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那是当然,谁敢对我无礼,我一定会砍了他!”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口中哼哼说道,顺手一把抄过婢女怀中佩刀并熟练抽出,也想学李泰那般挥刀劈砍篱墙,挥刀半途却停下手,有些尴尬的送回刀鞘甩给婢女。
“我原谅你了,你也不用再内疚。那日你就算不逃出,我也不会真的砍伤你。但就是……总之,我明白了你的心意。”
她摆摆手,示意靠在这里的家人们都退开,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事情计较,我也有错,你家园业景色的确比我家好,我住在这里很开心,谢谢你。”
李泰顺手接回宝刀系回腰间,老实说真要这么送出的话,他也有点舍不得,都还没捂热乎呢。但他这穷家破业的,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送出去后能让这独孤妙音感觉被尊重。
“款待客人、务求宾至如归,是我这个主人本分。妙音娘子不因山景简陋而生厌恶,于我已是一喜,岂敢当谢。幽谷繁花若通人意,也是希望能有良姝美女纤手轻折,之前此间多居庸俗男子,虽有美景只是辜负。我才要多谢妙音娘子仙踪涉此,使我满谷馨香!”
李泰又抬手作揖,笑语说道。
“哪里是仙踪,我只是人间女子。整日焚香,不香才怪!我是喜欢香气,去到哪里都要带上一些。太师、阿耶说李伯山你智慧敏捷,你又懂不懂得合香呢?”
这娘子还没城府深到掩饰情绪思维,听到李泰这么夸奖她,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多说几句,希望能拉回一些之前见面并不愉快的经历印象。
两人隔着篱墙一问一答的谈话起来,站在旁边的若干凤则有些傻眼,看看李泰,又看看妙音娘子,这跟我想象的有点不同啊,你们怎还你谢我、我谢你的聊起来了?
“阿兄,我屁股疼!”
感觉自己受了冷落,若干凤便又手摸后臀喊叫起来。
李泰白了这臭小子一眼,那妙音娘子笑容也僵在脸上,过片刻才恢复如常,望着他冷笑道:“若干达摩,你说巧不巧,我家也有兄弟小字达摩。瞧见你我就想到他,他也总是顽皮胡闹,管教不好就会磕碰摔倒。你可比他大许多,出入自己注意些!”
若干凤倒没品味出这话里意思,但能瞧出那妙音娘子眼神有些不善,讪讪的把手掌收回干笑两声:“一下子又不疼了,好奇怪。阿兄,咱们去见伯父吧,几天不见,你不想念他吗?”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着点点头,举步走进了篱墙,妙音娘子见状便也小步慢行的往别墅厅堂走去,瞧见自家婢女略显促狭的笑容不断瞥她,便指着小婢女回头大声道:“李伯山,我家小雀儿说你好神采!”
第0107章 亡者不死
“这宝刀……”
厅堂里,贺拔胜指了指李泰腰间那柄光彩夺目的佩刀好奇问道。
“宇文萨保送的,高祖孝文皇帝赐物,伯父你家都没有吧?”
听到贺拔胜发问,李泰也笑呵呵解下佩刀,递在贺拔胜面前炫耀一番。
贺拔胜将这佩刀接过来打量几眼便又随手抛还:“那是真没有,能得赐御刀的绝不是小户人家,宇文萨保将此赠你,心意未必尽是良善啊!”
可不么,这柄宝刀乃是长孙家的家传之物,而长孙家却是整个鲜卑社会中仅次于皇族元氏的名门。哪怕在如今的西魏,也有着不菲的势力和人脉。
大行台赐给的小金印,李泰都敢挂在腰上出门溜达、也不怕蒙尘,但这柄宝刀他还真不怎么敢。别管宇文护是用什么手段搞来的,他挂在腰上出门显摆,就是对长孙氏族人的情感挑衅。
宇文护大概也是想籍此让李泰见恶于鲜卑名门,从而加强对他的依附。这么想虽然有点阴谋论,但如果是宇文护的话,李泰觉得他可能真有类似想法。
所以刚才赠刀给那妙音娘子,他也有点居心不良、祸水东引的想法。我这小胳膊细腿是扛不住长孙家造,但若加上独孤信,咱爷俩怕谁?
“那小娘子,是已经不怨你了?”
回想刚才几人前后入堂、笑容和蔼的模样,贺拔胜又微笑问道。
李泰闻言后也不无自得道:“我也不是什么神憎鬼厌的恶物,之前无知冒犯,今又诚挚道歉,这位妙音小娘子知礼明事,自然也就原谅了我。”
“那就好,我还打算劝你忍让一些。小女子乍离父母,入此陌生处境,难免彷徨惊疑,有什么郁气忘形发泄,并不是她本性。你比她年长些,稍给体贴,相处不难。”
贺拔胜闻言后便也呵呵一笑,也为亲近少辈能和睦相处而感到高兴,片刻后则神情一肃道:“但还是要警告你,收力几分!我北镇女子多率真、喜恶分明,不比你们汉儿家多心机。如愿既然舍女给我,我当然要代他照料周全。”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心生几分被捉赃正着的局促感,但还是正色道:“伯父目我何人?我虽没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风骨,但也自期甚高,从来也没有荒诞自秽的事迹!”
