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此时在商原南坡一道沟谷斜岭上,有近百人分散各处,三五成群的从左近各处分布的土坑里掏出铜盆、陶罐、羊绒等物,各自验视对比一番。
“在这里掘井,五丈以内一定可以出水!”
一名身着麻袍的中年人审阅一番后,指着坡前一个三尺深的土坑笃定言道。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也不作质疑,纷纷拿着掘井的工具凑到这里来,就着这个土坑继续向下挖掘。
“陈翁过来休息一下,辛苦你了!”
李泰身着一袭素色的袴褶时服,站在凉棚下向那麻袍中年人招手喊道。
“只是使用几分眼力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那陈姓中年人迈步向此走来,见到李泰神情略显苍白憔悴,便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我等都知郎君情深义重,主公去后、难免伤心不已。但今户内户外都有群众要仰仗郎君谋生,还请郎君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往者已矣,生人仍要努力。之前哀情失控又乍感风寒,休养几日已经痊愈,塬上游走一程,出一身浮汗,舒爽许多。”
贺拔胜的去世虽然让李泰大感伤心,但也不至于悲伤毁形,只是那日大雨倾盆,随后又作为礼官、挽郎参与到贺拔胜的丧礼中,一场繁礼流程进行下来,月中骤然病倒,在庄中休养多日,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麻袍中年人名叫陈茂,也是贺拔胜旧部中的一员,样子虽然不甚奇异,但却有一手非常了不起的相地寻水本领。之前塬上修建井渠,他便入事其中。
前段时间李泰很少亲自到工地上察看,但也从许多人口中听说陈茂寻水本领之强,但终究耳听为虚,此时见到陈茂不多时便寻找到合适的凿井地点,心里也是好奇的很。
“陈翁是如何料得哪处土坑可以凿井?”
他摆弄着工人们送回凉棚的那些工具,见只是寻常的铜盆瓦罐并杂絮之类,凭他肉眼实在难以判断出什么不同。
“野地行军,寻找水源是一大要务。特别在一些不见流水的荒僻地界,没了水那就是没了命。这寻水的本领,说来其实也简单。”
陈茂走进凉棚里,见李泰坐定后,自己便也坐在了藤椅上,指着塬上植被说道:“这第一点自然是望,草木茂盛之处,其下必有潜流,浅掘可得。若无草木可望,便需望气,掘一地窖、人立其中,黎明时以目切地、望察四方,水汽上腾、望去似烟,深掘便可得水。”
李泰一边倾听一边点头,这倒也在他所了解的常识之内、没有脱纲。
“如果是燥热地界,水汽不明显,那就要先掘三尺之坑,铜盆、瓦罐、羊绒等放置其中,清油擦拭,先覆干草、再覆细土,等候一日,取视其底,有水欲滴,下必有泉。陶瓦得者,不出三丈,铜盆得者,不出五丈,羊绒得者,便需深处取得。”
陈茂又将这几个器物的作用各自讲述一遍,旋即又说道:“除此之外,另有火辨之法,坑底造火,如果火气蜿蜒而上,便是水汽所滞,若火烟直上,那么此间必然无水。”
他讲解的浅显直白,李泰在听完之后,也觉得自己知识增长。
之前他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寻找野外水源泉眼的方法,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却是常年积累下来的谋生智慧,不免越发有感贺拔胜给他留下的这些人才可贵。
掘井是一个繁琐又讲究技巧的事情,如果最初的地点选择不对,那就只能枉作无用之功。
工人们轮番作业,将一筐筐的泥土从那越来越深的井道里提取上来,陈茂又告歉一声,走出凉棚蹲在一边仔细查看着挖上来的泥土,并不时指点加固井壁。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挖掘上来的泥土已经颇见湿气、手攥成团,显然这口井不久便要见水凿成,周围歇息的工人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拍掌为陈茂的眼力喝彩。
别处等候的工人们得到消息后,也都纷纷将加固井道井底的木板和楔形的砖块运输上来。只要地点选择准确,一口几丈深的大井两三日内就可凿成,若能善加维护,则能造惠左近十几年乃至更久。
李泰坐在凉棚里,听到工人们的彼此打气声,脸上也浮现起笑容。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贺拔胜之死,加上自己也疾病缠身,他是不免生出许多悲秋伤别的矫情,情绪一直不算太高。
但当感受到田野里这些乡人们朴素的喜乐愿景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旺盛生命力,心里也生出细腻真实的存在感与成就感。
衰老和死去每天都在发生,但只要能立足当下,让自己的行为变得有意义,便不可谓是在虚度光阴。
哪怕现在他还没有强大到左右天下大势,但起码左近的乡人生活因为他的努力而有所改善,这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这里正自感慨,吴敬义已经率着几名外乡人,各自满头汗水的寻来此处,彼此略作引见,李泰也微笑着向这几人略作颔首。
“李郎不只是此间乡里德义少壮,更是陇西李氏名门俊才,得大行台赏见裂土封国,本身也在台府担当要职!”
