是有责任发掘人物,使其光耀人间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微笑点头,瞧瞧这不就做到了求同存异?大家虽然分属不同的国家,但是讲到贪财、讲到对人才和珍物的赏识,那都是一样的心情,无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