“怎么,同我家女子亲近是自秽?偏你李氏门高不容?”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却眉梢一挑,抬手便向李泰拍来。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说一定礼防谨慎,绝不让人垢言彼此!伯父你偏爱的有点过分了,近不得、远不得,我该如何自处?”
感受到贺拔胜拍在膝上的力道更弱,李泰心中暗叹一声,但还是打起精神嬉笑说道。
“阿磐不差,知你不是陈腐之人。我招揽这小女子入我门里是有些冒失,相处几日后竟有些难舍。你如果称量门第,就离她远些。如果着眼现实,不妨近些。”
贺拔胜又望着他叹息道。
李泰被说破心思,却仍有些忸怩:“言论这些,有些早吧?”
他自己心理年纪已是成年,但那小娘子虚龄才只十岁,以前偶作噱念也就罢了,现在既然认识了,再有亵想自己都觉得有点作孽。
瞧那小娘子对他倒是略有好感,但也不过只是爱美之心罢了。哪个少年不后宫,哪个少女不爱豆?青春期纯粹的喜恶情感,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就李泰自己而言,他的幻想目标也只是独孤信啊。
贺拔胜闻言后却叹息一声:“不早了,他耶所以将她置此,只是不想事扰于当下。但我也不能长久庇护,往年不识也就罢了,但今既然听唤一声阿耶,便也难免代持亲长之心。放眼关系,我想不出一个比阿磐你更好的托付之人。”
“原来我在伯父心里,竟是这样优秀。”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意识到独孤信处境并不从容,如果是宇文泰求婚的话,显然不需要如此安排避婚。但他见贺拔胜面有倦色,只是谑言道:“那我这便提亲?要不要告知独孤开府一声?”
“你去罢,我瞧你会不会直入横出!”
贺拔胜听到这话,也没好气的瞪了李泰一眼,转又叹息道:“事理点明,你自把持,我又能关照几时?另有一事,我长居你处,家事也共相混淆,待我去后,未必能分割清楚。
现今有了这小娘子,那二子或有逼迫,你也不乏人事仗助。阿磐你比他们精明,认真处理可免交恶,不要让我去后亡魂不安……”
“不会的,伯父如果不放心,那就自己放眼长望。”
李泰反手握住贺拔胜那瘦的皮包骨的手掌,轻声说道。
“足矣,多谢阿磐,让我此去无憾!人间少壮各自谋生,黄泉我儿盼我甚苦……”
贺拔胜用力拍拍李泰的手背,那深陷眼窝的眼睛里仍带笑意,泪水却已经从眼眶中涌出来。
那妙音娘子方从李泰指点给她从厅堂通向山坡的小道游赏返回,手里还攥着一把山坡上采摘的野花,入堂便见到这对老少对坐流泪,原本欢快的心情忽然转为沉重,一手捏着堂中垂下的帷幔,小脸上则泛起几分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小步上前,小嘴仍然瘪着,却强自欢笑着将那野花束捧上前道:“阿、阿耶,这是我在坡上新采的花朵,阿耶如果喜欢,明天我再去、后天也要去……”
“阿耶喜欢、喜欢,只是这花枝不如我家娘子美丽。”
贺拔胜抹一把泪眼,抬手接过那花束,又摆手对李泰说道:“你去、你去,勿扰我同小娘子细话。”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又对那小娘子欠身告辞。那娘子忙不迭敛裾回应,垂首却见裙摆被山泉沾湿,手指一勾刚待遮羞,抬眼望去时,李泰已经阔步离开了厅堂,小脸一滞,怅然若失。
贺拔胜终究还是没有挺过这个夏天,六月上旬的一天,李泰正在台府官署中盘点着库物,忽然有吏员来告他乡里家人正在府外焦急待见。
李泰闻言便心里一慌,忙不迭冲出官署便向府前跑去,刚刚转入台府主巷,后方忽闻杂促的马蹄声响起,他方待避行道左,便听到大行台宇文泰疾呼声:“李伯山,上马,去你家!”