吴敬义如今已经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肉喇叭,唯恐外人看轻李泰,直将他的显赫身份与势位详细介绍一番。
那几名外乡人听完之后,对李泰便更加的肃然起敬,只觉得这位郎君看起来虽然有些柔弱病态,但却俊美的不似凡人。
“出水了、出水了!多谢李郎,乡里再添美井一口!”
工地处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旋即便有数人冲到凉棚这里告喜,手舞足蹈的欢呼不断。
李泰见状后便也大笑道:“今日凿井群众,夜里去庄上用餐,生羊一口,饼饭任食!”
众人听到这话,欢呼声更加响亮。
几名外乡人也多受此欢乐氛围感染,脸上各自流露笑容,但还有一个忍不住凑近吴敬义小声问道:“乡里工事大造已经费多,给工饮食这么奢侈,还能长久维持?”
“别处自然不可,但此乡里有李郎啊!”
吴敬义一边咧嘴拍掌大笑,一边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第0109章 乡情别致
商原庄外的道路,眼下已经是宽达两丈的平路大道,道路上铺设着一层沙子,从塬下一直延伸到庄园门口,哪怕暴雨天气也不积水泥泞。
这一条道路的修建,却不费庄园工料,都是左近来往的乡人们一兜一兜的沙子铺垫出来。
道路两侧便是渠市,乡人们已经习惯集聚在这里买卖日常产出的时货,无论买卖都能有一个公道的价格,三五枚鸡子可换针线,一两斗杂菽可换盐醋。
偶有放工时早的织娘们自忖今天工时不断,狠心切上两指油膘,回到家里姑翁夸赞、儿女欢笑,那汉子更是憨笑着将浴脚的木盆端到床前。
乡人们买卖只着眼当下的生活,舍不得租赁左右沿街那些铺业客栈,但远乡的客贾无处栖身,又记挂着几时庄上新货放售,须臾不敢离开,只能长时间的留驻下来。
除了操持买卖的乡人商贾之外,此间还衍生出另一批谋生的人群。
这些人手眼灵活,每见出入此间的生人熟客,便要凑上去问上一句:“老兄有渠票没有?不论多少,我这里最高价收!一票一拃布,现给现量!”
有不熟悉行情时务的人听到还有这便宜,顿时乐起来,掏出手里红绿花纹、两指宽长的纸片笑道:“我这里十多张,你不骗人?方才进庄卖了六七斗菽料,那家庄人塞过来,老子还打算道上解便擦用……”
“要了、要了,不论多少,现票现货!”
那人话没讲完,便被拉出道外,正待惊慌挣扎,怀里已经被塞了一卷布匹,那票据自然也被收走,一脸茫然的返回道路中央,看看怀里粗布的确不假,这才后知后觉喃喃自语道:“老子是不是吃亏了?”
他也不算傻到极点,转头走到路边一个卖编筐的摊位上,弯腰问道:“老兄,这庄上发给的纸片、人唤渠票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渠票啊,你可要收好,商原这李家庄上治卖货料,除了货资之外,还要验看收取渠票。没有这票,你资货再多也买不到他家货!”
那摊主倒是个热心人,听到这话后便呵呵笑语道。
“原来是这样,那也没什么用处,我也用不到买他家货料!”
那人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刚才拿布买票的是个傻子,这庄主也是无聊人做无聊事,难道你还能拿出龙肝凤胆让人争抢不成?乡人们但得衣食,他外又有什么所求?
正在这时候,一队骑士从庄里驰出,中间护卫着两架大车,直往庄外一座大铺而去。
“上新了、上新了!”
眼见到这一幕,原本尚算有秩序的市场顿时变得沸腾起来,各处呼喊此起彼伏,到处有人向那大铺跑去。正在看守摊位的那摊主也一跳几尺高,慌忙对旁边摊位喊叫道:“帮我看货!”
话音未落,这摊主已经蹿出了丈余远。
方才询问那人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有些傻眼,想不通这商原乡人究竟发的什么疯,因为心里好奇,倒也不急着赶路,蹲在路边瞧瞧这到底是什么幺蛾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摊主才一头汗水的返回来,手上提着一个雕花的竹筒,一脸晦气的返回坐定,对旁边摊主叹息道:“晦气,只抢到一筒杏花饧,还不如把渠票卖了更得利!”
那看客听到摊主着急忙慌的只为了抢买饧料,顿时乐不可支:“老兄,你们商原人是不是太寡见识?这蜜饧自己家里不会造,偏要此处争抢?”
“你懂个屁!”
摊主没抢到心仪的货品,心情本就不爽,闻言后便翻个白眼,就在摊位大声喊叫道:“李庄杏花饧,只有一筒半斤,先到先得!”
这话一喊出口,左近便有数人聚上来询问价格,那摊主直接报出三倍的时价,听得那看客大感此乡风气败坏,忍不住便说道:“我家也有饧食,比这贼汉价低几倍!”
原本还在讨价的几人闻言后顿时把这看客围起来,各自溢价争抢,那看客见状后不免瞪大眼,忙不迭点头道:“我这便返家,让家人赶制,下旬还在此处,咱们……”
“你家人自制?不是李庄产?滚吧,别闹!”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作鸟兽散,再转头望回摊位,那一筒杏花饧却已经卖出。
几人购货不得,纷纷怒视看客,更有人已经在做摩拳擦掌状,那看客见状,忙不迭夹着布赶着车离开此处,走出好久才狠啐一口:“疯子,商原全是疯子!”
他这里方自下塬,旁边道上又冲出一人,拉着车驾便低声道:“老兄是去李庄卖货?他家有渠票给你没有?一票一尺布,现票现货!”
那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看看夹在腋下的那卷粗布,狠狠摔在车板上怒吼道:“老子没有!这商原、老子再也不来了!”
李泰自不知有一位外乡客人因他商原乡情妖异而无所适从、几近崩溃,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置之。
关西地区适乱多年,整个物流交易体系崩溃严重、几近于无,社会结构几乎没有分工协作的概念,人人都成一座孤岛。
没有了分工合作、没有了彼此需求,社会发展就会停滞不前。欠缺改变现状的动力,无非一代一代守于现状、苟且过活。
李泰对乡土改变已经颇见效果,曲辕犁的推广大大缩短了乡人们的耕作周期,龙首渠的重修提高了沿线的作物产量,这一部分节省的人力和提高的收益又该如何调度运用、才能发挥出更好的效果?
乡人们之前三日耕地、如今两日可成,省出一天的时间回家挖地窖藏更多粮食,那我忙个啥?
赶紧来我家工坊做工,赚更多钱才是正事!
赚了钱不知道做什么,藏在家里还心慌?我这里有供销社啊,添新衣、加新菜,劳累一天又是元气满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刚创建渠市的时候,李泰心里也在打鼓,毕竟乡情如此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乡人们或仍习惯积谷备荒,未必就舍得享受于当下。
所以最开始他也只是想着收购乡里农余时货,再转运到华州、长安等需求量大的城池进行销售。
但当渠市建起来后,李泰很快便发现乡里消费欲望同样不低,乡人们并非没有消费的需求,只是以往欠缺一个稳定持续的商品供货渠道。
特别是一些简单的工具商品,未必人人都懂得制造,但又确实有需求,与其自己费工费料的尝试制作,不如直接就市采买。
除了工具器物之外,各种农鲜食材同样销量极好,甚至往往供不应求。
说到底,更好的生活是人最本能的追求,杨白劳哪怕那么穷困也得给闺女扯上二尺红头绳。
当然,还有一点促使民众将盈余消费的原因,那就是西魏政府、或者说宇文泰的霸府不当人。
西魏大统三年沙苑之战前夕,关西大饥,宇文泰便勒令扩户搜粮,家中藏谷过量都是有罪的。尽管之后攻克恒农运回了不少的粮食,沙苑之战也取得了辉煌胜利,但这被搜走的粮食却没说要还回来。
所以关西民众们还真没有太强的囤积欲,穿了吃了那是正经的,无谓耗子给猫攒口粮。
乡人们之间的买卖利润不大,本质还是在于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李泰再怎么缺钱,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在这当中抠取利润。
但这种商贸繁荣的氛围,却可以极好的利用起来。凡事由小及大、自下而上,当一些规矩成为约定俗成的常识,本身就具有了力量。
如今渠市中抄卖交易的渠票,就是这种产物。渠票只是渠盟内部记录贡献大小的一个凭证,可当被引入到一个供兑系统,且获得大众承认后,本身就具有了一定的信用价值。
当然,也在于李泰的庄园本就能提供一些高品质的商品,才让渠票具有了与稀缺性挂钩的资格,甚至产生一定的流通性。
有了渠盟内部的认可,有了渠票作为一种资格凭证,李泰就等于打造出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商贸系统的雏形。
只要能够确保自家生产力的领先、高端商品的持续供给,这个商贸系统就会持续扩大。简而言之,渠票给李泰提供了另外一种控制和调节市场的手段。
他可以通过增发渠票,来扩大渠盟的辐射范围,将龙首渠事在其他乡里进行复制。也可以通过成长壮大的市场,去吸引掌握稀缺资源的卖家,比如说河东那些盐豪世族,又或者在河西商路势力极大的独孤信等。
当然眼下这个商贸系统还很稚嫩,不足以碰瓷那些真正的大豪强,但总有一天,李泰可以掌握能与他们进行平等对话、互惠互利的社会资源。
他也不担心这方法短期内会被别人抄袭冒用,任何手段都有特殊性,他能用的别人则未必。