李泰连忙入前翻身上了一骑闲马,便共宇文泰亲兵们一路驰行而出。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出城时还是艳阳高照,一行人抵达商原的时候,天空中已经雷声滚动,不多久,便大雨滂沱。
李泰在前导引,宇文泰一马当先,直入山谷别墅。左右亲信帐内如影随形,一并冲入山谷之中,并很快将这别墅完全包围起来,原本留事其中的仆人们也都纷纷被驱逐出来。
李泰也并未被允许登堂,篱墙内徘徊片刻,眼见雨势越大,便吩咐家人将仓库中的雨伞蓑衣全都取出来,逐一分发下去。
听着那越来越噪的雷雨声,他心情也变得跌宕起来,只觉得一口气窝在胸口处,心烦意乱。
越来越多的人马车驾登塬入庄,许多人冒着大雨涌入山谷中,也都被大行台亲兵阻拦在外。有认识李泰的连忙入前大声询问,但他对内里详情也一无所知。
独孤信到来的不算太早,此际也失了以往的雍容姿态,脸庞上流水纵横,不知是雨是泪。跟在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也都被雨水冲刷的面目模糊,只是手足颤抖显露出心情的焦躁。
天空中咔嚓一声闪电振聋发聩,雷声过后一时间竟似万籁俱寂,嘈嘈切切雨滴声中,厅堂里突然传出宇文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破胡兄……”
这呼喊声仿佛一柄利刃戳人心防,原本举在头顶遮雨的手臂颓然落下,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独孤信等三人也都颓拜于地,各自哽咽悲呼:“太师啊……”
此起彼伏的哭声从各处响起,一时间就连暴雨声都被淹没不闻。
一直守在堂中的贺拔胜亲信养子贺拔羖失魂落魄、颤颤巍巍的行出,在这大雨中仔细分辨一番,走向独孤信等三人略作耳语,旋即来到李泰面前连作三拜,悲声道:“阿耶此去无憾,多谢郎君周全。大恩此生难谢,来世必作报答!”
李泰正自悲伤迟钝,未解其意,片刻后反应过来时,贺拔羖却已踉踉跄跄行远。
他抽刀于手,划破雨幕,口作悲呼道:“苍天夺我主公,壮魂岂能独行!人间黄泉,不离不弃,某来也!”
话音方落,利刃封喉,壮烈身躯仰天而倒。
“生人继志,亡者不死!太师生而人杰,死亦鬼雄,共此大义,扫灭东贼!”
李泰刚从贺拔羖殉死的震撼中惊醒,却恐其他人效行,忙不迭振臂大喊道。
此时,并跪于厅堂前的贺拔胜众亲信们也都各自感应,自朱猛以下众人纷纷解衣噬臂,叩首呜咽道:“主公虽去,家仇未已!某等衔恨偷生,誓报血仇!”
第0108章 造福乡里
盛夏时节的商原,清晨时分已经颇见燥热。
塬上农田里作物长势正好,绿苗如缎。但若将视野拉长,便可见到谷菽苗圃的长势有着一个明显的界线。
这界线或是狭长的条状,或是形成一个大圆,范围内的长势更好,界线外的则就被衬比的苗低叶窄,明显的发育不良。
“塬上大井即可溉田数顷有余,小井也在一两顷之间,地脉水汽多寡不均,生民得利也都有深有浅。长此以往,乡怨聚结,怨斗频生。所以我乡渠主凿渠匀润,量分平均……”
渠盟的掌事吴敬义引着数名行人登塬,将他们引到一段业已投用的井渠附近,向他们详细介绍着井渠修成后给塬上田事带来的改变。
这附近正有乡人汲水浇地,浅井则用桔槔、深井则用辘轳,汲取上来的井水再用独轮木车推到田间地头,浇地补苗。
几名行人来自外乡,看到如此乐耕一幕也都感叹连连:“商原民众有福啊,有吴都督等乡义德长这般引水帮扶!我们这些他乡拙劣,自家都还耕事不旺,就算有义助乡亲贫弱的心意,也没有这种能力。”
“渠主常说,事在人为、视乎一心,大有大计、小有小造。此乡水利,也是从小处作起。最初同盟作业者,也不过乡里寥寥几家,但随着渠事造起,乡土得利,左近县乡不肯同盟共事者,群众都知其不义,共相唾弃!”
讲起渠盟的发展,吴敬义更是一脸的自豪,往年他勇作当县都督已经自觉得荣耀乡里,但今在渠盟掌事,于整个武乡郡中都是名声在外的乡义表率。
之前为了谋求势位所费良多,但不久前当州大中正还亲临其家,告诉他择一户中优秀子弟、秋后响应州辟,若得当选即可录籍大行台待官。
这样的社会影响和特权,显然不是一个乡团都督能够带来的。
吴敬义每每念及此节,心里都充满干劲,越发有感追从李渠主共事是一个明智选择,按照这势头,他们一家两代之内跃升郡姓都大有可能!
若非如今乡土难称安静,武力的保证必不可少,否则吴敬义都想放弃自己这个乡团都督的职位,专为李泰鞍前马后的操持渠事。
毕竟如果能有更加安全稳定的上升途径,谁又舍得自家儿郎抛头颅洒热血的以命博取前程富贵?
“请问李渠主可在乡里?某等既然入此乡里,也希望能拜访这一位乡贤少壮、请教乡事几则。”
几名外乡人凑在一起议论一番,便又推出一位代表向吴敬义说道。
吴敬义闻言后便点头笑道:“诸位来的也巧,渠主恰在塬上巡察渠事。具体何处未知,须得逐处访问。”
“这没什么,访贤之路当然曲折。”
几人也都纷纷笑语说道,他们此行南来,第一是为了向此地渠盟售卖一批物料,第二则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闻名已久的商原李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